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一起来月光下葬我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1-11-26 12:35
标题: 一起来月光下葬我
一起来月光下葬我
彭星
她是班长。我是班里第一名,也仅仅是第一名而已。对我来说,学习之外的事我都不感兴趣,我喜欢书,喜欢读书,也喜欢买书。我是自信的人,也是自负的人。自信是那种相信自己只要不看那么多课外书不那么孤僻贪玩就可以上清华北大的自信,自负是走路总是目中无人,见人也不打招呼,不把一个人当朋友就不会跟他多说话的自负。而班长不同,她不同于我。她不同,也因为她很漂亮,因为她不是孤僻的人,因为她总是可以笑。第三次看到她后,我就开始做梦了,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总有一个很远很漂亮的女生。醒来后,我总是惊异自己竟会梦到班长。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晚,我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走进了迷糊的梦里。梦里,我走向远处的她,她在星空下披着白纱,在月光下温柔地站着。我走近她,她就飞远;我停下,她也停下。我伸出手来,想拉她的手,但我永远只能触到雾一样的冰冷。她的手是那样柔嫩,我想拉到嘴边,吻一吻,闻一闻。但直到梦醒,我连她飘起的衣袂都拉不住。她像梦一样不真实。上课时,教室里也多了条奇怪的对角线,一端是我,一端是她。她在看黑板,我在看她。有时,我完全忘了这儿是课堂,边吃着粉笔灰(我坐第一排),边看着她,右手撑着下巴,目光静静地穿越大半个教室,停在她的脸上。而她的目光总是我屁股前面脑袋后面的黑板。她不看我一眼,而当她目光从黑板上移开时,无论她有没有向我的方向投来施舍,我都迅速恢复了听课的姿式。我怕与她的目光相对。看了她一年,梦了她一年。一年后,是高三。一切都没变,我还是我,她还是班长。高考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像小时候尿裤子一样难以深入我的记忆与潜意识。做了一个假期的梦回来,又开始看她。我喜欢她,我梦见她,我看她,这在班里已经是不是新闻的新闻了。而她,好像还不知道。我只希望她真的不知道,我也希望那个期限会尽量缩短。买了个很精致的本子,涂下我对她的思念。涂下后,关上本子,藏起。又翻开课本,但心却已经不在了。我的心已经飞过学校,飞到她住的小巷,飞到那个她住的矮楼房下,飞到她的窗前。我的心跳加快,我希望风吹开窗帘,让我看见我思念的人儿。我抬着头,看着窗户的灯光,看着被切割开的夜空的星星。忽然感觉很多雨珠飘下,然后哗的一声,全身湿透了。我从未遇见过这么大的雨,半天,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盆水,很可能是一盆洗脚的水。我厌恶把拍着,又抬头看,这时,窗户里伸出一个头,头上挂着一张老巫婆的脸,老巫婆嘿嘿笑着,一壶热水倾了下来,我大叫一声……我看书看睡就着了。灯还亮着,我睁眼睁得很吃力。我又梦见她了,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在天花板上看见她在笑。我看了看我租的亲戚家房子里这间屋里的两口棺材,不由出了身冷汗。我一夜睡不着,天快亮时终于睡着了。终于没梦见她,而我却也睡到了中午十二点。那是我第一次逃课。那次之后,我也终于写去了第一封…我不想把它称为情书,我并不善于写情书。那顶多是一封一个狂妄青年的自我介绍信。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爱”,只有我的观点与主张——当然全是围绕那两个神圣字眼的。我让一个同学将信带给了她。那时已经快上晚自习了,一个同学却要我出去转转。我没有进教室,直接到操场的双杠上坐着。我想进教室,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是故意躲开的。虽然我也知道那时候她绝不敢看我,绝不敢看应该有我的地方。我的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这次能够成功,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接受。我等待着,等待上课,等待结果。上课铃终于响了,我机械地爬上楼,走进教室,好像有无数冰冷的飞刀向我刺来。我不敢看她,也不敢看她的方向。我想,我走路的样子一定比我闪烁不定的眼睛更可笑。从教室门走到坐位的时间竟会那样漫长,漫长得像一场无休无止的追杀。好歹,我坐在了位置上,脑后似乎有无数刺刺来,让我不敢回头。但我真想回头,看看她,也看看她的反应和此时的表情。我拿了本思想品德书翻阅着,正奇怪马克思是谁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回头,因为一只手已经伸到我的眼前,手中拿着张字条。我默默地打开,我不敢呼吸,深怕吹跑了里面的秘密。字条是传信的同学传来的,里面写着:“她把信撕了。她说她不会回信,因为她不会写信。”然后是一些鼓励的话。我明明知道这是可能的结果,但我还是惊呆了,就像人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死,但到临死时还是难免会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法料到自己到底什么时间会死,我也没有料到她会不回信,会把信撕了。我看完了一遍,将字条揉碎后揣进了包里,又继续看书,看了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列宁怎么会是苏联的,苏联是拿破仑建立的吗?列宁是不是拿破仑的私生子?我只好又拿出纸条看,但看来看去也只有那样几个字。我将纸条扔了,我拿起我最喜欢的语文,我努力回忆我背过的诗词。结果挣扎了半天,挣扎出了一句:“《念奴娇·凤凰台怀古》,陆游。明月几时有,竟无语凝咽。”我的晚自习就像抽鸦片,神游太虚,太虚中有云朵,云朵上有片羽毛,羽毛上堆满花朵,花朵上坐着她。我顺着云朵砌就的玉阶爬,眼看就要走进柔软的羽毛,但我一脚踏空,掉进了虚空,漂浮着,再也没有见到她
——因为我一直不敢回头。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过的我已经忘记了,我似乎醉了,在梦里呻吟着“竟无孔云燕”。
竟无孔云燕,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层层楚天阔。
我一醉就是好几天,而云中的燕子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还蜀。
残秋的风凉如冥王星的眼,我在本子上涂下:
秋雨霏霏
我的心如坟头里的腐骨
有泪
流不出
秋雨绵绵
我的心如泥路边的枯木
干枯
独伫立
秋雨湫湫
我的心如冷雨中的蝴蝶
零落
随风去
去哪儿呢?去哪儿呢?雨丝丝下着,风细细吹着,门前有坟,屋里有棺材,而躺在坟里的却不是我,棺材也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只能醉。
人总要醉,今宵酒醒何处?人总要醒,奈何冷冷清清。
我醒了,又写了第二封。我把自己比喻成了那软弱而脆弱的唐高宗,我希望她做我的武媚娘。我实在不会写,我说:“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我会努力活出我自己,让你选择。”我说:“在我眼中,爱情、亲情、友情都一样重要。我不会只注重爱情,爱情只是比其他感情爆发得更加猛烈而已。”
我把自己当成哲学家了。
她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对,但我知道,那决不是默认。
没有,什么也没有。试问闲愁几许,一梭烟雨,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梅子未黄,雪花未飘,只有秋雨无尽飞洒零落。
我还是第一名,而我已不止是第一名,我已经是一个酒鬼。而她,还是燕子,还是班长。
我变了,而我却不知道原因。我开始逃课,开始口无遮拦,出口成脏。而上课时,仍然孤独地画着那条落寞的对角线,对角线却已不再直,而是变得弯弯曲曲的波纹和涟漪,涟漪波动,像她走在昏暗里时风扬起的头发。
我叫同桌问她,送你书好吗?
她还是没有反对。
而我却不知道送她什么书好,我没有送过女孩子礼物。
而我也不想任何人作参考,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别人知道。
所以,我随便挑了几本书,草草的写了几句话,让同桌给了她。我只敢看同桌拿着书走到她面前之前的情景。之后,我不敢回头,我盯着窗户,看着窗户上的灰尘,灰尘滚动,向我扑来——同桌已回来了;书已送出。
书送出了,但我却没有收获她的心。心本就不是可以收获的,我明明知道,但我还是没有阻止自己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自喝酒。何况,我还认识了王磊。“认识一个人”,只有当你和他成了朋友时,才敢那样说。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我们都没有好的习惯和性情。我们也同样都失意于不睬人的花朵。两个失意与孤独的人在一起难免会让人改变,变得甚至连自己都不认得。王磊成了我新的同桌。我彻彻底底的变了,逃的课总是多于上的课,喝的酒总是多于喝的墨水。她还是她,我已经不是我。
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我才发现我已经将她忘记。我才发现,她不是我想找的人。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在那样吸引我,我一直喜欢的不过是她的一个影子而已。
我不想让她再尴尬下去,我又写去了一封信,附带那个曾经涂满对她的思恋的本子。我在本子上写道:“我将写给你的东西分为了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留给我自己。”
我让同学给了她。
晚上,同桌问我,如果她将你送她的书还给我,我会怎么处置。我没有多想就说:“我会一把火将它烧了!”。
她说:“那书就先放我这儿吧。等你想通了,我再还给你。”
我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将书还给了我。
我没有要书。
而同桌却将本子给了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还我本子,那埋葬了我一段记忆的本子就这样又回到了我手里。她在我文字的最后写了一段话。她在上面写的话让我深深感动。
“其实,你也应该早把这些真相讲出来,何必让他虚伪的存在。对不起,让你为了一个不足挂齿的我,不值得地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抱歉!也庆幸你已经从梦中醒来。”
“彭星,不管是你塑造的我,还是现实中的我,你都不曾真正的理解,人与人之间是有隔膜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忧伤,痛苦。
“我把这本子和书还给你,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东西。刚开始接到你的书时,我就打算不接受。但,我是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人。现在,既然大家都把话讲清楚,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唉。我也不想多讲,也没什么可讲,只觉得累,疲惫的身体支撑不住,就此停笔。
孔云燕
11.13晚”
我读到信时,我笑了。而笑过之后,我却忍不住想发脾气,想喝酒。我没有在教室里表现出来,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书。
回到寝室,我将我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又看了一遍,然后,我反复看着这些字,直到能清楚的背诵每一个字句。我自己又何尝不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但我……
我只有用酒堵住自己的嘴,而我心中又怎么会将她真的忘记。只要她出现在眼前,我的一切都会便得可笑。我理解这世界有各种各样的人。“但,我是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人。”我又何尝忍心伤害别人?我惨然失笑,将瓶子里的酒一口喝干,躺下不省人事。对角线消失了,因为我已经久久没有去上课,而上课时,我也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那样一件事。
曾经,我连见到她的相片都不敢正视;曾经,我将她的相片放在枕边,每晚睡觉前从书里拿出她,默默的凝视,看她温柔善良的微笑,然后,拥一片温馨睡去。而今,我已经将她的相片撕碎,连碎片都已经随风飘远。
而家里又出现了变故:一个叔叔在非法煤窑里丧命,一个伯伯在车祸里丧身。而妈妈呢?注定后半身被抛弃,只有我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支撑。还有多少家人为了那可怜的钞票在煤窑里埋头挣扎?还有多少双企慕而满怀希望的眼睛在我身后凝视?我那一点点的感情算什么?
我变了。曾经的同桌也说我变了,变得堕落,变坏了,变得不逃课不喝酒就活不下去。
只有我知道,我没有变,我的心还是那颗心,只是心上多了几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而已,而那件事留给我的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划口而已。
我又一次看她写的话时,我心里充满了酸楚。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忧伤,痛苦。”
而有的痛苦与悲伤是没有办法让别人知道,更不希望别人知道的;这才是最大的忧伤与痛苦。想起我送她的书,我该把书拿回来了。
我该将这件事彻底了结了,我拿回了书。
蔡瑞丰老师曾经说过他的在与女朋友分手后,将写给女朋友的所有诗词都埋了,埋在了他们曾经的浪漫之地。我感动于他诗意的往事。我拿回书后,向房东找了三柱香,自己买了些蜡烛,拿上了书和本子,走进了屋外的月光里。
夜如此安静,但安静的城市里有几颗快乐的心?几点星星挂在头顶,有几颗是为我而明?除了这安静的大山,除了这没有光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寂寞小路。我走向了县城后的坟山。山路曲折,山色枯黄。我一个人走着,高岩寺在山头孤傲凝视县城,是在嘲笑时俗还是在暗夜里偷荤?四面是那沉静的坟墓,而坟墓的里鬼呢?有鬼吗?鬼在哪里?为何不来把我的魂魄摄取?
路通向那块我无数此优游的坟地,而我却还要走向哪里?哪里难道就是我的终点?
突然冷风吹过,为何眼角依然挂满泪水?为谁?为梦还是为伊人?一根枯枝将我绊倒,想起那些流泻的岁月,想起家人,想起那些明明不相干明明想逃避的人与命,突然放声哭泣。哭泣,不为她,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我哭自己的命运。
月光寒冷,四面坟墓里仿佛飘出无数孤魂野鬼,来把我包围,让我身体里没有一片温暖。挖一个坑,挖得越深,心越疼。将那本曾经写下思念曾经落满眼泪的爱的日记本轻轻放进坑里,一捧又一捧泥土将它掩埋。掩埋,掩埋那个曾经的我,掩埋我那段回首萧然的人生。
野鬼呀,来吧,一起来月光下葬我!我不介意,只是请你们轻一点,轻一点,那本子里埋了我的一段梦一样简单的情。
……
三柱香在寒夜里仿佛三只畏惧的眼睛,胆怯的亮着。我将那送她的书一页页撕碎,扔进风中,扔进火里,火苗在夜中依稀吟唱:“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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