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目的是激发更多的诗歌”
文/王向威
①王向威:我决定给你做访谈的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面,首先出现的一个问题,恰好是与“访谈”本身有关的。我不知道“访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被注重起来,并积极参与了文学史的建构的,但很明确的一点是,对于长期从事诗歌写作、阅读和诗学研究的我们来说,诗人的访谈,尤其是那些重要诗人的访谈,和诗学史上重要的理论一样,同样在给予着我们有益的滋养,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访谈,本身就是诗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此,你是怎样认识的?在你的学习中,你读访谈多吗?在对诗人、诗歌的认识上,从读访谈中获得的受益和阅读诗学专著获得的受益,在你看来,有什么差异呢?
森子:访谈最早的样本应该是孔子的《论语》和《柏拉图对话集》,它们不仅参与了哲学、思想史的创建也参与了文学史的建构。对话——交谈——也是神圣的,我马上想起艾基的诗句:“而天赋——即——面包,圣言工作着/在你身上变成金黄/(燃烧着——如是之唯一)”。孔孟的话语和柏拉图的谈话,既是面包也是圣言,为我们提供必不可少的生存智慧和能量。今天,我们虽然不奢求访谈成为“圣言的工作”,但就其严肃性和开放性上,我们可以谈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见,至于是否能成为诗学理论的一部分,我们也不必给自己太大的负担。作为“以言行事力量”(哈贝马斯)的言说者,我对诗歌写作负有责任,对他人的生死负有责任,因为个人(我)的存在总与万物的共存相关。
平时读诗人的访谈是为了亲近他,更直接地了解他。看谈话录使人有种在进行中的感觉,这点很重要(未完成、正在发生),有参与其中的冲动(如何答,如何问),和偷听、偷窥的乐趣。访谈或谈话录至少是两个以上的人在谈话,利于碰撞出火花,读者也有采撷的快感,也许更重要的是“众声喧哗”的效果,巴赫金说:“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而诗学专著则多为独白式的,有对语言的强加和歪曲,换一种视角看,则是更充分,更缜密。喜欢多种多样意义产生的人可能会倾向于互动性的对话。就我个人来说,对话和独白都看,并不是说民主和专制我都喜欢,平时花费时间更多的是读诗。
②王向威:《歌德谈话录》、《布罗茨基谈话录》,虽是以谈话录为标题,其实也是访谈录,而这样的书还可以列出很多本,因为这些书本身含有的较高的价值,一直可以说是被当做访谈的榜样的。访谈的大量出现,应该是与某种与之适应的技术的出现有着密切的关系,现代通信方式的便捷,使得当下的诗人访谈,较之以往,明显增多了,各种诗歌刊物上,诗人访谈往往是一个重要的栏目,如果访谈也可以算作一种文体的话,你认为这种文体具有什么样的特征?结合当下众多的诗人访谈来看,现在的访谈和刚才说的作为榜样的访谈之间,你认为有什么差距?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差距呢?你自己似乎很少做访谈,是什么原因呢?同时,你理想中的访谈是什么样子?
森子:这两本谈话录我都读过,也许我认为诗人不宜过早地做访谈,如同年轻诗人不宜过早地出版诗集,帕斯捷尔纳克曾经为后者而后悔。这样说即是,诗人应该有待于自身的成熟、视野的拓展、写作经验的丰富,因为访谈不可避免地要过多地谈论经验,写作的未来也在经验中产生(虽然不是全部)。我是既期待访谈,又抵触访谈,所以能推就推,能拖就拖,真的有话要说,自然会说。在通信方式便捷的条件下,我更希望自己慢下来,没什么比死亡更快的了。所以我不追求速度,因为年龄比火车跑得快……只有那些真正有意义的诗人的访谈才值得阅读,而只为访谈这个文体而写作,则是另一回事。某些刊物刊登访谈的目的也许只是设置一个栏目。我的矛盾在于,是为访谈而访谈写作,还是访谈只是诗歌写作的总结、自我辩护,后者自然不令人满意,可我与前者又有多少关系呢?我理想中的访谈不是像某位榜样的访谈,而是像我是我的对手。也许我又陷入了专制性的独白。
③王向威:同样是阅读,一旦一个人有了写作者(诗人或小说家)的身份,这种身份作用于他的阅读,有时就会显现出一种限制的迹象来,让阅读变得单一、只朝向某一个领域发展,这是阅读中会经常出现的一个现象(可以说是写作的不断深入产生的“专业性”的要求),这种现象的负面作用,时间久了,也会产生出来,因为写作对“非专业性”的阅读和认识同样存在着要求。你平时的阅读,诗人的身份对你的阅读会产生限制吗?有次在开封一家书店,我们一起挑书,你淘了一小堆,有历史书(海外汉学丛书系列里的一些),有戏剧方面的书(关于贝克特)等很多,诗歌方面仅一两本,非诗歌类或非文学类的阅读在你的阅读中处于一个什么地位?它们和诗歌类、文学类的书,对你的诗歌认知和写作的作用上,有什么差异?
森子:诗人身份会对阅读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也是专业性的要求,在某个阶段、某种状况下,读得多不如读得精,广博不如专一,这是专注的结果。诗人选择与诗歌、文学相关的书籍,或者与个人思考贴近的书来阅读,其用意是明显的,但随着写作向纵深挺进,单一链条式的阅读会产生限制,多和广就显得尤为重要。兴趣广泛的诗人也会留意那些看似无用的书、或是与诗歌关系不大的书籍阅读,因为就阅读兴趣来说总要超出狭义的诗歌范围,这又与非诗这个问题相关,有野心的诗人多对陌生的领域有好奇心,也愿意开垦处女地,这也是诗歌写作内部扩张的外部表现。为从未被赋予过诗意的事物、语词、现象赋予诗意,本是诗人的责任,命名的冲动一直在鼓动着诗人投入崭新或冒险的工作。除诗歌外,我还有个人爱好和兴趣,对历史、自然、政治、经济和他人的审美、批评等也一直葆有热情,但我知道我的限度。我现在的阅读已经没有过于强烈的诗化愿望,我会考虑到众多书籍与诗歌、文学的关系,也会渐渐淡化这种关联。陶渊明有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如此足以。
就广义来说,诗与万事万物戚戚相关,想到此,差异和地位就不算什么了。
④王向威:作为一位诗人,在你的诗歌写作之外,你还出版了两本散文集《戴面具的杯子》和《若即若离》。在你最初的诗歌写作开始的时候,散文写作也开始了吗?这两本散文集子,我注意到很多的篇幅都不是太长,可以说是一种断片或随笔式的写作,耿占春老师这几年写了大量的断片(一部分结集,出版了一本书《沙上的卜辞》),他也曾坦言,很喜欢运用这种文体来写作,这种文体和形式的选择,于你而言是自觉的吗?我经常看你的博客,知道你现在还在进行着这种散文的写作,时不时地就会在博客上贴出几篇来,我很喜欢“若即若离”这个标题,有时候觉得,这个标题似乎也表明了这种散文写作和你的写作之间的关系,但是散文写作和你的诗歌写作之间是什么关系的呢?你在具体的写作中又是如何处理的?
森子:散文写作与诗歌一直是相伴的,更多时是潜在的。在回答某位网友相似的提问时,我说过“散文是诗歌的后院”,一般不展示给人看,但由于出版散文集比诗集相对容易一点,所以反倒是散文集先行出版,这是对自我意识的一个调侃。我决不是轻视散文,除诗歌外,奥登唯一没有出让的文体是散文。不管是片断或是随笔,散文可以保持我写作的自觉和警觉,我也不认为散文比诗歌低,好的散文与诗一样难得,虽然我的兴奋点主要是诗歌,但散文同样给我以安慰。我的大多数时间是散文性的,诗歌写作是跳跃的站点,散文性写作维持了我的诗歌写作,它一直是预热式的。在此,我要感谢散文,它没有埋怨我将其排在第二位,或者说散文构成了我写作的基础,它是我的写作大众,而诗歌是精英。我与散文写作的关系不是“若即若离”式的,它一直陪伴着我和诗歌。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散文写作对我的诗歌创作的意义,虽然它并不彰显。
⑤王向威: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诗歌写作史,似乎有一个诗人写作散文诗的传统,波德莱尔写了《巴黎的忧郁》,马拉美写了《白色的睡莲》,兰波写了《彩图集》等,现代汉语新诗写作以来,也有很多诗人从事散文诗写作,像现代文学史上,河南的诗人徐玉诺、于赓虞、李白凤就是这样的。我愿意把你的这种写作,也归入到这种传统里面去。你是怎样认识这种现象呢?对于散文诗,你是怎么看待的?有一些经验和情感,其实可以写成诗歌,也是可以写成散文诗的,而如果把这些东西写成散文诗后,对诗歌写作会不会产生一种消耗?诗人兼事其它体裁的写作(诗歌批评文章之外),在当下,似乎越来越少了,而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诗歌上面来,你是怎么认识这个现象的?是否说明了,在当下把诗歌写好越来越难了?
森子:我是把《巴黎的忧郁》和《彩图集》当诗读的,并认为散文诗是诗的拓展,而不是散文的殖民。我也一直疑虑诗与散文之间,真有这个中间地带吗?也许,散文诗并不能独自繁衍出散文诗,这是这个文体的尴尬之处,也许是文体间的特殊现象吧。好吧,我把散文诗当做诗,或当作散文,以此就拒绝了这个犹豫。据我所知,诗人兼事其他体裁写作的并不少,诗人写散文的不说,写小说、剧本和拍电影、电视的也很多。在任何时代想把诗写好都不容易,但困难不是用来吓人的,我把这看作是一个刺激、鞭策,像但丁的荆冠一样是一个至高的奖赏。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放在诗歌上面,说明诗歌写作值得诗人付出一生的精力,诗歌创造性的体验更是其他体验不能替代的。真正体验过诗歌创作快乐的人,一生都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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