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刘 恪 :无 相 岛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11-12-14 22:09
标题: 刘 恪 :无 相 岛

何时,何地,何人,何往

我上了岛,沙石在脚下硌哧硌哧地响,远处是灰白灰白的,似是一片芦苇阴影,拱起的脊梁是山?还是屋子?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刻,湖水涌上岸的声音撕拉撕拉地,浪与石的缠绕,有一种夜里磨牙的坚硬,风从石头间爬过来,身体抖索了一下,想咳嗽一声,仿佛喉结冻住了。
还是可以听到荒芜间某种沙沙的声音,阴暗时,可感到会有蛇钻出来吐着信子。我走了半里地开始有芦苇柴堆,白花花的芦苇穗子,很软,很轻,手抓住它,被扎了一下,蛇!软软的,踩着也没动,吓我一跳,细看是干透的水蓑衣和菹草缠在一起,天空的月很透,很像剪缺了的窗纸贴上去的,随时都会被浮游的云飘走。这时才想起我是被水浪送上岛的,我的环境监测小皮艇在洞庭湖触礁碰翻了,看月亮和云的布局,应该夜深了。我这是在哪个岛上呢?
月光把视线拉得很远,游丝一般粘连,融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在湖洲上已经走了二里路,脚下踩着蒲草和茅芽根,很有弹性,总担心蛇会从草丛里袭出,其实入冬后便不再有蛇,蛇是在感觉中出没的,害怕是从心底里升起来的,总觉得有脚步停在我的身后,回顾,旷野上空空洞洞的仅是风的想象,无形中便有芦苇桩扎痛了我。前面似乎有一个人影,还披着蓑衣,挑着鱼篓,那条扁担有裂缝,吱吱呀呀地响,很刺耳,他从芦苇丛的小沟边插过,我赶紧追上去,那人离我几步之遥,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总追不上,或许是个偷着贩鱼的,怕人捉住。我不能判断走了多久,终于有了一个小村庄,隐隐的灯光,那人很快被村头的房子隐没了。我站在头屋的檐下,那是砖墙,一捆一捆的芦苇堆成的屋顶,芦杆底下还压了一层塑料膜,窗户孔很少,也是塑料膜给钉得严实。我放心了,终于有了人家,我进入第一家时正好有一人出来,口里还哈着热气。有人在里面吃东西,小矮桌子上放着搪瓷盆,只有一盏马灯从横梁上吊下来,那个人在两桌的中间坐着,桌上有酒精炉,那固体酒精是红的,我发现那上面的锅有点漏,不时还哧哧地响一下。这时我感觉饿了。于是和那人背靠着坐下要吃的。

一家小酒馆

室内热汽腾腾,有一种糊桨雾状的东西浸透,马灯更是幽暗晦涩以至人们在对面也互相看不清面部,朦胧中仅能听到哧溜哧溜喝渔汤的声音,那种辣味也从迷茫中浸至我的嗓子眼了,我大声喊:老板,我要个鱼火锅。但没有呼应。
又有人进出,袖着手,彼此并不道别,背后那人低着头只管喝汤喝酒,他身上有股热量传染过来,很有冲劲,气息浑厚抵着我的尾椎那儿像一个绵实的拳头,我想这是个有力量的家伙,凭他嗓子里哼哼,那种滞重是从腹部里传出来的,这种人不好惹,我本能地挪了挪位子。
喂,外乡人,喝口酒,做男人,不能少了那玩意儿。他说得模糊,送过来酒碗,我喝了一口,马上咳嗽起来了,一种辛辣,苦涩得很,口腔里有一种针扎痛的感觉,酒落口后往下沉,从来没喝过那种酒,我吐吐舌转头说,要二两洒鬼酒,老板说没有。
这是铁菱角酒,喝着身子骨能炸开。你说的酒鬼是堂客们(女人)喝的,冒卵用的家伙。
我只听说过铁菱角,洞庭湖里野生的菱角,坚硬无比,有时得用那种厚脊的蔑刀才能砍开,肉质如木屑。我仅听说从未见过吃过,江湖人说,铁菱角千年不烂,据说杨幺曾用铁菱角遍布湖滩为阵,首破岳飞数万大军。
来喽,鱼头火锅,桌上有剁辣椒,请慢用。
我喝了几口鱼汤,鲜极了,浓汤洇在嗓子眼里那种鱼味却在腔子里飘散,鼻息里都是醇醇鱼汤味,肠胃一下润滑了。喝了几口后加上了辣椒,可筷子在鱼锅里翻动,仅是一副白骨厉厉的鱼架子,再听卡卡喳喳的声音,是另一桌上有人在嚼那鱼骨头,大鱼长刺有筷子大那样粗细,我不能相信鱼刺也能吃么?挟了一根鱼刺放在口里,嘎嘣,我用力一咬没想到把牙嗑痛了,不要用劲鱼刺便碎,几乎散开是豆粉的香味,太怪异了。我回头看看背后那人把一锅鱼吃得干干净净,那嗝儿在肠胃里翻动。他身体沉重压得那松了榫儿的凳子摇摇晃晃,桌子与凳,油腻与黑乎乎,还有那昏暗的灯让屋子里事物都褪尽光泽,我真正感到了一种东西是如何从内部腐烂的。那人巴嗒巴嗒抽着旱烟,灰烟像生鱼刺一样扎人,扎痛了还没出血,痛感拉着全身的神经,有人止不住咳嗽,他把头低下来幽幽地说,倒啦!倒啦!在我还不明白倒啦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左坐的一个人便倒在桌子底下了,我伸手去拉他,那种沉重是无法提起的,那暴出的两颗大白牙还粘着红辣椒末,紫色浓厚到枯黑你能感到他在蠕动,哇哇一张一合,那响声是从一个很远的深洞里抽出来的,牙齿磕着,弄不清是碎了还是掉了,一股浊黄的东西涌出来,稀稀糊糊一大滩喷到我的脚上,感到热气的时候一股酒糟或潲水的味儿便弥漫的头颅,我觉出肚子里满是黑虫子在爬,胸与肩胛有一种力量在撕着我捂着嘴,把鼻子移到辣椒缸子口。
背后那人起身,低头对我说,小伙子,赶紧跑掉,或者去找周升麻。
我问周升麻是谁?
你刚才吃的是河豚杂碎汤,还喝了我的铁菱角酒,这还能活命吗?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一听,起身冲出了小酒馆,扶着墙走了几家,在一扇木门前倒下了。

芦苇尖流下的水滴

女人的姿态不停地重复。手中是一把用芦苇穗捆扎的条帚,拂动时并没有灰尘,弯腰下去端起一个塑料盆,腰肢扭动几下,肩是左边上升然后是右肩提起来,盛满的一盆水竟没一点浮动反倒是那半字木条钉成的木桌上一盏小美孚灯,灯花在马口之下,蓝幽幽地光忽闪忽闪地,我倒在床上,不如说倒在一堆芦苇垛,手脚一动便霍霍拉拉地响,我这是在哪里?还没死么?
这是第三盆水,已经跟你洗了两盆水。你吐了,全是些黄胆水,辣椒,青菜叶,女人腰细臀大,摆动时像耸动的米筛抖着昏暗细碎的光,她的屋子是用一种坚硬苇杆编织的晒廉,这种廉席乡下常用它晾白菜萝卜,或者晒棉花,为了隔风,廉前还拉了一层劣质塑料膜,她不时隐入廉后,最后端出一杯开水,补点水,用饼干填填肚子。她坐在桌前把那小油灯捻亮了一些,光辉涨出了一个圆形晕圈,女人掩了一下鼻子,嘤咛地,你穿着衣服也不像渔翁,我这时才注意倒自己穿了一套乡里人的粗布衣,还是对襟布扣的。我笑一笑,暖和多了。
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冬衣,新的,没穿几次。
是你救了我?吃了河豚,又喝了酒还有救么?我问。河豚春天散籽后才从扬子江溯游,不过洞庭湖也有不能吃的鱼。女人点点头。
周升麻是谁?我喝着水,吃了一点东西,舒服多了。
女人没吭声,就着光亮纳鞋底,似乎还用的红线索,那针一正一反晃动,有时她把针插在头发里划几下,线索随手势跳动,划出优美的弧。这是哪儿?我也不知问什么?
梅塘湾,腰角,卢荻洲,差齐岬,鬼目滩,那些乱叫的地名,我也不晓得这个地方叫么事名字哟!
我在市环保局干了快20年了从没听说这些地名,从感觉判断这应该是洞庭湖的中央,是本底湖,洲子上除了野芦苇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来居住。但可以肯定这都是一些流民,捕鱼?还是伐芦苇?
女人并不猜度我的心思,絮絮叨叨地说,前些年发大水,溃垸300多里,水漫到桃花山根下,逃难的人群比蚂蚁还多,有一个小女子逃到安胡岗,山里烧窑的汉子给了她一碗饭吃,救了她的命,那妹崽说,大哥我没东西报答你,我把身子给你。那男人瞪了她一眼,你这个妹儿,想让我下地狱不得好死么。快走,找你家人去。妹儿说,我家人都被水淹死了,我没得去处了,你收了我吧。
那男人白了她眼,他注意这妹娃长得蛮漂亮,心动了一下,但还是对女子说,我有家室了,你走吧。
妹儿走了,第二年又到安胡岗来找那男汉,那汉子忙自己的事没理她,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去年逃难的妹儿,是你救的我。男汉无比惊恐,这一年她变得无比丑陋了,为么事哟?
逃难时被一个坏人强奸了,就变得这么丑了。都怪你,那时要了我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样子,男人无话可说,还是忙他的活儿,妹儿,认命吧!走吧,我要封窑口了。
那妹儿看看红红的火,给那男汉跪下叩了一个头。然后跳进窑口,男汉赶忙扒窑口砖,还是晚了,妹儿已经烧化了,男汉封口烧窑,几天不吃不喝。开窑后,妹儿跳进去的地方正好是几个瓷罈子,其他几个都坏了,就一个瓷罈子白得耀眼,那些粗糙地花纹时隐时现,每到深夜便是一个妹儿形状,对着男汉嘤咛一笑,男汉欲哭无泪,终日心事,最后带着那个瓷 罈子离开安胡岗,据说就沉在这个湖洲之上。那年有一艘汉口拉货的驳轮在大水期经过这里,触了洲上的水泥墩,翻了,沉在二里路外的港汊里。据说船老板被他的货压死了。那个老板就是强奸妹崽的那个男人。
我这时很轻松,这女人很会编故事,市文史办应该采编这样的民间故事。累了一天,我确实困乏得很,有些迷迷蒙蒙的,躺在芦苇堆上,女人过来给我铺被子,脱掉身上的衣服,盖上被子后,女人也开始脱衣,每件衣服轻扬飞荡,那些皱褶舞蹈一般地变换线条,很有弹性地拉直,折沟,抛弧,缠绕,扭曲,衣服与衣服,衣服和肉体悉沙,悉悉沙沙地起落,声音闪烁,意味深长地跳动,那女人的双奶挺拔,每一个动作都让奶软绵而有弹性地,但又是笨拙地颠簸几下,灯光闪着如水滴那般的浊黄色,从她的乳尖滑下来,我惊讶,但我浑身软绵绵的,不能动弹一下,焦渴得有一支烟在烧嗓子,那么朦胧迷茫,我意识还保一点清晰。
女人说,在这风湿阴寒之地,交尾就是男汉和妹崽俩个抱着在一起相互取暖,阴阳才能够生长,或者灭亡。她眼睛恻恻地,我冷,我需要你。
她把做爱说成是交尾。
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会上她的芦苇床,为什么她提到的所有地名我一个都不知道。真奇怪!

鱼须 或者储蓄

第二天早晨醒来,室内很清晰,那盏油灯下的鞋板样,那里竖着一道竹廉壁,我喂了一声,没动静,女人什么时候离开被窝,也不在房间,我起床套上衣服,环视一周,廉后仅有一些鱼具,腥骚味的马桶,哦,还有一套雨具,包括蓑衣与斗篷,这让我想起刚上岛看到的那个挑鱼的人,拉开门,外面还用芦苇捆挡了一层,我从芦苇捆间隙钻出去。天地一遍白,风还在刮,滚着一地白色的绣球,后半夜居然下了那么大的雪,恐怕是湖洲几十年来最大的雪,远处芦苇垛变成拱隆的雪堆,村里几栋房子因了透着热汽与青烟,不时有人掀这个门进那个屋,在视线内看不到湖,仅有沟渠,不过已经封住了,雪毡厚厚地铺在沟坡上偶尔可望见钻出来的一二支芦苇和柳杈。
我的手机已被水浸坏了,得找个地方打电话,去小卖部用公用电话和总站联系,让他们派船接我,也可买点吃的,他打听村民,那人用手指指,北边拐角处,墙上写有鱼须二字,什么意思?我钻进去了,还真是个小卖部,小百货柜台,桌子上有电话,是手摇的那种,另一半是木条钉成的条案铺上,套了塑料薄膜,上面有鱼网,鱼刀,鱼叉,墙角边有鱼豪,鱼夹,鱼篓。还有炸鱼用的现代工具,炸药包。捕鱼用的东西很全,唯一没有我熟悉的钓鱼竿。条案靠着中柱,柱上写着排笔体:鱼须。不可思议。这帮人竟然把鱼具店取了一个如此智力的名字,鱼须表明有高人存在。我去摇打公用电话,喂,喂喂半天,全是一片茫音,那个卖货女人吃吃地笑,这个电话是不通的,这儿没电话线。
这倒怪了,没电话线,装电话干嘛?
你找村长,村长那里有电话,女人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满是问话,我不理会她,买些饼干,方便面,还有手电筒,是三节电池的那种,我看看是否还有与电讯,电器有关的东西,哪怕是收音机,可供外界联系的东西都没有,我有些绝望,大雪天,我不知道困多久,我只有几百元现金了,应该节约点,问那女人是否可用银行卡结账,女人反复翻动那张金卡,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
我自己笑了,这儿没有读卡器,准确说,这儿没有电,有邮政,或者储蓄所?女人大眼望着我一脸茫然,我比划着说,邮信的,女人点点头,从一个大纸箱里摸出一个小的牛皮夹,还有塑料袋,她示意,寄东西先装在牛皮夹里,然后用塑料封好,到村长那里用船送出去。
我说这寄东西不成了猴年马月的事。
女人点头,三个月到半年,捕鱼捞虾的人没急事。并告诉我,储蓄在另一栋房子。顺手一拐弯便是。
我出门,雪停止了暴政,天地一陇统,黄狗变白狗。雪成了唯一的事物但又压迫着所有的事物,天地皆白可层次清晰,天空的白以丝线的姿态播种,水面,沟坡,芦苇垛,房屋构成了白色的阶梯,那些散状的芦苇或者树杈刺破白色的褥子使雪光有了一些闪闪烁烁的差异。脚踩在雪地首先是嚓嚓——然后叽咕一声,踩实了大地便显示硬度,但我明白,这湖洲的雪地是不能乱跑的,白绒绒之下是沼泽,是陷阱,随时可能在这雪原之上湮灭。
拐弯有三二个年轻人扒雪堆,然后在空地上玩游戏,投壶,买房子。一个戴棉帽的孩子投出一枚圆币,闪闪发光,碰着陶壶边,哐当,声音非常清脆,声波感动溅飞的雪花,我注意那是一枚大清通宝,随后摞在它上面的是银元,我惊奇,刚凑过去,又飞过来一枚青铜刀币,我诧异的是他们浑然不觉,只顾把那些古币丢三掷四的,明钱,铜板,还有汉五铢,当然也有些现代镍币,他们把那些古币拿在手里叮叮咚咚,有些币面很脏,黑黑黄黄,花纹有些磨平了,或者内方外圆处会缺一些棱角。这种陈旧在雪地里依然很灿烂。钱能流逝掉么?我心里问,价值会置换成那些金银铜居然会不朽,或者腐朽也是有光芒的。如同这投壶、跳房子,古代的游戏它也会永远流传,只有人们对一种游戏懵然无知洗净价值,古老的方式便成了新艳形式。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从储蓄所出来,嘴里嘟咕,有钱还不让人存,这荒洲之上我拿这钱有啥用。我说你等一等。那人拿了一叠人民币。我同你去,那人重新和我进去,我说明来意,没想我身边的中年汉子也笑了,那个储蓄员说我们这儿只存钱不取钱,我奇怪了,这不是黑店吗?
那人嘴角有一些讥诮说,我们存钱是自愿的,我追问她那这位大叔的钱为何不能存,他,他存钱得找周升麻,又是一个周升麻,何许人也?我问那大叔时,但人已经没影了,储蓄员说,我们这儿不收人民币。
人民币是全国唯一币种,你不收人民币办储蓄所干什么?这时储蓄员不耐烦了。我们这是记账式储蓄所。
这下我更糊涂了。返身出来看见三个孩子在殴打那个中年汉子,以汉子的身体和力量几个孩子不够他三拳两脚的,这时那个戴蓝棉帽的孩子从腰间拔出一把鱼刀,柳叶状,厚脊,尖锋似针,没有刀柄,在中年汉子腿上,臂上扎了几刀。我非常生气,赶上前去制止,你们不能人身伤害,那个汉子拉住我说,不怪他们,是我的错,我给钱他们不要。我问,你为什么把这么多钱存在这儿?这是好事,他们还不要,还扎伤你,那个汉子推开我说,你不懂,也不要问,你跟任何人也不要说起这事。然后跌跌撞撞去了另一栋房子,雪地上一点一滴的血痕,鲜红,艳极了,如同雪地梅花。他站脚的地方一大滩血很快凝固了,那是晶莹剔透的冰上血雕,也许和那女人的瓷罈子一样迷人。

鸦叫的雪地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谁叫周升麻?每个人都在忙碌着,但不知道忙什么?互相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太可怕了。我顺着村西逃跑,雪地其实没有路,我跑得雪片飞舞起来,后面也有萌动的东西追我,那个戴棉帽的拿着刀,呼呼哧哧地追赶,我回头一看又没人,那种霍霍的声音拍拍涌涌地,水浪般扑腾,我使劲跑,感觉肩头有一器物勾着,总跑不动,一个影子沿地跑步,风雪往我内衣里钻,把我的内脏迅速冻僵,血液只在手与腿之间运动,血在胸骨之间凝成了冰块,我吐的热气迅速化成冰霜,双唇已经麻木,我干脆扑在雪地打滚,突然一只野兔从身上窜过,惊得我一身冷汗,远处芦苇垛扑腾出一只鸟,盘旋而下,一掠雪原,又箭一样冲起来,哇哇地,唔哇,唔哇,活像裸体孩子在冰窟里嘶声地叫。
这个洲岛被这种嘶裂人心的声音振动,荒岛本来没有路,这倒好,雪原覆盖后全部是青绿青绿的光,倒是让老鼠和野兔畅行无阻,人反倒不知道到何处去?

埋葬•蚂蚁一生的宿命

我突然想到,唯一可以救赎的是村长。这天光暗下来,雪青的洲岛仍然是清晰的,傍晚时分的村子还有人在游荡,我不明白他行走的姿态,机械,木偶,从不说话,让人疑心他们是一个个幽灵,可是他们浑身沉重,脚步没提起来却有一个个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拖着他们走。
我想起一个故事,说一个流浪汉和蚂蚁争抢一块骨头,流浪汉得到了骨头,可骨头却让蚂蚁啃干净了。流浪汉一生气捻死了许多蚂蚁,蚂蚁们商量我们必须全力以赴,齐心协力来对付这个庞然大物的敌人。
流浪汉看着蚂蚁们忙忙碌碌,只要弄到一点粮食,男汉便劫取了。流浪汉吃饱了便躺在低洼地晒太阳,于是蚂蚁们都围拢来铲土,流浪汉不明白蚂蚁想干什么?
蚂蚁说,我这一生的任务就是把你埋葬。流浪汉轻蔑地一笑,我现在睡一觉,你们埋完了告诉我一声。
他们告诉我,村子正北方是村长的家,可我到村头并没找到一栋房子,仅有一个芦苇棚,低矮,因为大雪,它便成了一个大雪堆。我到芦棚低头一看,棚口可容一人进出,有一盏马灯挂在支撑棚顶的杨树上,这让我分不清这芦棚是围着树堆起来的,还是搭棚时用杨树木作为支架。棚内,有呃,咳——咳嗽,呃——呃咳的声音。奇怪的是棚内有蚊帐,村长躺在床上,头阴沉地低着,呃咳一声肩头在抖动。在芦苇堆成的床周边有几个木头小凳,我坐上去吱吱呀呀的叫唤,我说船翻了,昨夜上的岛。村长在吧吧嗒嗒抽烟,嘘嘘地吹旱烟的引火。借着微暗的火光,我还真看到村长床头桌子上有一台电话。我需要帮助,我想和市里联系请他们派武警巡逻艇带我回市环保总站。可不可以打个电话,我可以付电话费。
村长吱吱唔唔,那——就——打呗。呃——咳咳,你会打电话吗?
我心想谁不会打电话,我用手摇动电话,这是一种干电池的装设,听筒里可以听到电流传感的声音,我喂了几下,并没有人对话,怎么没有接线员?
我是接线员,村长说,村长拿过听筒对着受话器,他把我的大概意思说了一遍,似乎是在对话,明天,哦,明天让周升麻送他回去,哦,哦,好!好的!呃——呃咳咳!
村长让我找周升麻。我说,谁是周升麻?我怎么找到他。村长说,周升麻就是你上岛后第一个屋里喝河豚汤的那个,也或许是另一个人,你不用着急,他会找你的,我听完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他让我心里产生一种恐惧。周升麻似乎是一个浓浓密密的影子笼罩着我,但我却一直找不到他。我说,总也见不到他。
村长说,村子就这么大,又干咳了两声,他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这个荒洲岛有一百多里,四周全是烂泥,想走出这个岛是不可能的,就泥沼地也能把人陷死了。这儿所有的般都归他一个人管。湖港水汊像网一样,迷在里面出不来,只有他一个人有送你出去。村长很客气。
我感激地要付村长钱,一抬头发现村长眼光绿莹绿莹的,放射有毒的光。两颗门牙奇长,包住了下嘴唇,我大哧。退一步坐在矮桌边,那上面是一盘棋,未了的残局,村长笑着,钱不用给,陪我下一局棋吧,我知道你上了段位的。这更让人惊讶,他知道我的底细,我曾获过市内棋赛业余组的冠军。你摆好棋,我们重新来。我忐忑不安地布好棋局,他并不下床,靠着芦苇棚,我移动棋子,他只说棋语,我先起手,他步步紧跟,我开始发现他下的棋松散,可是十数步之后,他便步步紧逼,我看了他的布局是要置我死地,我曾学过陈抟老祖棋谱中的一个残局,有决胜之妙,我把棋局按步骤布稳,我们越下越慢,几次村长都俯身过来,但没下床。他也确实非常厉害,几次都打破我的攻击,我们相峙着,我疑心他为什么不下床,这老人脸相难看,背也佝偻了,我又何必争强好胜赢一盘棋呢?于是让出了一个空隙,他杀出来居然想灭我全局,我不能让杀个无子光,于是又奋 起反扑,又打成平手。我说这棋和了。我说和了的时候,我的棋还有优势。我得给地主的面子。
他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呃——咳咳,呃咳呃咳,那张脸实在让人恐怖,抽搐着,把嘴的角吊起来,冷漠得像铁,牙齿像冰刀一样白。刀锋上有锯齿随时可以切断咬碎人的脖子。很久以后,他把棋子像钉子一样压在我的将位上,我大吃一惊,大约有几个时辰的撕磨我终于将两个小兵攻到了他的帅位。
他说,好后生,下棋的人不能心慈手软,一定要掘死他的敌人,否则后患无穷。你走吧,他用旱烟头重重地磕了磕那旧桌子,外面有两个人进来送客。
出门后,我突然想起岛上没电线,刚才的电话肯定是假的,可村长为什么要哄我呀!

水与岸之间•野渡

我出屋之后腰便被猛击了一下,两根肋骨扯断了的疼痛,随后又是一些钝器的打击,始初还能忍住,我还没有看清那几个人的时候便被塞在一个茅草垛里,呼吸着干草味的灰涩气息,从腿上传来的痛感似乎觉得有人把我的皮肤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开,脑内有万千条红色丝虫钻透了那些腺体,角质,颈后有一根筋扯着,牵动一下五脏六腑便有那些小虫啃着,疼痛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我在苦苦地思索,上岛之后我的错误在何处,为何不容于他们。我脑子里已经明白一个大概,思考他们已经没意义,那股隐隐约约的动力在追杀我,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那打击点都会落在我身上。那些湖水的浪潮此涌彼伏,茫茫一片,没有目标,没有凭依。荒洲之上全部是沼泽与陷阱,一个是没有逃跑的方向,一个是没有逃跑的路径与方法,这像一个巨大的噩梦,误入了一个奇异的境界,前面可以奔跑,后面恶魔在追杀,黑色尖利的魔爪随时可以抓住衣领,已勾住皮肉,撕下来的肉片如塑料飘飞,奇怪并不出血,我脚下广袤无边的紫血块般的烂泥,如同电网捕过一次,全部裂成蚯蚓纹,所有的纹路都是毛乎乎的李子树刺,每个针尖殷红,我的皮肉像豆腐一般被穿透,那些黑刺在脚下生长,扎透骨头后从脚背生长,每根小刺尖都滚动一颗晶莹的血珠,暴开一个红透了的泡状,非常艳丽,但那些血丝又极其可怖,我的心乱七八糟地跳,碎成许多小颗粒,有的跳出来了,有些在胸膛长成根,喉咙给一块无形的抹布堵住了,张大了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意识是明白的,这可能是场梦,于是使劲地揪头发,扯下来不少,咬一口手指,痛得钻心,这不是梦,天,我这是怎么啦!身上已分不清汗水与血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已经麻木了。不行,我得思谋逃跑的方案。我的逻辑是,既然能跑上荒岛也就一定能跑出荒岛,关键是路径与方法。
这时茅草堆有些嘶嘶沙沙的声音,我紧张那帮人最后下黑手,大气不敢透,一只手摸到我身上,是女人的,我动弹了一下,你赶快出来,挨到天亮你就死定了。
我钻出来,是那个和我相拥而抱睡了一晚的女人,她拉着我弯着腰顺墙壁向村外走。我记得是从东南角进村的,有渠道,是一个穿蓑衣的担鱼人把我引进来的。
不要讲话,你这人就是话多,我们这里的人很少讲话,她很轻盈,跨步飘飞着的,我死死地抓着她,到了村口靠着一个很大的芦苇垛,女人说,你来这儿找死,不说话也就罢了,你还显摆正义。你是想法蛮多的人,回去以后再也不要说话了,她重重在我的头顶一拍,这时舌头正在两齿之间,啪一下咬透了半截,我吐不出字,只能有模糊的声音,我极力地吐出:周——升——麻,我死也要弄明白。女人又嘤咛一笑,还记得这碴事,走吧!一定记住顺着渠道沟,有柳树桩的地方走,不然你会永远陷在烂泥里,到了湖边有木船,不要找那种平头船,一定找条两头尖尖的小船,这时候是西风,漂一夜或许还有救。她说完后像蛇一样一扭一扭地游回村里去了,我看半天,她怎么没有影子。
我转头狂奔,水晶球一般地滚动,好几次差点掉到水渠里了,幸好拽着韧长的蒿子,菱角藤稳住身子,雪地全是白白的反光,找不到柳树桩,跑了几步找到诀窍了,白雪上有一些泛青泛绿的掌印一般大小的晕圈,踩着那奔跑,硬树根并不规则,错开一下脚便陷进去,不能停,越快越好,我拼命地奔跑,倒是没感到后面的追,倒隐隐觉得有人在前面指路,因为雪地上似乎有一个轻功极高的武林人士走过了似的,那痕迹隐隐绰绰,已经可以感觉到茫茫的水与岸之间了,血早已凝固了,流汗,汗浇过以后血渍处有些痛,浑身上下泡在一种糊桨之中……但脚步还在迈动,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恐怖之极地奔跑,终于到了水边。
我缓了口气,水边一词意味深长,把生死浮在上面。转头一想岸边一词不也是这样么。真有一些小船停泊,女人并没骗我,但湖滩是一个要命地带,必须要铺上足够的芦苇才能到水边的小船,雪地一坦平洋,全是银光雪花,白色绢绸式的隐隐抖动,我犹豫了,从渠边芦苇垛抽了一捆芦苇铺在雪地,然后抱一捆,踩上去后再挪另一捆,这样反复交错终于到了水边,伸手可以拉船,哪儿有两头尖的船?搜寻一遍,真有。可上面站着一个人,这让我魂飞天外,无论怎样我得去一试,那人稳稳的是一座塔,宽宽的肩膀,天,是他,刚上岸第一栋屋和他背肩而坐,喝河豚汤的那人。置死而后生,我已经不害怕了,只要把他打下水我就胜利了。我上了小船,两个人压得船边已经吃水了,我吃力地,你——为何——置我,死,死地。我的舌头硬梆梆的,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意思可以感受。
我和那老鬼不是一路人,你有种,居然敢破他的棋局,但这不关我的事。可你知道这里的全部秘密,所以不能让你跑掉。我沉静了,等着他来处死我,我的脚跨到两船之间,让他扑过来,在伸手之际,我伏在船弦,用船篙扫他的腿,成功了,他落水了。但他在水里依然拉着船,用力一送,我和船居然搁在烂泥滩上了。那人似乎是从水里飞起来的停在小船上,把我拎到河滩的烂泥里,用竹篙把我的双脚摁到泥里,使重心成为立体,我的身体便开始下滑,这次可真是死定了。这时我突然明白了,你、你——就是——周升——麻。那人冷笑着,自作聪明,我们这里没有周升麻,你,你自己,就是周升麻。
我想一想,女人,村长都和他一样让我找周升麻,而且有一种不怀好意的诡谲。真是绝妙,我就是周升麻,但周升麻是什么意思?我在烂泥中已经陷到了脖了,我只能用眼睛表示,他把竹篙朝我头上一拍,死人没有秘密,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意思。我彻底陷入烂泥中了,周围的雪向那个低洼的点汇聚,慢慢又成了一个平坦的雪里,而且极为干净,白花花的一片,没有半点皱折,不过那个竹篙还点在那里,两头尖的小船依然搁浅在滩上,等到第三天的黎明,这个荒岛依然没有动静,仅仅那个女人在村头叹息,何苦呢,后生子跑到这无相岛来干什么。

周升麻

周升麻是一种植物,一种药草,类如此种药草人名还不少,马金南,秦琼剑,徐长卿,高飞,唐蒙,陈知白,黄大戟,蒋荻,王彗,毛脚茵,文兰树,石长生,白木香,朱乐,江离,林兰,金寄奴,胡燕脂,植物和人的作用一样,不可小看。周升麻,又叫升麻或周麻,别号为鬼脸升麻。
《植物名实图长编》卷六升麻:《别录》:升麻……一名周麻。
《本草经》(草部上品)升麻,味甘平,主解百毒,杀百精老物殃鬼,辟温疫鄣邪虫毒。久服不夭,轻向长年。名曰周升麻。生山谷。升麻学名自有一份来历。考其西名,Cimicifuga,来自拉丁文,Cimex为臭虫,Fugo为逃避,合起来意味深长。此为升麻属,Foetida此为散发的臭气。升麻为多年生草本,其植物特征在《植物古汉名图考》中有详细介绍。它的药性主治风热头痛。咽喉肿痛,有解热透疹,解毒净血的功效,还可以治疗拉肚子,脱肛,红斑狼疮。如果考效药用功力倒不能排上什么大用场,在药铺子里也就凑凑热闹吧。为什么找周升麻,实在只是作者写到一个关键处需要一个名字接过去转折一下,没想到写下来时,成了最重要的关节,因此便要对一个事物作许多考证,这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

一个关于不能流传的秘密

关于一个——
不能流传——
秘密。——秘密的秘密。

“现在,我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它们融化了,也不留痕迹,但我现在明白了,雪是一个秘密。
我不再了解自己。”

[比利时]阿梅丽•诺冬《午后四点》

2009年春节于北京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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