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牛遁之:站在“词场”上的诗人 [打印本页]

作者: 魏庆彬    时间: 2013-7-10 09:51
标题: 牛遁之:站在“词场”上的诗人
站在“词场”上的诗人
牛遁之


多多

出了名的一头白发,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乳黄色的,带着厚重的质感,像是经过染色的马鬃,或者过分发育而变得坚硬的羊毛,有些弯曲,从后脑披下来的时候又像是流下的乳酪,甜甜的,腻腻的,很稠,很浓,令我几次三番产生冲动:走上前去,趁他不注意,一摸究竟。
他很少打量眼前这些人,周围的形形色色似乎与他无关。和几个诗人在一起,他总是大步走在最前面,眼睛向上,看天,看远方,完全的自顾自。
他走路的样子很有趣。他会像特朗斯特罗姆那样俯下身来,静静打量地上的小蚂蚁吗?我表示怀疑。我猜想他从来不曾对镜自照,看看自己的走姿。一点点外八字?但是没关系,轻微的,关键是,他一抬脚你就知道什么叫洒脱,什么叫满不在乎。一双皮鞋随意地向前甩着,我担心他随时会踢到什么,或者被什么东西绊一下。
多多太有力了,脸像是被篆刻刀刻出来一般,应该是美院学生临摹的理想脸谱。在《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中,“也没有用”单独作为一节,还有那两枚闪亮的柿子一般的“突然”,显示出他的力度。他追求独特惊人的意象,但是粗粝,在他眼中,“夕阳,老虎推动磨盘般庄严”。
因为有课,他晚来一天,在“词场”出现,又消失,然后从某个角落突然走出来。就这样,原定在开幕式上代表诗人发言的多多不见了,主持人只好临时换人,请王家新登场。
听说多多喜欢抬杠,我想他只是爱较真吧。如果不是棋逢对手,他根本连话也不说的。听说有一次在餐桌上,多多只进素食,对荤菜一概敬而远之,一位好心的诗人向他证明吃肉的必要,老诗人有些不耐烦,抛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撤了。
诗人老了。多多把手背在身后,踱着,我想起他盛年写下的诗句:“手指在裤袋里玩着零钱和生殖器/ 他们在玩成长的另一种方法”。


王家新

读王家新的诗,觉得他是一个手举利斧的勇士,以锤击筑的歌者。有时我会想象,他在海外飘泊的时候,就像站在甲板上的奥德修斯,脸上结满盐巴。
去年在浙江文成,我看到了一个戴墨镜、不苟言笑的王家新,心里顿生畏惧,觉得眼前的这个“知识分子”代表,倒有几分仿佛黑社会老大。之后两次见到他,我尽量不去直视,以免眼球受损,即使是在浪漫的海滨,他的手里端着柔和的德国黑啤。
我有些怕他。
数月不见,王家新变了。
两道凌厉的剑眉有些弯曲,眼角向下,有时像个孩子突然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因何发笑?忘了,他为一些事,我为他。
他笑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把灯心草,可以点起质朴的火来。
王家新喜欢谈策兰、特朗斯特罗姆、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斯塔姆。他写得越来越少,因为“写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知道,他说的是标尺问题。
他谈论诗歌翻译,我在一旁插话,北岛在青海诗歌节不点名批评董继平,你怎么看?王家新的回答中允:在这样的场合批评董继平是不适当的,但董继平翻得太杂,有些译文值得商榷。
除了偶尔的激情流露,王家新变得平和了,时不时的带着孩子气。莱耳评价说,他只要看到德国黑啤,就变成大男孩了。
那天晚上,王家新的火机没气了,一下子着急起来,我从口袋摸出一个递给他,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看那样子,像是小朋友捡到了一个钢镚。我惊讶地发现,他走起路来,和多多倒是有三分像。
经历那么多苦,不用在严酷的季节劈柴过冬,是该把斧头换成剪刀,修理一下花枝了,或者回归“那个穿行在结满累累果实的/ 柚子树下的孩子”。
我曾戏谑王家新:你的王氏斧头豁牙了吧?
这次我见了,他笑的时候牙齿暴露,十分开心。


萧开愚

14日晚上,在一个船形的露天酒吧,隔着长长的桌子,我一下子认出了他。萧开愚属于人群中最寂静的部分,眼睛很深,像是躲在阴暗的洞口看世界。
他是黑色的。黑色的上衣,黑色的思维,黑色的眼神。他说自己喜欢苍老、腐朽的东西。我觉得他抽的烟连同烟雾也应该是黑色的,或许,带着一点儿霉味?
诗人们三三两两,谈诗论道,萧开愚显得格格不入。看来,他喜欢独处。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胡子拉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在想什么?很多人正在穿过他的身体?酝酿另一次新的实验?把诗歌和装置艺术结合起来?
就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猫,你永远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他是艺术家中的阴谋家。
他写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诗,包括让你一看就晕的实验体。
一些不相干的词在他那里聚集,我疑心他受过火星人的教育。
他直指现实,却说批判性从来就是消遣性。
他搞装置艺术,沙堆上泼了黑墨水,几块砖头丢在一旁,地上画着一男一女,站着?还是躺着?观者从他们的身上经过,构成现实与画面、真实与虚拟的交织。墙上画着一排古旧的店铺,像是一场考古发掘,刚刚从坟墓中乍现天日,又像是一次拆迁之前的临终遗照。
店铺里空无一人,有些阴森。
其中一个店铺名叫“第二站天堂”,我被扎了一下。
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说,这是一个人上山前的必经之路。
愣愣神我才反应过来,死了。那是花圈棺材店。
我嗅了嗅,萧开愚的身上多少有点儿死神的气息。


韩东

忧郁,细腻,极其敏感,像一只过敏的老鼠(不含贬义)。他警觉地打量我,见我无害,就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再也不理会我的存在。
诗人画家喜欢留长发,前卫点的蓄一把山羊胡子,韩东偏爱光头,刮得寸草不留,头皮细嫩得像是压根儿就没长过毛发。
除了标志性的光头,忧郁而含情的目光,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格子衫,牛仔裤,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些轻微摇晃,坐下来的时候翘起二郎腿,随意,自在。
他和所有在场的诗人不同。大家谈诗歌,他谈小说。
他喜欢村上春树,单是《挪威的森林》就读了五六遍。一说起村上,他兴奋起来。
村上春树太牛了,远胜过渡边淳一。
《挪威的森林》前10页很闷,可以不看,后面越写越好。
他的语速很快,很多作家的名字一闪而过,有几个我从没听说过。诗人们安静下来,听他大谈小说经。
孙磊发表了不同意见。
韩东问他:“库切的《耻》读了吗?”
孙磊说没有。
“那还有什么资格谈小说!”韩东的声音大了起来。那意思好像是,不读《耻》,是可耻的。
在座的六七个人中只有王家新说读了,标榜了这部小说。韩东点点头,表示欣赏。
小说经继续。大家听着,竟然忘了喝啤酒。韩东很乐意分享他的怀中秘笈。他说最近一部小说的名字确定下来,煞是得意。
我们全都竖起耳朵。
他告诉我们,一直为这部小说的名字纠结,后来受到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他的生活我的戏》的启发,灵机一动,把小说定名为——《他的疯狂我的爱》。
孙磊笑了:“有点俗。”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韩东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推挡的动作,“我觉得很好,就这么定了。”


姚风

厚重,方正,典型的儒家长相。但他的内心是分裂的。
他在生活中温和,在艺术中尖锐。
他对着话筒发言,然后掏出另一个话筒,把一只避孕套套在上面。
他看到别人举手,觉得燕子正张开剪刀。他发出一声惨叫。
他喝酒,端起了咖啡。
他吃鱼,看到一条条鱼从月亮的水盆中跳了出来。
别人从一滴水中见到大海,他想在一滴水中打捞沉船、银币和尸体。
姚风是北京人,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点京味。可他呆在澳门,和当地的广味腊肠式普通话形成鲜明对比。
他搞葡文翻译,中规中矩。他写不规整的诗,却叫做《绝句》。
他搞装置艺术,把旧时澳门妓院的海报装裱起来,排成一排,有如圣像一般庄严,上面挂着十字架,然后配上奥登的诗句——“教堂与青楼比邻,证实信仰确可宽恕原罪”。
他把一本诗集装进酒瓶,美其名曰:“诗歌使福尔马林变得不朽”。
他端坐着,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左手的食指。我吓了一跳。那手势像一把剪刀,莫非,他想剪掉自己的食指?
姚风的艺术性格很酷,奇异的,带着尖刺,刺穿人们的庸常和现实。但他本人绝对平和,我很难想象他发火的样子。当我说起对于翻译的一些看法,他饶有兴致地和我交谈起来,遇到不同意见就会停下来,“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把自己的观点连续重复了两遍。他默默地想着什么。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更像一块海绵,绵绵若存,在最柔软的地方长出了棘刺。


周云蓬

我在华美术馆前游荡,周云蓬幽灵般突然闪现。
长发,黑帽,黑衣,拄着长长的拐杖,身背吉他。一个女子搀扶着他,应该是绿妖,吴吞背着吉他紧随其后。三个人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或者来自某个遥远的古堡。他们快步走进旁边的艺术沙龙,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更像是巫师。
离演出还有两个多小时,老周开始坐在麦克风前试音。“滴,嗒,滴”,“嗒,滴,嗒”,他的声音浑厚,却带着童声,然后弹着吉他试唱,折腾了个把小时。
晚上7点不到,大厅里早早地挤满了人,多是诗人、画家、文艺爱好者还有一些老外。先是吴吞登场,掌声稀里哗啦。老周上场时,前台和门口一下子挤满了人,闪光灯闪成一片。保安人员开始忙碌起来。
重新试音,“滴,嗒,滴”,“嗒,滴,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水。矿泉水是褐色的,大概掺了什么东西吧。他往玻璃茶几上放瓶子时,手顺着瓶子快速往下一抹,像是抹他的吉他。他要确定瓶子有没有放在茶几上。
从《沉默如谜的呼吸》到《九月》,我从最后一排悄悄挤到了最前面。老周看起来很粗犷,细看才发现他的头发细如游丝,比女人的还细。地上一台电风扇吹动着他的头发,整个人像是骑在马上,穿行在风中。“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他瞎了,出一趟门很不容易,“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这首诗,像是海子专门写给周云蓬的。
悲声来自《妈妈,谁也别想找到她》,是写给林昭和她的妈妈的,“交给陌生人五分钱,妈妈买了这颗子弹”,唱到后来,我身边一个女孩用手捂着嘴,眼含泪水。
从《不会说话的爱情》到杜甫《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老周的声音愈发高亢。唱完最后一曲,现场的人们高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最后加唱南斯拉夫电影《桥》插曲《啊,朋友再见》。他改写了歌词,按他的意思,来点“革命的浪漫主义”。
“啊,朋友再见”,大家有节奏地拍手,“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山岗上”,我的心里有些堵得慌。一首老歌,在这里获得了新的含义。
我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你歌曲中的色彩感很好,雪白的马齿,咀嚼青草,红肚带,雪花白,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黑的花……你能谈一下这些色彩感是怎么来的吗?”
盲人歌手半低着头,停了一会儿,对着吉他说:“想象。如果没有想象,一个人就彻底完了。”


孙磊

纯粹,艺术气质,符合我对一个诗人画家的全部想象。
记得第一次读孙磊的诗,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太有艺术感了!
之后才知道,他是中央美院毕业,绘画出身,在教国画。可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干油画的,因为他的气质很重。
在虚拟的甲板上,我一头撞见了孙磊。没等别人介绍,我拍着他的胳膊说:“我认识你。”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心无芥蒂,一丝不挂。
一头长发,略显凌乱,胡子没刮,皱巴巴的西服贴在身上,很难说是休闲,还是不修边幅。
作为“词场”艺术展的策划人,他忙前忙后,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头猫腰,站在那儿却很直。
我说起了宇向,他得意地告诉我:她以前不会写诗,还是我教给她的。
可是,“你以抓阄的方式爱上了我”是怎么回事呢?我想着宇向《所以你爱我》中的句子,暗自偷乐。
还有,“你不停地看《猜火车》,迷上了毒品和主席。”应该是艺术的毒品吧。我向来觉得,艺术就是“精神鸦片”,让你迷恋,让你沉沦,让你变得不顾一切。
孙磊迷恋童话,写童话,早期诗作纯净、幻美,后来大变,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奇怪的念头,虚无,怀疑,无名,存在,逼人的哲思。难道,他潜入过海德格尔的小屋,抑或卡夫卡的空中城堡?
一边是水墨油彩,一边是诗歌。他说自己把诗歌写作当成一种“沐浴”。
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作为策展人,他真的懂得“运作”二字的含义吗?
他一头掉进了艺术的大坑。


唐不遇

有一次黄芳问我,唐不遇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加思索:纯真的大男孩。
扶桑也说,嗯,一个可爱的大男孩。
赶上诗人兴会,唐不遇就成了一个赤洒洒的大男孩,本性使然。贪玩,使坏,很会讲段子,尤其是鬼故事,惊得女生哇哇大叫。
逃脱了老婆的管辖,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拎着酒瓶子四处乱转。
从“词场”开溜,偷偷去逛“旧天堂”。
迟到,晚归,对着大树撒尿,是他的拿手好戏。
众人谈论诗歌,他却和胖子蹲在路边,一边灌啤酒,一边商讨行为艺术,酝酿一个宏伟的计划:回到珠海之后,在一个乞丐旁边占领一席之地,用粉笔在地上写诗。
胖子想了想,胆怯了,他决心孤胆前往:你不去,我去!
他还有另一个面孔:冷峻。
天生一双鹰眼。
对于不道德之人,他的口头禅是:把他赶出地球!
对于禁闭的历史,他敢于担当。在诗歌朗诵现场,他拿出屡次被删的《历史——至若冠之年的你们》,特别说明写作意图,然后饱含激情地朗诵。太神秘了,沉默的窗帘悬挂着,只有黑夜从玻璃牙缝挤出毒液。
天真与冷峻,构成了他诗歌的某种张力。
第二天,几位诗人走上前来,表扬了他。
王家新幽默地问道:“没有人找过你吗?”
很少说话的多多开口了,对他说了三个字:“你很硬。”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原形,不停地搓手,在回去之前,一口气抽了5支烟。


余小怒

大凡孩子都是天使。
至少余小怒的出场证明了这一点。
她叫“余小鹿”。我和旁边的人故意叫她“余小怒”。
余怒一脸憔悴,便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抱到台上,代他朗诵。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这么小的孩子,看样子只有三四岁的年龄,她会读吗?
小鹿头上扎着两个小纠纠,让我想起《诗经》中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余怒搂着她,把书凑到她的面前,她咯咯咯笑个不停。
余怒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小天使安静下来。
她读的是王建顺的《到南京看望母校》,吐字清晰,童声清脆。现场的严肃气氛一扫而光。
读到最后,“我分不清是以前的女朋友”,声音突然出现了停顿,她压低声音读完最后一句——“还是现在的妻子”。
现场一阵爆笑。
主持人张尔问她:“妈妈在做什么?”
“设计爸爸。”下面又是一阵大笑。
“啊?设计爸爸?那怎么设计呀?”主持人满怀好奇。
“嗯,就是让他吃进去,再吐出来。”
在场的诗人画家们差不多全都笑翻了。


后记

朵渔晚到一天。一直想和他聊聊,终是没有机会。
胡续冬像在飘,刚要和他说话,他已经飘出去很远。如此反复。我觉得他不会走路,只会飘。
和姜涛、桥(桥帮主)、茱萸聊了一些,零碎,难以成文。
阿翔有听说障碍,和他说话,他只是大声地笑着,“啊?啊?”
其他诗人各自忙碌。他们是:胡续冬、黄礼孩、谢湘南、蒋浩、哑石、安石榴、杜绿绿、韩博、莱耳、黎衡、凌越、梦亦非、宋琳、王艾、颜峻、吴吞、吕布布、刘化同、谷雪儿、何鸣、楼河、廖令鹏、孙夜、王建顺、余文浩、伊尔福、一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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