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檀作文:我的老师孙静先生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4-6-16 09:39
标题: 檀作文:我的老师孙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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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静先生是我的硕士导师,也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是94年9月正式到孙先生门下读书
    的,但最初认识先生,却要早了几乎一年。93年的国庆节,为了了解考研的信息,我冒冒
    然地跑到北大中文系,敲开古代文学教研室的门,见到的是一位很慈祥的老者。我有些想
    笑,眼前的先生有一张很圆的脸,眼睛眯得像是一条缝,活脱是庙里的弥勒佛菩萨。先生
    说话很慢,声音很细,以至于必须全神贯注地来听,否则会遗漏重要信息。我和先生的第
    一次谈话,大抵是先生问我为什么要考古代文学的研究生,读过一些什么书?我的答复是
    因为我喜欢,我虽然不是中文系的学生,但中文系该读的书我读得不比谁少。先生说欢迎
    你来考,你很有勇气。一年之后我成了先生的学生。正式入门之前,94年5月研究生复试
    又见过先生一回。先生依旧是很慈祥地笑,把我介绍给几位主持复试的老师,还专门加了
    一句,小檀是跨专业考过来的,读过很多书。大抵是有先生的这句话撑腰,我在复试时表
    现得很有底气。
   
         但第一次到先生家拜访,却着实吓了我一跳。先生很严厉地批评我说你不知道“迎
    风阁杂剧”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在考卷上胡诌?接下来就是考较我的基本功,让我一一汇
    报读过什么书,具体的印象都是什么?突然间问了一句,你会不会用四角号码查字法?我
    支吾了半天,先生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老版的辞源,递给我说你现在就练习一下。六年
    之后,我和一群博士在社科院文学所面试,其中的一项居然就是报某个汉字的四角号码,
    我答得又快又准,也因此优胜。那一刻,六年前在先生书房黄昏的一幕,定格在我的眼前
    。
   
         先生仿佛并不严格,我问先生我要读些什么书,先生说指导书目上都有,我又很疑
    惑地问,这么多书,怎么可能都看下来,先生说你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读到哪里算哪里
    。研究生的第一年,先生建议我读三本书:《资治通鉴》、《书目答问》、《文史通义》
    。前两本书是我自己读的。后一种是先生带我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先生要我串讲每一篇
    的大意,谈自己的阅读体会,然后他再把自己的意见贡献出来,特别是在我的理解和他不
    同时,和我细致地讨论。先生很耐心,当师生意见相左时,先生从不说你错了,只是说我
    的理解和你不同,我是这样理解的……让我觉得很平等。我当时的程度读《文史通义》,
    真是苦不堪言,但后来想想潜移默化的影响真是太大。读《文史通义》时,先生讲的最多
    就是“以识为主,无徵不信”八个字,这和“考镜学术、辨章源流”一起,深深印在我的
    脑子里。以至于在后来的博士论文后记里,也特意标榜自己以这十六个字为学术理想。
   
         先生总是劝我到图书馆读书,说遇到问题可以马上查书解决。对于具体的动手能力
    ,先生最为重视。先生教我动手的方法也很独特,我记得先生曾经让我给他帮过两次忙,
    都是整理《国学研究》的稿子。有一篇是位青年学者的稿子,先生说引文有很多问题,要
    我去处理一下,先生说你要会用《中国丛书综录》,尽量找善本来校。还有一次是处理一
    位民国学人的遗著,是关于《汉书·艺文志》的考证文章,没有断句,先生说你要留意一
    下目录学的书籍。这两次工作,我都花了很多精力去做,当时觉得很苦,可是后来终于明
    白先生的良苦用心。
   
         先生虽然总是很慈祥地微笑,但话不多,师兄们都怕先生,都说每次去看先生,汇
    报完学习心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先生也从不当面夸奖学生,我一直以为先生对我很不
    满意。后来师母跟我说,先生总是夸你聪明用功。我只是从先生鼓励我将学术道路坚持下
    去,略略知道先生对我尚寄有几分希望。但先生的期许,总是这样含蓄。先生的学生不多
    ,我在北大六年,同门师兄弟不过5人而已,而且其中有一个是留学生。我没见到的两位
    师兄,都是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外地。先生从不刻意要求学生达到怎样的一个目标。后来
    和清印师兄谈及这个问题,师兄说先生是个很淡的人,自己的两个孩子,也都由着他们发
    展,从不将自己的意志加于人。
   
         古代文学的研究生,读书异常艰苦,本专业有几位先生对学生要求极严,读书报告
    催得特紧,先生却不这样。先生总是劝我不要选太多的课,对于读书报告,先生说有心得
    你就写,没有心得就不写,用不着抄书。记得刚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很积极,第一周就交
    给先生一篇《古诗十九首》的读书报告,大谈生命的忧患意识,并说《古诗十九首》不过
    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年代也大概只和竹林七贤相当。先生只是说你的部分见解过于大胆,
    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先生大概对于每一位学生的才性都极了解,先生总是担心我过于冒进
    。我那时候读书奇用功,思维也活跃,常常有“翻案”的见解。交给先生的读书报告,有
    怀疑《桃花源记》非陶渊明作的,有怀疑逯钦立所辑王羲之《兰亭诗》是伪作的,先生每
    次看了,总是说你很能思考问题,也善于分析,但你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的观点。印
    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兴冲冲拿一篇关于龚自珍的读书报告给先生看,我通过内容的对比,
    发现历来对龚自珍作品的系年有问题。先生看了,不动声色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说这
    个抄本你没有看,里面很明确地标明了作品的年代,你的推理都是软证,考据文章最靠不
    住的就是软证。我一下子头上冒汗。大概先生太了解我的个性,思维方法上受顾颉刚影响
    太大,所以总是不动声色地泼我一头冷水,让我冷静下来。
   
         先生发表的文章不多,大概和学术品性有关。先生多次和我提到浦江青,说浦先生
    一共只有八篇论文,但每一篇都足以步入一流大师的行列,论文不在于多,而在于有无创
    见。记得先生带我读《文史通义·言公》篇的时候说,现在的学者动不动指责别人剽窃自
    己的观点,殊不知这观点未必是他自己的,退一步说,就是观点被人抄袭了,也不必太在
    意。学术为公,观点公之于世,也就可以了。先生还教育我,文章写好了,不必急于发表
    ,先放上三年,三年之后觉得没有遗憾,再发表不迟。
   
         我只上过先生三次课,一次是一起读《文史通义》,另外是龚自珍研究和陶渊明研
    究。先生是陶渊明研究的重镇,我一直想听先生讲陶诗,但直到读博士时才如愿以偿。那
    次课是给本科生开的,先生在课上见到我,马上要赶我走,说是没必要浪费时间,我苦苦
    哀求,先生才答应我留下来。听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原来先生有那么多的好见解,可是先
    生正式发表的相关论文只有两篇,此外就只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大概陶诗,是毕业论文
    之外,我花功夫最深的一科,先后从袁师行霈和孙师读过一遍,对研究者的心性和对研究
    对象的理解之间的关系,较多体会。袁先生讲陶渊明,强调的是“自然而非无为”,“玄
    心洞见,妙赏深情”;孙先生讲陶渊明,强调的是“真、淳、朴”和把日常生活在内心审
    美化。两位先生对陶渊明的理解都带有个人色彩,都是将自己和陶渊明融为一体。前几天
    ,遇见在出版社工作的小潘,他也是当年孙先生陶渊明课上的学生,他说总是想起孙先生
    上课的样子,觉得先生就是陶渊明。
   
         陶渊明是由仕而隐的,孙先生的人生也有过大波浪。见过先生的人,总是感叹先生
    的心态居然如此平和。但先生的阅历极丰富。我是从我的博士导师费振刚先生那里知道孙
    先生的一些事情。费师和孙师同学,费师说孙师原来的名字并不是“静”字,而且孙先生
    曾是风云人物。孙先生二十几岁来北大读书以前,曾经是东北四省的宣传总干事(五十年
    代初期),后来先生一心想读书,就辞去了职务,并改名“静”。后来我读周一良先生《
    毕竟是书生》,才知道孙先生是“梁效”小组长,后来慢慢知道先生在当时很为器重。先
    生几乎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些事情,我有时候很好奇地问起,先生只是淡淡一笑,说都过去
    了。“梁效”为人诟病,但“梁效”成员,皆一时俊彦,和先生同时的“梁效”才子何芳
    川、叶朗等先生后来纷纷做了副校长、系主任,皆显赫一时,唯有先生如此静默。然而,
    先生的平和,估计是他人所不能有的。有大阅历者,方有大境界。先生与陶渊明的相契合
    ,大约得力于此。
   
         我和先生之间也有误解。直到很晚,我都已离开先生门下,先生还一直以为我是一
    个很学者化的人,先生说清印是性情中人,而我只知道读书思考问题。我有些不服气,为
    了证明给先生看,写了几篇鉴赏文章,还仿照《浮生六记》写了篇《乌啼白门柳》,先生
    才发现原来我是个“很风雅”的人,文人气其实多于学者气。我对先生也存在不小的误解
    ,我一直以为先生是过于传统的学者,但有几件事颇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回不知道怎么和
    先生谈及国际政治,先生说了两件事:一、中国之所以落后,是错过了二战后的发展机会
    ,亚洲四小龙的发达都是靠劳动密集型产业,他们发展的时候我们在政治运动。二、中亚
    种族主义,是对世界和平的巨大威胁。一个六七十岁的古典文学老专家说出这样的话,颇
    让我震动。此外,我一直以为先生不会支持学生出国的,后来我和先生谈起几个同学出国
    留学的事情,先生说其实你也应该走这条路。我原以为如果这样选择,先生一定会反对的
    。原来先生是个很开明、很懂“世界行情”的人!
   
         研究生毕业那一年,北大唐代文学的两位博导都在国外,不能招生。我表示要和先
    生读近代文学,先生坚决反对,让我改治先秦。先生的理由是固然有汉唐诗文的基础,利
    于近代文学的研究,但从个人读书角度,还是应该从先秦入手。此外,研究近代,需要对
    国际文化有了解。先生那一年招的博士是王达敏师兄,王师兄曾从乐黛云先生治比较文学
    ,但一直做行政工作,是孙先生鼓励他重新回到学术研究的行列。博士毕业的时候,社科
    院和首师大两个地方要了我,费师建议我来师大,理由是我适合学校,孙师建议我去社科
    院,理由是可以安心做学问。我最终放弃了社科院。但就在今年,达敏师兄放弃了自己在
    北大的行政工作,去了社科院。我不去社科院是因为太穷,达敏师兄却可以放弃一切。达
    敏师兄大我12岁,我们亦先后得到过太老师吴小如先生的指导。我从孙先生门下出来的时
    候,正值达敏进门。先生当初要达敏而不是我做学生,是否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我最终
    沉不住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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