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別傳 - 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提到狂人们，必得要从我的大学说起。零五年的夏天，我收到了河大的通知书。小山城里十有八九的人不清楚河大在哪个城市，这对于寒窗十载的我来说，实在不是件振奋人心的事。秋天我坐上了河大的校车，火车站离校区有十多里地，沿途眼瞅着灰扑扑的天、破破烂烂的房子，说不失落那是假话。

但到了校区，却是出人意料的好。每天去上课似观光旅行，过了护城河，穿过城墙门，东辰路边梧桐深深，湖光塔影相掩映；经过典雅的大礼堂和别致的斋房，抄小径从图书馆前书声琅琅的花园边兜过去，能经过幽静的贡院，或索性顺着礼堂广场往前走，赏一赏秀美的博雅楼，然后向西边的小道绕过去，就到了外语楼。这条上学的路一走便走了两年有余，赏遍风晴雨雪，却还怀有缺憾。因为在梦想的大学里，似乎不只有良辰美景，也不只有朴实博学的先生和勤勉苦读的同窗，还要有一群人，成就一生的良朋益友。而母校很眷顾我，在我大学生涯过半的时候，把这群人送到了我的身边。因为遇见了他们，我才能在若干年后的此刻，无比怀念我的大学，脑海里的画面都生动得如同昨天。

说到底母校的成全要归功于《狂人》，是在某个寻常的晚上，有人叩响了寝室门，而我闻声开门，接过了一张报纸。读完这张报纸，我跟大多数热血青年没什么两样，为那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真诚、美好与才气所倾倒，仿佛聆听到契合心灵的声音而欣喜非常。没过多久，我便认识了这份自费民间小报的亲爹，清波君。此君号乌龟居士，来自西南，面如满月，眼若晨星，初见时寡言少语，只觉清秀与灵气扑面而来，像极了贾宝玉，当然要到熟络之后，才知道是野性版本。

清波爱酒，跟兄弟共饮堪称此君最大的乐趣之一，动辄聚在停云轩里觥筹交错，喝高了几个人还兴致盎然跑到大礼堂前效仿猴哥“到此一留”；爱辣椒，饭桌上必有蘸水，名为蘸水，莫如说就是半碗辣椒，又常吃火锅，底汤都得是烈红色，旁人吃几口便涕泪横流，此君则吃到锅碗朝天亦面不改色；最爱书，大学读到一半开了家书店，吃在书堆睡在书堆，好书全不舍得卖，在里间留了一架又一架；更爱伊人，印象颇为深刻的是某晚大家吃完饭回宿舍，经过东门城墙的时候，她说了句什么，他便弯腰背起了她，一群人中他神态自如，走了很远也并没有听见说累。据此想来，情诗大约已写了几箩筐。她也确是懂他，值得这般相待。写诗之人其心至善至狂，关怀社会、关怀大学、关怀人心，写诗之人他像只孤独的山鬼，因为天性纯澈所以备受苦痛。他的诗是冬天清冽的风，庭院里刀锋一样的月光，生来无法被驯服的狼族之语；而她是倔强的公主，还带着婴儿肥，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像孩子，爱喝胡辣汤，吃热气腾腾的饭，走在麦田里会手舞足蹈，浑身散发健康美好的光。不知怎么的，也不知为什么，唯有她能破解他的心，站到他身旁，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般的诗。

彼时我亦写诗，而让我终生既感且佩的人，是景同学。初见在综合楼前的小花园，他才下课，手持着书走过来，剑眉星目，身穿素色的中山装，越发显得清瘦，如竹如兰，使我想到民国的学堂。同去西门吃饭，他点了一桌子的菜，要同我喝酒，又极善言谈，慷慨到我只能静听。某日大家聚在仁和公寓北门吃饭，店里昏暗狭仄，桌椅都显得局促，他坐在我对面，忽而有兄弟问到他关于人生的意义，他扬着眉声如金石般答道，人为真善美而活。此语直如断喝，如电闪雷鸣，令我目瞪口呆，细思即觉只有这样镜心无尘的人，他用生命给出这样的答案，才够直击灵魂。得识君子正当时，幸何如哉。

景君精通文史，痴爱《红楼梦》、《史记》和《庄子》，古文几乎过目不忘，随口成诵，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初时皆道是天资过人，及至读他的书，落眼都是密密麻麻的注释心得，勤勉刻苦之力可想而知；又通字画，俊逸行楷以赋美人，豪放诗词则狂草而书，自创绘法，所作竹姿舒朗清隽，怀乡图澄明旷远，颇有“雨过天青云开处 ”之意；有大志，常谈三不朽，志在立言，谓任重道远，当弘毅以当之，一生求真、扬善、粹美，因此创星驰论坛以书生之意气激扬讲台，主讲时不惟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亦必全心投入，得意处神采飞扬，悲悯时黯然神伤。偌大的阶梯教室每每座无虚席，尤以评红楼时最为盛况。在逃课已成习气的当时，一介学生讲课能满场到走道里都站满了人，实力可窥一斑。君谙于茶道，亦喜与人饮酒，醉后性情愈真，更为慷慨激昂，偶类絮叨，然天真之心倍觉可敬可爱；与人相交极温雅，可比作是“往来无白丁”，尝自滇东数千里携带一瓮清泉水至汴，只为养玉赠予妙卿，二人常酬和应答，君出“暮云托冰冷山河，黄土淅盐淡乾坤”，女以“飞琼含情何须怨，碎玉噙暖岂非春”对之，个中性情，思之令人莞尔。

说到妙卿君，我的语言更是不够的，不观其人难以知其妙处，观之不足亦难以领悟其精髓。初识妙卿是在东门，起自清波君相约去黄河踏青。因未见其人已多有耳闻，对传说中的灵巧过人、敏慧无双，我早已心生向往。远远望见她袅袅婷婷走来，如清风近前，神似黛玉的“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闲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米色衣装，发辫齐腰，白色的鞋，跟极细，走起来轻盈生姿。到了河滩脱了鞋，看她笑着走着，英气孜孜，又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味道。

妙卿质素洁，绣鞋长穿，青丝绾了经年，不事雕饰，天然风度，如出水芙蓉；性率真，心思敏捷，言辞犀利，与人相投辄欣然结识，志趣迥异则不屑一语，殊为可爱；嗜古风，读诗经，习楷体，唱词曲，言语皆蕴华彩，文笔真切生动，读来如在眼前，每常与诸君和诗联句，“大雅君子，胸藏乾坤，气吞日月，却偏怜花影；小心妙卿，眉罗锦绣，息喘弦歌，只为望玉关”，是为一乐。偶聚停云轩，妙卿不知在外间做什么，似一时兴起，溜了句美声，珠落玉盘一般。里屋的人全听呆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他，惊艳不知从何说起。某日景传君主厨，我去端菜，恰逢她立在水槽边忙碌，随口唱了几句红楼曲，彼情彼景，如若细品，尤为动人。又某晚同去古吹台赏琴，说到昆曲，我问及何时能一饱耳福，卿道万事俱备，只需一琴一萧，然我心急，再三央求，她便缓缓唱了一段。彼时禹王台暮色深沉，那清幽婉转的水磨腔，似风吹云动，似月来影移，似暗香盈袖……妙哉卿卿，尽倾我心。自此再没有机会听上一回，只闻说她在御街拜了师，学古琴。思之忆之，唯叹错生女子，不能唐突佳人。其实在我心中，是称她为妙先生的，巾帼不让须眉，气质倾倒诸君，风骨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