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心中有藍天,腳底是爛泥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4-10-23 21:55
标题: 心中有藍天,腳底是爛泥


文|乌龟居士

1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大双心河》算是A最早的钓鱼启蒙,《大双心河》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用蚱蜢系在钩上,站在河里舞杆,鳟鱼跃起来咬饵的场景一直很让A向往。后来看布拉德.皮特演的《大河恋》,在河上甩动钓丝的咝咝声与钓丝优雅的弧线,简直是一门艺术;可惜金沙的水系里没有鳟鱼。

在沙城一带,夜生活无非吃喝嫖赌。而白天,年轻的喜欢约上异性游山玩水,烧烤野营,中老年却更多是邀几个朋友去钓鱼。闲暇时节,也不知搞了多少次烧烤,附近有意思的去处也都转得差不多了,和长辈一起来钓鱼,却还是头一遭。

金沙水系很多,地处赤水河上游,乌江也贯县而过,大大小小的水库几乎每个乡镇都有。西洛水库是境内最大的人工湖,已经有些年代,湖里听说还有百来斤的大鱼。听长辈说,前几天就拉了条八斤大的鲤鱼上来,二三斤的花白鲢,一二两的黄腊丁,更是寻常。黄腊丁就是黄颡鱼,野生的一斤市价得卖七八十,长辈钓了常是拿去卖了。黄腊丁做清汤或者洒着满满的辣椒花椒做成火锅,鲜得很,像A这样的饕餮客,自然是顾不得经济先解了嘴馋再说。

今年上游雨水充沛,此时虽然已是深秋,湖面依旧异常宽阔,一些旱年的玉米地此刻都成了米余深的湖湾,是钓鲫壳鱼的好去处。鲫壳鱼即鲫鱼,是西南一带的土名儿。天没黑时,深水区风大波急,只好在不远处一个避风的湖湾里钓小鱼,天黑之前倒也拉上来十多个半斤来大的鲫壳鱼。

天色暗了下来,风渐渐小了,湖面撒着几盏灯火的倒影,对岸的乡村公路也不如白天那么热闹了。收回杆子,把夜光标套在浮漂上,又检查了下鱼钩:蚯蚓被小麻鱼啃得七零八落。小麻鱼不好吃,啃蚯蚓又厉害,最是让人不耐烦。从饵盒里捉了蚯蚓,蚯蚓在指尖奇妙的转移着体液,妄图逃脱钩子,小心的将蚯蚓套上,不露出一点铁,然后扬起杆,扔了出去。杆座已经插了湖边的软泥里了,A看浮漂在水中倾斜、直立、随着细浪稳稳浮着了,才轻轻将鱼竿靠在杆座上,坐了下来。

黑越来越密实,上弦月透过薄薄的云洒下银光,湖面只能看见几只夜光标的萤光,远处的湖心岛也成了一块朦胧的色块。秋天的湖心岛黄绿交错,若是能乘船去露营,是极安静的。坐在钓椅上,浮漂稳稳的立在水中,鱼儿打瞌睡了吧,A想。

弹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想起汴梁的故人B来。那时候A和B都非常推崇海明威这个坦荡的肉食者:今生A吃你,来生你吃A,倒也公平。B是读海明威读得疯魔了,去包公湖边买了套渔具说要学钓鱼。那天A俩骑车到黄河边,一看浊浪滚滚,根本无从下钩。终于看到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B站在乱石堆上挂了饵,下了钩,半天没动静,B想收钩重来,线却被绷得紧紧的:挂在河底的烂木头上了。七拉八扯,才把鱼钩拉到浅水,钓丝却也被水里的杂物搅得一团糟,没法,B只好挽了裤脚,下河去才把钩取了出来。出师不利,后来也没见B去钓过鱼。几年过去了,B的鱼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吐出一口烟,瞟见浮漂没入水中,又冒起来,又没下去,A急忙抄起杆,拉钩。长辈在一旁叫起来:“得一个。”钓丝被轻轻绷着,感觉水底有另一股绵绵的力与A对抗着。带力把钩拉出水面,长辈打开手电照过来,是条黄腊丁。

虽然对于钓客而言鱼是其次,钓的过程才是主要的。但如今市场上的鸡鸭鱼猪,无一不是饲料养成,个儿大但是味儿次,因此野生鱼、土鸡蛋、粮食猪这些绿色食品显然更让食客们垂涎,纯是为钓野生鱼尝鲜的食客也不乏其人。A曾去一个高山上的村子测量道路,俩村民给背仪器,一天测到一村民家旁边,A正专心看仪器,忽然村民拿出火枪对着下面稻田嘣的一枪,吓A一大跳,原来是看见野生的水鸭子了。


2

午休时提伞归来
雨淋我像抚一片沉默
伞的海里
我不再能飞翔如鱼

幸福是结束一天
生存
躺倒在床上
不幸是用太多的命种树
却没更多的命乘凉

躺在书堆里
书里也到处是
人欲情声难以辨别
是文字取代了真实
还是真实在模仿文字

故乡的梨树
在记忆中萧瑟
这时代的疲惫
与我的疲惫
合而为一

蝉的死亡带来巨大的宁静
在这平静的夜里
我怀念起蝉声里读旧书
的夏日
而那酷热的午后
我却那么思慕
秋雨霏霏的清凉

——引自P《在路上》25页【一份工作】

这两年是工程的淡季,工地不景气。县里开盘太大,财政亏空,工程款常常一拖再拖,同行的长辈也是刚从劳动局要钱回来。层层拖欠,财政没银子,讨了也只能暂得一个说法罢了。九月临近上学潮那会儿,A的工地也三天两头被堵得严严实实,民工的活路不好做啊。西南一带称呼体力活儿为“为活路”,没活路做,便没活路,倒也是极其形象。没活路做,农忙也过了,长辈便背起鱼包,蹬了摩托一溜烟钓鱼去。

昨晚钓了个通宵,满天的星星异常明亮,幽静。打着电筒看水里,小鱼和虾子在浅水里懒洋洋的,蛙声也很稀疏。湖湾极其隐蔽,不时听见豺狗嘶,老叔说是在哄幼崽。秋深了,鱼几乎不咬钩,生了火烤,湖面升起雾罩,想来是水温温差不及土地大的缘故吧。四五点时瞌睡太大了,在火边睡得迷迷糊糊,熬不过,只得回来。天色微明,西洛坝子一片奶白,将军岩诸山在云雾中如一幅淡墨山水,极尽诗意。回到家里,A将鱼破了,掏去鳃肠,用盐腌好放冰箱里,已经八点。A倒了杯酒,剥几粒花生,一个人慢慢啜着,想起工地上的两个场景:

其一是A领着挖机修路,几个村民围过来,提着石头要打A,说村里的鱼塘马路等等公共财产被征占了,至今没给个说法,不拿钱休想动。那村民手里捏着石头,赤红着眼睛。A只得打电话上报,没多久,派出所就来人把他们拉走了。而据A所知,村长开的是皇冠,村长儿子开的是捷豹。

其二是A去测量道路征地范围,向导领着说这里不好处理,那里不好协调,要改道。后来才知道许多改道的地段通通都改到他亲戚或自个儿地里去了。然而时事已成,也不好再说什么。

A的朋友在法院供职,一次喝茶,他说起如今的法院制度,司法不独立,待遇不好,分工不明,办事效率低下,老百姓小事都尽量自己解决了,大事直接上访,谁还理会你。中国的行政权驾临于司法权之上,很多弊端不可避免。缺乏良性的监察制度,如第一个场景里类似的公权力对个人权利的侵害处处可见,如第二个场景里那种狡诈与贪婪的个体,也在和政府打擦边球时乘机捞好处。

心中有蓝天,脚底是烂泥。A叹长叹一口气,倒头睡了。


3

若是上班,A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洗漱完了,去楼下吃碗羊肉粉,或者懒床到七点,去工地凑合吃点。第二天,A还是很早就醒了,窗外天才麻麻凉。若是不曾停工,此刻也该是吃碗羊肉粉,蹬了摩托去上班的点儿了。去工地的路很宽敞,是下高速进城必经的景观大道,A骑着车,一路都是晨跑的人三三两两在银杏树下小跑着,A想,那些要身材的年轻胖哥妹子和要健康的老爷子老太太这会儿都开始在路上蹦跶了吧。A胖了,常常想着锻炼锻炼,找回以前书生式的清瘦感觉,便加了个陌陌晨练群,却一直没参与过活动,运动与A是格格不入的。翻了几页书,A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午,A买了木炭和调料,C和D买了鸡腿茄子土豆香肠排骨韭菜臭豆腐等等,带了烤架和三个姑娘,一行六人烧烤去。

来到龙坝,河边顺流往下走,看见一处河水平缓宽阔,可以踏着石头去河心的小洲上,便停了车,提着东西过河而来。一只白鹭被惊动,张开雪一般的翅膀,低低的掠到远处松树上去了。秋日的太阳不算炙人,两头水牛一个在河边吃草,一个在河里玩水。A说快看牛郎织女要谈恋爱喽。大家一阵笑。

D说在黔北一带,好多地方叫猫场狗场马场牛场的,不晓得龙坝这名字怎么来的。

C说还有叫龙场的,龙坝怕就是出龙的坝坝嘛,哈哈。

A说也许吧,不过“国”字的来历我倒晓得。河出图,洛出书。河出的图上面所绘便是九州,黄帝见了,就把这图上的疆域命名为“龟”,后来改为“国”,所以国之古音与龟一样,49年天安门上老毛读的也是中华人民共和“gui”。我们西南官话念“国”为“gui”,还是有历史依据的呢。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搬石头,拾干柴。垒石为灶,A用细柴和纸引了火,C和D将木柴一层层蓬上来,待火旺了,才将买好的木炭码在火上,几个姑娘在一边洗菜。

火升起来了,姑娘们开始烤排骨刷酱汁,A踏着河水去对岸买酒。草石见有许多螺蛳,A想,要是螺蛳不那么泥气重,需要澄几道水才干净,倒是可以一并烤了。

喝着啤酒,吃着臭豆腐,A说起他爷爷年轻时去放牛,能听见豹子叫。有次收牛时却找不见牛了,回来全村的人一起遍山的搜,终于在一处林子里看见一只老虎在撕牛肉,村民围过去,虎大吼一声跑开了。那时候尽是些羊肠小道,若是要经过那些荒僻的去处,没五七个人结伴而行难保不遇到猛兽。

C说他们村里倒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善知禽栖兽没之所,打猎为生,不像我们要么种地要么上班,过得潇洒得很。

D大口咬了块鸡腿,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潇洒喽,又不养家糊口。小那哈尔我们好穷嘛,那时候农村有个笑话你们还记到不,说没饭了去蒸子里舀米饭吃嘛。

A的县域除了西洛平坝岩孔沙土几个乡镇稻田多些,其余乡镇多是半山里的梯土,只能种苞谷和洋芋,以前多数人家都以苞谷饭为主食。那时候苞谷饭尚且不够吃,哪来的大米饭舀?没开采煤矿之前,县里一般农家家境大抵如此。

贵州号称西南煤海,金沙也以煤著称。县里大点的树经过大跃进大炼钢铁,本已寥寥。后来小煤窑多起来,村民上山砍树卖给煤窑顶厢,山林几乎为之一空。还有抠兰花的,打草药的,挖树根做根雕的,捕野味的,网画眉的,炸鱼药鱼的,山里河中但凡能卖两个钱的,都很难幸存。阮囊不那么羞涩了,却已经山秃水浊。煤炭所在,羊肠小道变成了马路。那时候村里有个老者,见路通了车开进来,大叹这牛可比家里养的节俭多了,不用喂草给它吃,老者挡了道司机按了声喇叭,把他吓得半死。那是蛮荒而饥渴的闭塞年代。

近十年来,赖种地维生的越来越少,许多田地已退耕还林,不合格的小煤窑也纷纷倒闭,经济与环境已日趋良性。回老家上坟,野兔野鸡多起来了。钓客们说就在水库对岸的荒僻处,入夜了常能听见豺狗嘶。

A烧烤前去了趟工地追工钱,自然还是不知何日兮。A与同来的姑娘说说笑笑,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人与事。微醺之际,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渺远,心底的忧愁也不再那么沉重,A想起几年前写的一首诗,于是大声的念了出来:

父亲种地儿子种地
父亲的锄头挖不动月亮的土
儿子的拖拉机犁不开太阳的胸脯
父亲种下痛苦
儿子种下痛苦

父亲不懂儿子
儿子不懂父亲
他们的骨头
长成粮食
他们的痛苦
钻进乳房

C和D一众人都笑起来,说大诗人醉啦,醉啦。

2014年10月
编辑|魏庆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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