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王准:俄罗斯留学小记之三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3-20 21:36
标题: 王准:俄罗斯留学小记之三



文|王准

<一>


命运有时真的很有意思,但其实就是一念之间的一些事情。一念之间,你错过了一些人,一些事;一念之间你邂逅了一些人,一些事。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但当你回首想想时,又可能随时会错过。


那天天气晴朗,清风拂面,在顿河边逛累了,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休息,一位老大爷主动向我打招呼,正和彭星聊微信,大爷问我从哪来,我说中国。慢慢的聊开了,听到我对俄罗斯文学感兴趣,就向谈他对别林斯基的看法,以及他给果戈里写的一封信,发表于一份纪念别林斯基诞辰两百周年的报纸。从谈话中可以看出大爷很是钟情于别林斯基,认为他是打开俄罗斯文学、认识俄罗斯生活的一把钥匙。聊天中得知彼此都是藏书爱好者,大爷就问我藏书多少?我说七百本左右。大爷笑了笑,说很好,让我一定要读读别林斯基给果戈里的那封信,你来找我,我给你报纸去复印。由于时间已经不早了,所以就记下联系方式,相约再见。


我很想看看那份报纸,但又怕打扰大爷,心里有点忐忑。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去找他,并带上一把中国折扇,作为礼物。来到广场,我先是给大爷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时间,但是半天没回,心里想是不是没有收到,亦或是正在忙呢?犹豫了半天还是打了电话,通了,说明了原委,大爷挺高兴的。见面之后,就把我带到自己家中做客,看得出大爷的家庭并不富裕,陈设简单但是很有序。接着把我领到里屋,看到两个竖放的书柜,摆满了各种书籍,几乎全是硬皮精装,除此之外书柜上摆放着各种油画,小型的雕塑,有列宁的、有乌克兰的伟大的诗人舍甫琴科、有加加林、有莱蒙托夫等等。我进屋后,大妈就招呼我坐下,脱下外套,还关心的问我,外面今天大风,穿这么少,不冷吗?我笑了笑,说没事。


可以看出老两口的住房空间并不大,略显拥挤,进了门,左侧就是厨房,右侧是卧室。让我坐下后,大妈端上了茶水,茶杯看着很精致,玻璃的材质、外面套着精致的铁制项圈,上面有各种雕刻图案。


大爷给我看他亲人的各种照片,他的女儿、孙女。孙女嫁给了一名军人,小伙看着很阳光、帅气。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父亲——苏联时期的军官,一身戎装,眼光严肃犀利,顿时让我燃起对军人的敬仰。我发现照片上有几个头像用小胶布遮住了,我开始心里想着可能发生了不幸的事情,没敢问原因。但是大爷主动给我解释,原来那是大爷兄长的妻子,因为住房的原因,把自己的丈夫杀了。我当时听到很是错愕,对大爷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情,没有细问下去,并让大爷把头像盖上。


大爷又带我去另一间小屋,不大,一张床,两个竖立的书柜,就站不下人了,书柜里摆满了各种书籍,不仅有各位文豪大家,更是把每个文豪大家的版本搜集的很全,看过之后甚是汗颜。接着大爷又踢了踢床下的箱子,笑着说:“这下面全是书”。之后我们出屋,来到客厅,说是客厅,其实就是块在卧室里腾出来的空间,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台破旧的小台灯,打开台灯,大爷给我看他收集到的一本画册,里面是各个大家的作品,当然这些是印刷品,所以后面会有大爷的感想随笔,大爷并赠送了我一张。看完之后,大爷又给我展示他搜集的光盘和唱片,光盘都是苏联时期被禁的自由诗人本人对自己诗作的朗读吟唱。大爷给我放了一位诗人的作品,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歌词:

Моя родина о мне забыла

(我的祖国已把我遗忘)

再加上俄罗斯男人低沉的嗓音,当时我听的时候,心里不禁的一阵心酸。接着,我们又看了五六十年代的留声机唱片。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环视着这间小而温馨的房间,内心真的很感动,确实一种历史的感受很是强烈。


看完之后,坐下,喝着茶,聊天之中得知大爷是乌克兰后裔,妈妈是俄罗斯人。说起乌克兰,便问我怎么看发生在那里的内战。我说战争不好,而且在这里有美国的作用。大爷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对的,美国在帮他们,战争是民族争取独立的手段。还和我打比方说日本人侵略中国,我们的八年抗战,美国帮助当时的国民政府抗日。并顺便提到了毛,看得出大爷对毛的看法受到当时宣传的影响,对他的评价是挺高的,反而当我提到邓时,大爷没说什么。可见老人家对当时的信仰很是怀念,至今依然念念不忘。但是大爷转口又说中国现在的状况比俄罗斯好得多,中国有灿烂的过去,并会有美好的未来。说完,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俄罗斯的过去是黑暗的,俄罗斯没有未来。我没有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接着又谈到苏联时期的各种情况,谈到中苏友谊,又回到了毛上,并提到了十年文革,我说那是我们民族的灾难,整个民族的文化根基几乎毁于一旦,那是我们的十年浩劫,那是毛利用一群还未成熟的年轻红卫兵进行政治的一次清洗运动。“就像我们斯大林时期的清洗运动”,大爷回答道。历史就是这样,有些人怀念,有些人憎恨,由于每个人在历史中的地位、遭遇不同,思想看法自然不同。生活就是历史,历史的张力只靠每个人的生活融合在一起的。就好似每条支流汇集成波涛汹涌而滚滚向前的大江大河。


大爷抬起头给我介绍伟大的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并对他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乌克兰诗歌的奠基人。接着就说到了果戈里,谈到了那部让人“含着眼泪微笑”的《死魂灵》,并进一步谈到了奴隶制,并说到19世纪,欧洲和中国已是现代文明的社会,而俄罗斯的社会还处于奴隶制当中,不禁唏嘘不已。但我此时内心想,从普希金算起,在这短短三百年的文学历史中,俄罗斯民族却迸发出如此强的力量,出现一大批才华出众的人士,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诃夫、莱蒙托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等等,更不用说在音乐绘画方面的杰出成就。这个民族,幽默而严肃。


突然,大爷问我:“知道叶赛宁吗?”听到这个问题我还有点错愕,认为叶赛宁是位年轻的诗人,并且英年早逝,应该是很多年轻人,特别是小姑娘的喜爱。没想到这位老人居然会提到他,并问你了解他的死因吗?“我看了叶赛宁的那部电视剧”回答道。大爷摆摆手说,“ерунда”(废话),让我不要相信。并拿出自己搜藏的曾经当时出版的一本讲述叶赛宁死因的小册子,并说道拿去复印吧,好好读一下。自己内心当时很是高兴并且很意外。


此时大妈端来了切好的香肠,准备好的肉丸汤。当时心里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一次见面,彼此还并不是很熟悉,大爷大妈就如此信任,如此大方。喝着汤,大爷说如今俄罗斯的状况很不好,生活很困难,两人靠政府的退休金维持生活。没有听到他们的孩子怎么帮助他们,两位老人家是靠自己的努力在生活。喝着汤,大爷问我家庭怎么样,我说了爸妈的情况,并问生活幸福吗?“是的,现在挺好,但是过去的生活很苦,特别是九十年代中国的底层社会非常艰难。“生活不易”,大爷听完感慨道。


时间很快,转眼已是五点钟了,该离开了。临走前大爷赠了我一本《кремлевское дело》(克里姆林宫往事),并把纪念别林斯基诞辰二百周年的报纸和探讨叶赛宁死因的小册子给我拿去复印。心里既高兴又感动。


告别两位老人,又来到了顿河边坐了会,风太大,就坐车回了。


<二>


今天准备去还小册子,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没有找到大爷的住处,只怪自己太粗心,没有记住。只得给大爷打电话,约定在上次见面的地方会面。站在神父雕像下面,看着一群鸽子飞来飞去。此时,过来一位妈妈,带着女儿,站在广场边,小姑娘带着天真的笑容,小手一扬,撒下一些鸽食。这在鸽群众引起很大的轰动,即使只鸽子同时飞起,把那位妈妈和小女孩给包围了。我也差点被鸽子的翅膀扇了一下,侧身闪到了一边。确实,在这里的街道两旁和广场,情景非常和谐,鸽子自顾自的低头啄食,偶尔飞起来,扑棱扑棱翅膀。偶尔有提着提包的大叔或者妇女,走到神像面前,嘴里念叨着,手在胸前划着十字。


转过脸,看到大爷到了,便招手示意。寒暄过后,就问我:“小册子,读了没?”

“还没读”,我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我的腿有点不方便了,眼睛也不太好使了,明天要去州立医院去治疗。”大爷喘着粗气,说道。

此时,心里暗自埋怨自己的糊涂和马虎,这次一定要记住地点,不能再麻烦大爷来回奔走。我注意到眼睛大爷的眼镜,只有一个有镜片。

便问道:“您的右眼不能见太阳吗?”

大爷也没直接回答,就说,“老了,身体开始出毛病了。对了,上次你提到在罗斯托夫有两个诺贝尔文学奖,还记得吗?”

“记得,肖洛霍夫和索尔仁尼琴。”

“那简单说几句,关于这两位,你有什么看法?”大爷问道,此时慢慢的恢复过来了。

“肖洛霍夫着描绘了顿河两岸的社会风俗传统,以及历史变迁。尤其是哥萨克文化。而索尔仁尼琴则是着力攻击集中营制度(就是我国刚废除不久的劳教制度)以及对监狱情形的描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有些相似。”

“这些都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二人是死对头,肖洛霍夫赞同苏维埃政府,并在其中供职,而索尔仁尼琴则是仇恨苏维埃,并且被驱逐出境。”

“对,对,在94年坐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返回俄罗斯。”--我回答道。

“是的,是的。”大爷微笑着点点头,“我们走吧,下次你再打电话,早一点。每天我都有时间,可以随时来找我,只是明天要去医院看我的眼睛。”

“好的,记住了,您要主意好身体啊。”我说道。


到大爷家后,脱掉鞋,进到客厅,刚坐下,大爷就拿出了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后面还夹着一张光盘。“你拿回去,看看,从这页开始看,这张光盘是拍成的电影,回去好好看看,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大爷没说完,笑着点点头。

“太感谢了,回去一定看,记住了。”我连忙答谢道。

还没停下,就把我叫到卧室里,指着一套四部版的俄语字典,说到,你很需要这些工具书,这是看书人必备书籍。我连连点头,很是同意。


然后我们又坐回客厅,便说道:“肖洛霍夫是一位天才,一位很年轻的天才。”

我没有回应,因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静静的顿河》以及前段时间去了他的故乡看了看。他的作品至今还未读过,了解不是太深。

“要知道,在写出《静静的顿河》时,他才23岁,他在23岁时想到的已经使很多人晚年才想到的,这不是天才是什么?”大爷接着说到。

对啊,在23岁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确实很了不起。年龄的因素我给忽略了,想想自己23岁时在干嘛?好惭愧,并赶紧回答说:“是的,是的,确实是为天才。”

“卫国战争时期,肖洛霍夫上过前线,写过很多批判法西斯的作品。”大爷说到,“我也做过记者,在巴库。”

“这个城市,我知道,阿塞拜疆的首都。”我回答道。

“是的,是的。”


说着就向我展示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指着照片上的建筑说,这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我就在这第四个里面工作。

大爷做过两次记者,一次是在1963年,在阿塞拜疆的《青年报》工作,另一次是在1969年-1970年,发表过一篇报道《中国的犹太人状况》。看得出大爷对中国多少有些了解的。

接着大爷又说道,“现在俄罗斯的状况很糟糕,中国比俄罗斯有未来,我们80%的货物需要进口,这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确实是非常危险。”我点头回答道。心里想到,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大爷对苏联时期一直保持着恋恋不舍的情怀,苏联时期,自己创立了一套完善的系统,很多货物可以自己生产,甚至出口国外,而如今的俄罗斯能做什么,只会买石油,卖天然气。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伏尔加格勒,并说道“和我们挨着的伏尔加格勒,您……”,我话还没说完,大爷就连忙说道:“伏尔加格勒,以前被叫做斯大林格勒。”

“对,对,而且我听说,最近有人主张要恢复斯大林格勒这个名字。”我回答道。

“对的,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座城市,是由斯大林的努力建立起来的,没有斯大林就没有这座城市”。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当今的俄罗斯各个阶层怀念列宁和斯大林的大有人在,毕竟在十月革命之前,俄罗斯依然是贫穷落后的农奴社会,工业几乎为零,现代社会的文明影响小之又小,而十月革命之后,又经历了伟大的卫国战争,苏俄一跃而成为可以与西方欧美国家相匹敌的一级。这让谁不去怀念、留恋呢?


一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民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年夫妻,我很幸运,与之相遇。


编辑|魏庆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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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油雨    时间: 2015-3-21 16:18
文学修养奇高的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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