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吴敬梓传 - 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编按：《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清史稿》无传，为之传者，唯清人程近芳及近人胡适。程文较佳，然仅述大体，略于考实；胡文全然草稿，多提《外史》中文字，少及传主，且用早期白话，尤显拖沓。今人陈汝衡、刘兆林亦为《吴敬梓传》，则是西人传记体式。此文笔，非史笔也。

吾友元景，身处滇东，旁观儒林。感于《外史》之成，亦是一把辛酸泪。读书知人，乃另为新传。远补程文之阙，近抒自家块垒。

吴敬梓，字敏轩，又字文木，号粒民，安徽全椒人。其著有《文木山房集》及《诗说》若干卷，以小说《儒林外史》显名。

先生家学渊深，门第显赫。远祖以永乐时“从龙”建功，赐千户。高祖吴沛，字海若，勤于学，善属文，著《诗经新解》六卷、《西野草堂集》十二卷，名动公卿，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所宗。沛生国鼎、国器、国晋、国对、国龙五子，唯国器以布衣终老，余者皆进士。国对即敬梓曾祖，字玉随，号墨巗，才学优赡，善书，尤工于诗赋，且将其忧欢离合、讽喻警戒之旨恒发之于诗，名曰《诗乘》。后于顺治甲午中举人，戊戌高中探花，寻典试福建，提督顺天学政。其所制义，泽被海内，言论风采为馆阁所推重，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

国对有三子，长曰旦，次曰勖，次曰昇。旦者，敬梓祖父也，字卿云，增监生，考授州同知。旦贤而至孝，颇有文名，惜天不假年。旦生霖起，霖起即敬梓父也，康熙丙寅拔贡，后为江苏赣榆县教谕，执经讲学，安平乐道，曾见学宫损坏，乃捐资破产以修之。

敬梓于康熙辛丑年生，少而颖异，读书寓目不忘，稍长，补学官弟子员。治学博而杂，精而深，于郑氏孔氏之笺疏，朱子之集传，宋元明清诸儒之绪论，皆能抉其奥，解其纷，猎其菁英，犹长于治《诗》，著《师说》数万言，虽生于科举世家而以好为古文辞名于世。

康熙六十一年，吴霖起县学教谕遭免，敬梓随父回全椒。次年，吴霖起抑郁而逝，族人觊觎其家产，狼吞虎夺。敬梓深感兄弟参商之憾，宗族诟谇之耻，乃决绝过往，看轻名教，恣情任性，放浪形骸，与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通宵达旦。加之敬梓素不习治生，性复豪爽，轻钱物，遇贫即施，是故不数年而产蔽。

雍正十一年二月，移家南京，寄居秦淮，卖文为生，由是生计愈难而激愤愈减，人情弥冷而任达弥增，乃作《移家赋》，述先祖之功德，寄哀思于文辞。且著《买陂塘》二首以抒怀。词云：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纚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莫守蓬舍。江南好，未免闲情沾惹。风光又近春社。茶铛药碓残书卷，移趁半江潮下。无广厦。听快拂、花梢燕子营巢话。香销烛灺。看丁字帘边，团团寒玉，又向板桥挂。

石头城寒潮来去，壮怀何处淘洗。酒旗摇飏神鸦散，休问猘儿狮子。南北史，有几许兴亡，转眼成虚垒。三山二水，想阅武堂前，临春阁畔，自古占佳丽。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淅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初，敬梓亦有科名荣身之愿，弱冠中秀才，后亦屡次乡试，然终不得博一第。雍正三年，曾往滁州应乡试，文章固为有司所赏，然其平日狂放不羁之行为小人所污，有司闻之曰：“文章大好人大怪”，因之黜落。敬梓遍尝人情冷暖，深识科场荒诞，乃绝意科举，甘以俭素终老。

乾隆元年，安徽巡抚赵国麟闻其名，以博学鸿辞荐。有司临门造请，敬梓以病固辞。或咎之，则曰：“吾既生值明盛，即出，其有补斯世耶？否耶！与徒持辞赋博一官，虽若枚、马曷足贵也！”卒弗就，寻脱诸生籍，自是不复应乡试。

后移居金陵城东，家益贫，幸拥故书数千卷，日夕以之自娱，窘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钱换酒暖身，则邀好友数人，乘月出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应和，逮明入城，各自大笑而散，并谓此行为“暖足”也。

有名程晋芳者，其伯祖丽山先生与敬梓有姻连，时周之。是时方秋，霖潦三四日，丽山先生告晋芳曰：“今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汝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晋芳至，则敬梓已无食两日矣。然敬梓得钱则置酒歌呼，未尝为来日计。

后敬梓抵淮坊晋芳，晋芳检其囊，竟无笔砚，晋芳惨然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敬梓则大笑曰：“吾胸中自具笔墨，不烦是也”。

敬梓好交友，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好八股者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晚年与陈延祚为至契。延祚者，晋芳族祖也，好治经，敬梓晚年亦治经，曾对人言：“经乃人生立命之处也。”

乾隆十九年十月二十二日，晋芳返淮浦，敬梓登舟话别，指新月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欺，即将悢悢，欲购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他日尔”。复七日，敬梓无疾而终，享年五十有四。

先数日，敬梓囊中有余钱，乃招朋友酣饮，曾醉颂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后竟一语成谶。敬梓既殁，其同年王毂原又曾适客扬州，告转运使卢见曾，敛归之，殡于江宁。

敬梓有三子，长子吴烺，余二子不可考。所著书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儒林外史》五十五卷。

赞曰：韩昌黎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信矣！先生屡败科场，乃能冷峻思考，继而看破迷途，托稗说以寄愤慨，恣性情以成真儒。王静安云：“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此为词人之幸耶？抑或不幸耶？其谁知之？先生出生科举世家，而视科举为世仇，何也？盖功名之途，毁人深矣。儒士一旦热心此途，其余无足观也！

【鄙人曾读《儒林外史》，写下《儒林群相》一文，并填《金缕衣》一首附于文末，今录于传尾，以慰天下如先生般不平之真儒。其词曰：

儒林衰朽矣。书千卷、修身正己，仕途无意。落魄江湖还忧国，书生薄命将息。只羞对，春秋大义。若是天公弃我辈，向樽前、忘却兼济意。且由他，命数奇？

惭恨何时已？剑一柄、千里奔行，苍生受益。画图麟阁元是虚，短尽英雄豪气。破功名、古今能几？两鬓青丝容易白，且沉醉、封侯如帚弃。兴亡事，了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