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朱立侠:吟誦叢話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2:58
标题: 朱立侠:吟誦叢話

吟誦心得

余近來遍搜海內吟誦遺音,并整理採錄音像,有幸盡聽之。自唐文治至於今日,殆二百餘家,凡詩詞文賦兩千餘篇,一一聽之,擇其善者而學之,晝則行吟,夜則立吟,久之有會於心,而能區別純駁焉,遂以“中華傳統吟誦”為題,分錄像與音頻二系列,以文體別之,各出光盤,以饗同好。時有心得,亦錄下。
吟誦古文,以唐調為最妙。因聲以求氣,優勝於別家。吟誦古文者多矣,而鮮有能如唐調之有氣勢者,昔人謂文字之妙在音節,以唐調讀之,庶幾近乎。無怪其能流傳至今,為眾所宗也。
吟誦詩詞者,最為繁多,其佳者亦不可勝數,各地之風格不一,而格律則同焉,故其停頓處,長短音,皆有相似處。古詩之調子最繁雜,各地不一,不按平仄,故如歌者,第其調為簡耳。近體則依格律行腔,平長仄短,入聲尤短,而有七律之前二字不論平仄皆短者,如福建吟誦,此殆七律自五律添頭節而成者乎?餘者則如詩律,大概一三五不論,節奏點則嚴以平仄,且有文讀。然亦有每字之平仄皆論者,不論居于一三五,凡平則長,仄則短也,此以陳新雄先生為最著。陳先生雖居臺島,而為江西人,故為贛語之吟誦。其吟誦,非節奏之字,亦明其平仄,吾以為得之。雖不必精細如是,而古人用聲之妙者,非細不足以察之。如“仄仄仄平平仄平”,雖然五字可平可仄,茍三字為仄,則五字當平,乃能和諧,使整句之長短不突兀。“平平仄平仄”之特格,吟誦之時,更具美感,故唐人愛之。如此細論,則知拗救之理,非在筆下調之,實賴口中吟改也。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2:59
标题: 唐調流別論

吟誦古文之妙者,莫過唐調也。唐老夫子緒承桐城派,而以經學為歸,其吟誦也,氣勢沛然,運丹田之氣,發金石之聲,昔曾國藩云聲出金石飄飄意遠者,殆謂此乎!唐夫子之前,聲音莫錄,不能親感其妙,是遺恨處。唯“因聲求氣”之說,可以想見也。殆夫子製唱片,原聲傳於後世,我輩有所憑藉矣。又主持無錫國專,培育高才,傳揚吟誦,今尚數十人焉,可謂盛矣。去歲於京舉辦中華吟誦周,遍邀海內外吟家,而唐調為多,故有專場盛會。迄今一年矣,余每有暇則聽之,行則誦之。中以《岳陽樓記》為最多,於是觀其異同,比其優劣,然情難分其軒輊也。夫子唱片有此篇,然年久受潮不可再現矣,推想昔日必以此篇教授諸生,故今人人愛誦此篇,其音節雖不一致,而氣勢俱在,起伏雖不同時,而調型猶未改易也。大概聽之,使人皆知為唐調,其尾音之拖延,聲氣之起伏,殆有所同,而每人之氣息長短強弱則異,於是停頓處不一,遂各具特色焉。
唐夫子之吟誦,音節鏗鏘,氣流充沛,語速甚快,語勢甚強。即以此而論,則諸弟子中以范敬宜最似。范先生之似夫子者,蓋在其氣勢神情也。語速之快,或甚於夫子,其氣勢得之,而語音、腔音若有不似者。唐調以氣勢勝,此范先生所以為傑出者也。此蓋天才也。余嘗聞之蕭先生,云范先生當時年最少,而又最慧,唐校長每來視察,眾皆推以當面吟誦也。然而天不假年,竟于前日辭世矣!此一脈吟誦遂絕矣!豈不悲之!數日前,徐夫子致電問候,云將出院,可擇日採錄也,不意天竟喪之!生前未多錄音,衹去歲參與吟誦周,有《岳陽樓記》《前赤壁賦》(節選)《滿江紅》錄像,此前《古詩文吟誦集萃》收錄《前赤壁賦》及《伶官傳序》。我所知者,僅此而已。此數篇中,以《岳陽樓記》為最有氣勢,誠如唐夫子之誦《豐樂亭記》者。
此外則陳以鴻先生為最肖,陳先生云傳自唐堯夫(唐文治弟子,吟誦最近先生,代先生開課傳調)。陳先生之用氣、節奏、字音,極似夫子,蓋從學既久(唐老夫子主持無錫國專及上海交大,陳先生因緣輾轉兩校),而又有唱片學習(我會所得之唱片即自陳先生處,據云人間尚存六套,今為之轉出消噪,然不盡人意,多有不復可聽者),故能見夫子之風範也。其吟誦《豐樂亭記》、《岳陽樓記》諸篇,皆似夫子,誠為佳品,使人陶醉其中。
陳先生之外,則以蕭善薌為最近。蕭先生之發聲及腔音最似唐老夫子,而從容不迫,亦為純正。其吟誦以《伐檀》為第一,《岳陽樓記》次之。蕭先生亦嘗吟誦陶淵明《飲酒》諸篇,使得知唐調之吟詩者也。今吾所得唐調錄音,多為古文,鮮有吟詩者(夫子力在經學,吟誦詩經為常,而五七言詩則少),故此堪備其一體耳。江蘇魏嘉瓚自云其《木蘭辭》調傳自無錫國專首屆畢業生蒋庭曜,徐夫子疑之,而吾則以為是也,雖其遞傳有所改易,而調源當出于唐門也。今反復聽蕭先生《飲酒》中五字句,又以唐調讀文法讀五言詩,則知其間變化。魏先生調已然整齊固定,殆有所改善也,而初始或即為唐調耶。
以所採錄之多者而言,尚有戴逸先生。戴先生之唐調為弟子中最獨特者。初聽之,不似唐調,其發聲行腔之法,已自有別,而起伏更殊,尾腔亦不顯著,故有疑焉。然細聽其《前赤壁賦》,于起伏之間,仍可尋其淵源,實出于唐調者也。其改易者最多,此或其分派矣!余前日董舊,有朱東潤先生之錄像,專錄其讀文,聽其諸篇,皆八大家之古文,用調亦一,而不盡如向之所得唐調錄音,其起調則與戴逸相似,或此為一派乎?朱先生之在唐門,早於以上諸家,時夫子視未茫茫,親撿褚生指導讀書,但讀而已,未嘗解說,年終考核,朱先生名列十三。朱氏既在夫子之側,其讀法當經夫子之耳,若有大變,必加勸改,故其調理當夫子所許也。而後來入門者,或傳自唐堯夫,或聽夫子錄音,故又一派也。如此推之,則夫子之前後或有改易,亦未可知矣。
夫唐調之興也,非一代也。自桐城之初,方苞、劉大櫆、姚鼐之讀古文,至梅曾亮、曾國藩、吳汝綸,必有所異也,至唐文治而恢弘之,今乃名之曰唐調,而唐調亦不止於此也,每傳必有改易,於是有源有流矣。唐堯夫、陳以鴻、蕭善薌等為一支,朱東潤、戴逸等,又為一支矣。此尚為入于夫子之門者,及其再傳,又加變焉。
南師大陳少松先生,近年致力吟誦,唐調之中興,有其力焉。然陳先生之于唐調,多所改善,加以音樂,節奏變慢,之前或謂之誦,至此則純乎為吟矣。陳先生所取調,已非唐調之全,唐調有高低之變化,而陳則多用高調,且其發音之高低去語言為遠也。此前唐調近于言語,以腔音而行,故聲多沉斂,而陳氏之則多以歌喉出之,類乎唱矣。至於氣息,則此前多為吐氣,故速而有勢,至陳則多吸氣,於是慢而均,有所謂節拍者存焉,氣勢弱矣。此其大較也。至於其細處,如入聲字、尾腔位置等,皆有不同。譬如《岳陽樓記》,至“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處,“北”“峽”“極”“客”“物”“得”皆為入聲字,此一句必多頓挫,以范敬宜之吟誦最合,其次陳以鴻、蕭善薌輩,亦多將之吟短,以成頓挫,故而有氣,且三人之尾腔亦在“無”處少呼氣,至“乎”處乃長呼,陳少松先生亦大概如此,然細處則每句有節拍,或為遷就伴奏故,乃使氣流之積蓄不足,而損其氣勢矣,且將尾腔之氣先洩,結處之呼氣力有不足。“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一句亦然,“國”“目”“極”為入聲,在其間調節頓挫,前三人之誦皆在“悲”處稍停呼氣,至“矣”乃往復長吟,陳少松則在“而”字振起,音高而長,氣洩多矣,“悲”處則相對而短,於是末尾之字氣力弱矣。雖然,亦可稱善也。此就一點而言之,若以全體論,則混成為妙,不斤斤于字句也。陳少松先生之吟誦,聲情並茂,搖曳生姿,其曼聲之吟,適足以表達哀愁,凡情感之屬,更見其妙,如《出師表》《項脊軒志》等皆可擊節而賞矣。此又唐調之一支也。
至於今日,則以徐健順先生之力倡,唐調幾乎家喻戶曉矣。然其音不以江南,而易之以通語,先前之講頓挫、近言語者不可求矣,如唐夫子吟誦《豐樂亭記》“修既治滁之明年夏”之“夏”讀如“雅”(陳以鴻先生亦然),故快也。整篇之語速亦甚快,其中有入聲字故也。今以普通話終隔一層。徐夫子析其調而運用之,雖則便利,然求其規律,則氣勢有所失矣。且雖以丹田發音,而吾終覺不似者,何哉?吾初聽唐調,乃知其音有嘶處,以為年老音久之故,而徐師告以腔音,乃知此為國樂之特色。此雖得之,然不甚全。以腔音吟誦出,氣自丹田,聲如洪鐘,然與唐調猶有不似者,在其音色也。前人唐調或非圓潤之聲,時有聲帶顫動之狀,此為共鳴腔之異(或與濁音有關,有待研究),若共鳴腔在口則聲圓而洪亮,在喉則音扁而顫動,音色於是相異矣。故於丹田發聲之外,倘有共鳴在喉一條,庶幾近乎。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1
标题: 吟誦之特質(吟誦與嘎裂聲)

採錄吟誦日久,于吟誦之研究亦多,然每為一問而困,即“吟誦與歌唱之本質區別”,此即吟誦之特質。余向以吟誦之音色,大異乎歌唱,而人多不解者。或謂吟本屬於歌,大謬也。今日年輕人吟誦,往往不得正宗,而有似歌者,即不知兩者之別。
吾會所培訓諸師,亦不免於此。蓋前所謂吟誦之特性,在依字行腔、平長仄短、平低仄高、腔音唱法等,然細思之,未必歌不如此。今人之歌固不足論,而古歌何謂不然。吟誦與歌唱之別,不在於此。且吟誦古詩古文,不按平仄,又不類歌者,何哉?要在其音色之異耳。
去歲暑期中級班講課已論及此,唯數人認可,蓋多不熟吟誦,不能真切體會。前日又見論壇問此,乃答覆如下。摘錄以供參考:

或問:二者音色有何不同?
對曰:吟誦之音古樸,歌唱之聲圓潤。
問曰:何以如此?
對曰:其發音部位、用氣方式不同。吟誦用腔音,以丹田吐納,而共鳴于胸內。歌則不然,其婉轉則出於喉。段安節《樂府指迷》云:“善歌者必先調其氣,氤氲自臍間出,至喉乃噫其詞,即分抗墜之音,即得其術,即可致遏雲響谷之妙也。”自人之演進而言,其發音器官逐漸外移,故腔音者,先民所用之音聲,自以純樸為尚。先有吟誦,後有歌唱。或謂吟誦為人類早期之唱法,良有以也。且吟誦較歌唱為簡易,人皆能之,亦可見其原初性。其發音自然,吐氣輕鬆,如說話般,與歌之講喉舌婉轉大不相類,故便於學習。

今日,又思之,吟誦之音,於語音有何分別?音色之差異,竟為何所主?吟誦與歌唱相比,其音過低,故凡言情志高快則曰高歌,老杜“白日放歌須縱酒”是也;凡言意緒低愁則曰低吟,義山“夜吟應覺月光寒”是也。如此之例甚多。音之過高,則有假聲,唱歌多用之,如紹興大板、黃梅戲、秦腔、越劇、粵劇皆有假聲。而吟誦獨不然(偶爾見某小學生吟誦用假聲,蓋不知吟誦者,以為高歌即可,是其師不解而誤導也),頻率高,音強小,故其用氣必忠厚,用聲必自然,有沉穩之象,不偏於兩極。且吟之本義,訓爲呻吟,出於臍帶,多哀愁之聲,故往往偏低。音之過低,則有嘎裂聲,此漢語之一大特色也。嘎裂聲發音中斷,扁平而薄,聲帶壓縮而高頻振動,其聲如蜂鳴(例如:普通話之上聲),吟誦多用之。唐文治、蕭善薌、錢仲聯、陳以鴻等諸老前輩之吟誦,莫不如此。於此可見,吟誦與歌唱之差別,在其音色。吟誦音色之特質,在於嘎裂聲。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2
标题: 吟之起源

吾人今日所言,名曰漢語,即漢代所立之語。先漢之語,今多不存,楚語或遺滇隅,雅言不得復聞。據南亞語、漢藏語推之,華夏語殆以雙音節詞為主,及秦代革以西北方音,前一音節元音脫落,而成複輔音,雙音節變單音節,是華夏語之變為漢語也。故及漢語,方有一字一音之說,而吟者必依字行腔,非待一字一音不可,故吾斷言先秦華夏語並無吟事。攷之文獻,先秦吟字甚少,唯《莊子》有“呻吟裘之地”、《國語》有“吳吟”“越吟”數例而已。然此皆在南方,中原絕無,故《詩經》不言“吟”,《孟子·公孟》篇有“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不及吟。是知先秦無吟也。
然則吟起于何時?此須就吟之特質推求。吟者,必以字之四聲行腔,不然不能謂中國之吟。故吟之興起,必待四聲備而後可。先秦華夏語,多雙音節,無聲調之說,及漢代楚語北侵,中原之語變為漢語,是有聲調。蓋聲調生於南方:南方燥熱,南人矮小,故時有喘息之聲,久而成氣聲,氣有升降,是有聲調。故楚語有聲調,有聲調則抑揚婉轉,北人音直,唯有長短(清人所謂上古漢語但有平入二聲也,實則平為長音,入為短音耳。)故其聞楚語則覺悲涼,大異於中原。吟必依聲調,聲調生於南方,故吟起於南方,是以文獻所出,皆曰“吳吟”、“越吟”、“楚吟”,及楚得天下,楚語風行,而吟事斯滋,徵之文獻,漢代《白頭吟》、《梁父吟》者興矣。殆至魏晉,四聲完備,而沈約等為文即以四聲,遂有四聲八病之說,以聲調詩,聲律之說遂興。
吟既生之初,以速吟為主,四言則兩拍,兩字一拍,五言承此,亦僅兩拍,上二下三,此即永明體之節奏,沈約論之詳矣。吟自身亦有發展,至南朝時,曼為長吟,於是五言之句,上二字一拍,下三字斷而為兩,三四兩字一拍,末一字獨自成拍而後延長,即從“二·三”演為“二·二·一”,於是永明體之節奏變為近體矣。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3
标题: 全濁聲母讀法

帶音舊稱濁音,不帶音舊稱清音。清音分送氣與不送氣,不送氣為全清,如幫、非、端、知等;送氣為次清,如滂、透、澈、清等。而濁音並未據送氣、不送氣分全濁、次濁(此名實為帶音之邊音、鼻音、半元音),衹是一類。故于全濁聲母之讀法,諸家頗有異議。江永、洪榜、陳澧、高本漢讀為送氣;馬伯樂讀為不送氣;李光地謂二者皆有,南北相異,南方不送氣,北方送氣。勞乃宣、章太炎從李說而更詳之,勞謂一濁母對兩清母,南北方據平仄而分別對待,北方濁平聲送氣(如羣qún、牀chuáng),濁仄聲不送氣(如郡jùn、狀zhuang),南方濁四聲皆不送氣(如羣giún、郡giùn、牀zriáng、狀zriàng);章太炎更謂全濁聲母有抑揚之分,揚氣呼之則為送氣,抑氣呼之則不送氣,北音多揚,南音多抑,北音平去二聲分抑揚,平揚(送氣)去抑(不送氣)。勞、章二氏用詞雖異,其實皆與李同,即全濁聲母有讀送氣者、有讀不送氣者,故古人以一濁對兩清。愚則不以為然,此數家之論,皆以今音解古,未必合當時之情。蓋元明之後,北方濁音清化,勞、章以平仄而論送氣與否,是後來情形。(雖然,以此分析吟誦調之升降抑揚甚便,蓋吟誦語音基礎皆為後來方音,既分陰陽,故依字行腔,能見其腔調抑揚變化之根據。如今日所採錄南北吟誦中之平聲有高有低,陽平有升有降,皆因此而異焉)。中古語音初衹有四聲,音變後乃漸分陰陽,其分化途徑各地不同,因而各地陰陽調型亦相區別,今日陽平之有抑有揚,入聲之有升有降,皆由此而成。然其于隋唐,未必分別如此之大也。故可推之,在中古雅言體系之中,其理論嚴密,自不當混,不然必明言之。全濁或皆送氣,或皆不送氣,若兼而有之,必分純、次,不當以一濁對兩清。羅常培謂今吳語全濁多存本值,為送氣,故從江、洪、陳三家之說,以全濁配次清。愚深許之。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4
标题: 聲調 平仄

詩講平仄,詞講四聲,固不刊之論也。然而詩何以只講平仄而不論四聲耶?四聲又何以二分?若不知此,何以能知平仄之深意。考平仄之本原,實出於舒促。漢語有聲調,人皆知之。然漢語聲調非古已有之,人鮮能知。魏晉之時,聲調大備。於是四聲之說盈耳,聲韻之書累牘。而推此前,則無四聲。清儒多有論之,近世語言學家亦論之頗詳,茲不贅述。唯述其演變,此關乎平仄之由來者也。
夫聲調之興,乃由韻尾變來。聲調未起之時,漢語韻尾甚多,因韻尾之異,而有升降之勢,此勢為伴隨特徵,並非主要。民族融合,華夷代變,而韻尾脫落,則伴隨特徵升而為主要特徵,是聲調之興起也,在魏晉之時。詩人用之,乃謂發古之所未有,是沈約所獨得之秘也。故永明之體,實得益于當時語音之巨變也。詳言之,平仄對立,為舒促對立。古平聲為元音尾或鼻尾,是後來之陰聲韻與陽聲韻,為舒聲也。古上聲有?尾,不能延長,後變為上聲。古去聲為s尾,再變為h,皆不能延長,後變為去聲。古入聲為b\d\g尾,至近古乃脫落于北方,而南方尚存,因發音短促,不能延長,今獨謂之促聲。由此可見,中古時,上聲、去聲、入聲皆有塞音(或擦音)韻尾,故發音短,皆促聲也。而平聲為舒聲。故以平對上去入三聲,是舒聲與促聲相對。此四聲所以分平仄也。
平仄有長短。促聲之實質為韻尾有塞尾,故而發音短,不能延長。舒聲則能延長。於是平仄之對立落實為長短之對立,詩人用此以調其節奏也。詩之聲律,于隋唐已備,故此際之詩律,以平仄為節也。待上去韻尾脫落,則舒促之對,為平、上、去與入之對也,故此際新生之詞,不唯平仄,而細于四聲也,蓋上去已非促聲,不可與平相對也,是以李易安謂詞有四聲也:“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如此,可謂詩詞之聲律,實以舒促為節奏也,而舒促隨語音而代變,故而有平仄、四聲之迭用也。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6
标题: 近體吟法

詩也,歌也,一體一用,其初本同。凡歌必有徐疾,而古人以樂從文、依字行腔,必因語音之長短高下而運聲也。舒促所以使徐疾,徐疾所以成節奏也。故吟詩之法,必使平聲長而仄聲短,以存古韻之跡,遵古詩之法,亦得古人之心。至於吟詞,則可注意四聲,平、上、去皆可長,唯入聲不能長,李易安【詞論】云:“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是也。此所論為平仄之長短節奏,為一定之理,為通用法則。
吟誦不但有節奏,亦有起伏旋律。故尚須論其高低。其在語音,中古之時,平上去入,以次增高,平聲低,仄聲高,今老先生吟誦之時,亦多如是。然亦不盡同,平低仄高,僅就其大體而言之。若深究,則高低之外尚有輕重,清音輕,濁音重,而輕重亦往往關乎高低,故清音亦偏高,如“高”字即是;濁音偏低,如“同”“從”等。中古時清平聲殆為33,濁平聲殆為11,今方言之中,平聲多分陰陽,而高低隨之而異。故吟誦之高低與平仄不可一一對應,若以中古音,或差之不遠。而數百年來讀書,皆以文讀音。文讀音並非古音,實為元明以來官話,故其高低因方音而異,大概陰平高,陽平低。較早錄音如唐文治讀文時陽平低而陰平高。今諸老吟詩時亦多如是。故平仄之高低不可一概而論,不持以為通法。
至於旋律起伏與字音升降,尚關乎四聲之調型。中古之調型、調值,具體不可考,大概平為33,上為35,去為53,入為5,嚴格而論,吟誦不當倒字,故平聲平,上聲揚,去聲抑,入聲促。然而自唐以後,四聲多因清濁而分化。有兩分為陰陽者,則生八調(如今日溫州方言。吳方言上聲不分陰陽,故有七調。)有三分為陰陽中者,則有十二調(七十年前粵語有十一調,無中平。江南中平聲鴉片戰爭之前尚存。今粵語中上、中去亦失,存九調。)由此觀之,今日方音之四聲存多調,而各地清濁之變不一,陰陽之分有異,其調型升降亦大有別焉。陰調有升降,陽調亦有升降,各地不同。故吟詩之時,同一字在不同地區之升降不一,而人皆能曉,是聲調之辨義遠不及聲母韻母也,且一延長,其語言性削弱,是以能曉。故而今日吟詩之時,不必嚴格定其升降。蓋此方音雖不倒字,而他人聽之,未有不倒者也。故調型升降不足持以為法。而平仄之長短高下則超越方音,為共同規則,可以為法。且聽吟誦,不但在其音,亦在其腔調,乃綜合藝術,不必斤斤于調型也。故通用吟詩法,要在平仄不亂即可,不必細求四聲之調型。而唱詞之時,另當別論。
以上所論平仄之長短、高低、升降,唯有平長仄短可謂定法,為各地吟誦共有特徵,其餘二者皆當因方言而變化。若欲求通語之吟詩法,則依平長仄短可矣。至於高低,可陰平高,陽平低。至於升降可不論,尤其上聲不當折,折則聲長,不諧。(方言中上聲甚少折調者,北京話211,亦非折調。)入聲則須讀短。如能嚴格平仄,而因情設其高低起伏,斯足矣。此吾所謂通用吟詩法也。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6
标题: 唐調分體

唐先生有文體意識,其讀法因文體而異。此十片中,自文體分之,有七類:詩經、楚辭、古詩、詞、曲、經文、古文,涵蓋各體,可謂全矣,但以古文為重。自其異者觀之,七類之間,各不相同,詩經、楚辭調相近也,而節奏迥異;古文、經文,辭相類也,而調迥異;古詩、詞曲與文之異,固弗論也。惜未聞其吟近體詩,不能持以相較。此就文體而論也,若從其腔調而言,其類但兩種而已。大抵自詩經而後,腔調愈來愈弱,與文體之特徵相符。詩經為整齊韻文,節奏相似,故旋律性強,可以唱矣。至讀楚辭,似自詩經演來,惟延其節奏,曼其腔調也。讀七古,其調子亦是詩經、楚辭一類,整齊而有章法。讀古文則無固定腔調,幾乎以字而行腔,去詩詞類遠矣。而讀儒經則介乎兩者之間,有腔調,而變化不及古文,此殆經文之莊重乎。故唐調吟誦各體,就其腔調而分,蓋有兩類:古文一類,其餘一類。兩類風格不同,腔調不同,其特徵在尾腔之異:古詩詞經文之屬,調子相對固定,有起承轉合之章法,尾腔為216;而古文則依字行腔,以氣宣情,以情傳神,尾腔為615;二者並非一類。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08
标题: 唐调

唐文治(1865-1954),字蔚芝,晚號茹經,江蘇太倉人。民國以來,國故式微,學風不靖,唐夫子見邪說之塞仁義,乃昌讀經救國之說,借傳經講道之機,以救淪落之人心,而延吾族之命脈。其教人也,以躬行實踐、明體達用為旨,務求行止合乎禮節,治學志在道義,故及門皆志行清美之士。其治學也,以經學為主,每燕居端坐,口誦心唯,經文背誦如流,注疏不誤一字。又精研讀文法,緣情以發聲,因聲以達意,或朗誦,或低吟,抑揚頓挫,聲出金石,于近世吟誦界可稱第一人。又曆掌交大、無錫國專數校,門生廣傳其讀法,號曰“唐調”。
據《茹經先生自訂年譜》,唐夫子于甲戌年(1934年70歲)五月、十月兩赴華東電氣公司錄製讀文唱片,一片“讀文四篇”,一片“講演‘孝’‘弟’‘廉’‘恥’及讀《詩經》《左傳》法”,此二片均未見。1948年,又為大中華唱片公司灌制唱片,名曰《唐文治先生讀文灌音片》(十片),並附《說明書》,今存上海交大及太倉檔案館,為最早之吟誦錄音。其內容有:讀文法講辭及英文介紹;古文有《史記•屈原列傳》,諸葛亮《前出師表》,韓愈《送李願歸盤穀序》,李華《吊古戰場文》,歐陽修《秋聲賦》、《豐樂亭記》、《五代史•伶官傳序》、《瀧岡阡表》,范仲淹《岳陽樓記》九篇;《詩經》有《鴇羽》、《卷阿》、《常棣》、《穀風》、《伐木》五篇;《楚辭》有《雲中君》、《湘夫人》兩篇;經文有《左傳•呂相絕秦》一篇;詞有蘇軾《水調歌頭》、岳飛《滿江紅》兩首;七古有唐若欽公《迎春詩》、《送春詩》兩首;昆曲《長生殿•小宴》一首。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16
标题: 唐調來源

茹經先生所讀兩類腔調,實為兩個系統。讀古文為一系統,讀經文、詩詞為另一系統。此兩大類,殆傳承不同。依鄙見,其讀經文、詩詞之調為太倉調,蓋幼承庭訓,私塾教授,皆本地之吟誦也。舊時幼教,先讀經書、詩詞,後讀古文,故詩詞經文類當為太倉本地調。據《茹經年譜》,先生六歲受業于叔祖胡嘯山先生之門,“先識字,後讀《孝經》”,之後二年讀《論語》、《孟子》,九歲受業于姨丈姚菉翹(胡嘯山之婿)讀《詩經》,之後乃從父唐若欽公讀《尚書》、《周易》,十二歲受業于外祖父古愚胡公讀《禮記》、學制義及試貼詩,十三歲受業于姨丈錢會甫先生讀《左傳》,十四歲隨父讀書,十五歲乃應州試。應試前所學者皆家學也。之後又隨王紫翔先生學性理文章。由此觀之,諸師皆太倉人氏,其吟誦亦太倉調也。詩詞多從其父學,其父能詩,讀文唱片中有《迎春詩》、《送春詩》,而吟誦調與《詩經》相類,蓋太倉一帶調子相近故也。或謂此類源于沈曾植先生。如唐門弟子吳霖曰:“至於唐校長朗誦‘古詩’之格調,據傳是沈曾植傳授,又不同于吳汝綸。我聽過他朗誦《詩經》之《唐棣》、《穀風》、《伐木》以及《楚辭》之《湘夫人》、《雲中君》,特別朗誦蘇軾《水調歌頭》和岳飛《滿江紅》,中氣充沛,噴薄而出。喉鼻傳轉,餘音嫋嫋。既有鏗鏘金石之聲,又得徜徉空靈之感。”意者金石之聲出於吳汝綸,而空靈之感出於沈曾植。考《茹經先生自定年譜》,先生受業于沈氏,在光緒十八(1892)年,時年二十八歲,未言及學吟詠事,且先生將近而立,吟詠當已定型,故未敢輕言其傳自沈子培也。余採錄之久,關於沈曾植所傳調,有三例:一為沈永所傳其父沈希乾之調;一為錢仲聯所傳調;一為李成蹊傳自王遽常之調。然此三者又皆師從唐夫子,蓋流中又有源流也。故不能知其各傳沈氏之調也?抑又師從夫子而再傳沈調也?其調子或受夫子影響,故不能以之旁證夫子吟詩出於沈氏也。今考唐、錢、沈、李四家吟詩並不相似(古體則唐、錢稍近,近體則沈、李稍近),或非一源,而又有師承,遂較繁雜,難以細論矣。
至於古文讀法之來源,則為桐城吳摯甫先生。此事當無疑,夫子自道及諸弟子所述皆可證。據《年譜》載,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38歲)七月末八月初,唐夫子隨戶部侍郎那桐等出使歐美回至日本,恰值吳摯甫先生來日考察學務,不期而遇,至為歡洽,遂屢夜縱談古文源流及其讀法。其中細節見於唐蔚芝《桐城吳摯甫先生文評手跡跋》。吳教之曰:“子欲求進境,非明文章陰陽剛柔之道不可。”乃指示明徑:“文章之道,感動性情,義通乎樂,故當從聲音入,先講求讀法。” 又授以讀法:“讀文之法,不求之於心,而求之於氣,不聽之以氣,而聽之以神。大抵盤空處如雷霆之旋太虛,頓挫處如鐘磬之揚餘韻;精神團結處則高以侈,敘事繁密處則抑以斂;而其要者,純如繹如,其音翱翔於虛無之表,則言外意無不傳。《樂記》師乙所謂‘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累累乎端如貫珠’,皆其精理也。知此則通乎神矣。”並以唐先生新作《奉使日本國記》為例示範。先生聆其音節,無不入妙。此後乃琢磨讀法,終成大家。唐夫子1948年錄讀文音帶開頭之講話,亦道其學吟誦之歷程曰:“近世讀文方法,莫善於湘鄉曾文正,謂要讀得字字著實,而其氣翔於虛無之表。得其傳者,為桐城吳摯甫先生。鄙人曾與吳先生詳細研究。”所研究者即上所引吳摯甫論文之說,此言明其調子之傳承:曾國藩——吳汝綸——唐文治。則唐調之傳承,自曾文正而來。弟子錢仲聯、吳霖等所述略同。周邦道《唐文治傳略》謂其讀法“私淑湘鄉,而得其真傳”者,即謂古文一類也。唐調所以知名者,亦在此類也。
然文獻雖已證唐調源於桐城派,而其間承繼多少,必待採錄桐城讀法之後,多方比較,乃能知所新變。余於壬辰秋,輾轉安慶近月,訪耆老,拜名流,將當地私塾讀書調採錄殆盡,然與唐調相比,無不平淡,未見其淵源關係。凡讀古文,多以延方音為基腔,依字調變節奏,而唐調所以特別者,在其尾腔之回環推進,而今日桐城諸地尚未見有相類者,故不知唐調之繼承桐城者有幾分。
壬辰歲末,餘往徐州採錄徐仰儀之弟子郭廣偉先生,乃得知桐城派之讀法。郭廣偉,1926年生,徐州人。嘗考入無錫國專,受教于唐文治。然其吟誦則傳自徐仰儀先生。徐仰儀(1884-1948),名鴻璣,銅山人,與王雪樵、韓席籌稱“徐州三家”。民國初從閩侯林琴南、桐城姚叔節、吳北江諸先生學古文辭。徐先生之吟誦即學自吳北江。吳闓生(1865-1944),號北江,文章宗師吳摯甫之子。以古文辭名天下,教澤廣被燕冀,學者尊為大宗師。北江先生幼承家學,後又師從賀松坡等,轉益多師,終成大家。其吟誦則為家傳,于時頗為著名,門人亦傳其調。“從先生受學者,尤愛先生之誦詩文。誦之入神之際,眉頭飛揚,笑容可掬,聲音變化,千回百折之態,若見於空際。聽之者神凝形釋,文章內涵之秘,不待講說而自明。蓋‘因聲求氣’之說也。由是裁成者眾,異能之士、日萃於其門。門下士若曾履川、若吳稚鶴、若潘伯鷹、徐仰儀及賀孔才,皆一時之選也。”此中對吳氏吟誦之描述,與唐蔚芝吟誦之情形極似,又提及徐仰儀為吳北江高足,于吳調之傳承頗力。據弟子郭廣偉先生述,徐先生自瀋陽歸徐州後,以教學、賣文為生。其教學甚重詩文吟誦,以為熟讀千遍,方能下筆有神,而吟誦實為體會作品韻味,揣摩作者精神、意氣最佳之法。郭先生讀中學時傳得其法,餘聽之,其用氣不間斷、尾腔有所延,皆與唐調類似,唯不如唐調之顯著耳。郭先生後雖入無錫國專,亦曾聞唐校長之吟誦,然以入學不及派一年即從革命,又以先入為主,未嘗習唐調也,故其吟誦尚為吳調之正宗。吳調雖與唐調不同,然於今日所採錄諸多讀文調中,為最近唐調者,其間當有淵源。相比而言,吳調簡樸,而唐調豐富,唐調似從吳調發展而來。二者吟誦之法相近,而調子相去甚遠。吳北江與唐蔚芝同年,皆學於吳摯甫先生,而吟誦調相差之遠,不可謂其傳而不變也,吳氏守其家傳,故猶簡樸,而茹經發明,乃至於豐富矣。
唐調之讀古文,乃自桐城派而來,其源遠矣。唐夫子學於吳摯甫,吳學於曾文正,曾文正則遠承方苞、劉大櫆、姚鼐而來,並以“讀書聲出金石”為君子一樂也。雖桐城文脈之傳,可歷歷而見,而其讀法,亦一傳而未變乎?且自桐城而湘鄉,其言語腔調固殊,安能襲而不變焉?又自湘鄉而複桐城,豈能一如向之所傳耶?茹經先生集大成,乙太倉之音而學桐城之調,又烏能不變也?故唐調者,可謂創自茹經先生者也。余聽吳氏傳調,知其中傳承者少而新變者多矣。雖為一脈,而更開新境矣。夫桐城為天下文章之正宗,夫子承其餘緒,悟其精髓,而昌明讀法,為學者之金針也。
補記:吾近來研究唐調,頗得益于蘇州吟誦專家魏嘉瓚先生,魏先生採錄蘇州吟誦甚有功,出版《最美讀書聲——蘇州吟誦採錄》,附有所採錄諸先生吟誦錄音,及相關論文,嘉惠學林,功德無量。壬辰冬上海開唐調會,從先生請益,逆旅受教,示無錫國專研究書,感激無限。一日,先生致電,雲新作一文,論唐調與吳調之關係,並以其師郭廣偉先生之調與唐調相比,結論為:唐調與吳調法同調異。法同吾已論之,而調異吾未深究。魏先生以唐文治吟誦強調近於江蘇本地,故謂唐夫子之調為江南調,而法為桐城法。吾深然之。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18
标题: 唐調分期

茹經先生以仁義為教,陶鎔多士,國專門下,英才輩出。朱東潤、陳中凡、王蘧常、陳柱、唐蘭、馮振、蔣庭耀、錢仲聯、馮其庸、範敬宜等文化名流,皆其弟子也。唐調之聲,流播海內,至今尚存數十人,可謂盛矣。己醜秋京都舉辦中華吟誦周,設唐調專場,諸弟子相會以示讀文法。敝會承辦,因得見諸先生風儀,歎為觀止。嗣後,乃取諸老所誦古文,一一含咀,而漸能品其高下矣。
茹經先生所吟誦者,眾體兼備,而諸弟子所傳,多在古文。當時唐校長每週至校一二次,教誦讀法,以《岳陽樓記》格律謹嚴,便於初學,故傳者最多。今日所採錄唐調諸篇,亦以此為多。於是聽其異同,比其優劣,然情難分其軒輊也。雖其音節不一,而氣勢俱在,起伏不同,而調子未改也。大概聽之,能使人人知為唐調,尾音之拖延,聲氣之起伏,殆有所同;而每人之方言不同,氣息之長短互異,節奏旋律亦不一,遂各具特色焉。
夫子之傳人,可略分為兩代。以及門為一代,以再傳為二代。夫子長校三十餘年,故一代又有早晚期之別。早期諸先生之吟誦,已不可得而聞矣,唯經轉述能知一二:“哲嗣謀伯師神情酷肖,但醇厚有餘,而老練不足;陸景周師溫文爾雅,宜於讀上古經文,得古樸莊重之意,其他則有未逮;唐堯夫師嗓音得天獨厚,高亢洪亮,尤其在讀太陽氣勢文時,響遏行雲,鏗鏘悅耳,或如鷹隼盤空,忽又飛流直下,教學效果甚佳。” 此乃陳以鴻先生所記,而余未得聞矣。又于採錄蕭善薌先生時,談及弟子中有王遽常先生,夫子推為三甲之列,其吟誦料亦甚佳,惜不得見。據聞復旦大學中文系曾請王遽常、朱東潤等先生製作吟誦錄影,而余尚未得王氏吟誦資料。此外,陳柱曾、蔣庭耀等先生吟誦亦頗有名,然所傳多為詩詞類,誦古文調未傳。故于早期唐調之讀法,不得而知。早期吟誦錄音唯朱東潤先生為多,從中可以窺見早期唐調之特徵。
由此觀之,唐調亦有分期,夫子之讀文前後期亦不同,大概有三期,早期為一二十年代,中期為三十年代,晚期為四十年代及以後。三個時期以尾腔長短、起伏大小為標誌,早期尾腔最小,起伏不大,如朱東潤先生所傳調,此期無唱片;中期尾腔漸成,起伏變化,如蕭善薌先生所傳調,此期有唱片但不知下落;晚期尾腔較長,起伏較大,如陳以鴻先生傳調,此期有讀文唱片可資證明。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21
标题: 唐調傳人

朱東潤先生(1896-1988),原名世溱,江蘇泰興人。復旦大學教授。為著名傳記文學家、文學史家、教育家、書法家。朱先生學唐調時十五歲,就讀於南洋公學中學部,夫子自大學、中學部各班擇一二賢者親炙,朱氏年歲雖少,以才高而入選,夫子教古文只讀不講,年終考作古文,朱先生名列十三,其讀古文,亦得夫子嘉獎,時而共讀,可見得夫子之器重。朱先生之吟誦有錄像流傳,為唐調早期傳人中最早錄像者。其吟誦雖稱唐調,然于唐調之特徵,尚少沾溉。唐調之尾腔615雖不必常有,而必不可絕無,考朱氏吟誦,尚未見此類者。雖然,其用氣之法,抑揚之致,又有似夫子者。蓋學其一體耳。若將唐調分為上中下三種腔調,上者為陽調,下者為陰調,則朱先生者可謂中調。其讀文皆以中調行氣,跌宕起伏不大,抑其人之溫文爾雅歟!唐調變化多端,句式變則腔調亦隨之而變,又極自然,不覺之中而氣勢已出,朱氏吟誦時僅用唐調行腔之法,潛氣內轉,故能讀長文長句,然未得唐調收聲之法,不能盡抑揚頓挫之妙,于文章之段落亦表現不足,是其缺憾。用氣而不能盡致,則氣勢神情自不能顯矣。朱先生入唐門較早,時夫子尚未失明,親自指導,其讀法又得夫子肯定,理應相去不遠,況朱氏博聞強識,焉能遽忘夫子讀法?然則唐夫子早晚期調子有變乎?朱氏所讀韓愈《送董邵南序》、《張中丞傳後序》等篇,夫子錄音中未有,顧早年所傳授者耶?此時在辛亥年,距夫子受教于吳摯甫將近十年,唐調當已成型。然此時與錄製唱片(1948年)間隔三十七年之久,又豈敢斷言無變化也?如此推論,則唐調早期與晚期固自不同,朱先生所傳為早期唐調也。
朱氏以早期調子讀歐陽子《秋聲賦》,與夫子晚年唱片所錄,迥然不同,可以見其間之變易處也。大概在尾腔上有異,早期與吳摯甫先生頗似,尾腔615尚未形成,起伏跌宕亦不大,與前文所述吳北江傳調近似。另有一例,亦屬早期傳調,即唐調第二代之戴逸先生。戴先生生於1926年,江蘇常熟人,其師楊毅庵先生亦常熟望族,為無錫國專高才生,其吟誦當為早期唐調。戴先生傳之,如誦《前赤壁賦》,發聲行腔之法與朱先生近似,尾腔亦不顯著,此皆早期之唐調也。
今存錄音中與夫子唱片讀法近似而又最早者,當推錢仲聯先生(1908-2003)。錢先生號夢苕,生於江蘇常熟,祖籍浙江湖州。著名詩人、詞人、古典文學專家。1926年畢業于無錫國專,後任教于國專、中央大學、南京師大、蘇州大學等。其吟誦較近唐校長,各體兼備,為唐調傳人中最早全面錄音者。其詩詞吟誦傳自沈曾植,有浙江風格(與劉衍文先生吟誦頗近),而古文吟誦則為正宗唐調,詩經、楚辭等亦為唐調,與古文不同,可證茹經先生之分體而讀也。其讀古文,篇目甚多,大概勝於太陰之體,而于氣勢文有所欠然。餘反復聽其吟《出師表》、《岳陽樓記》、《吊古戰場文》、《豐樂亭記》諸文,與夫子相比,腔調接近,而用氣、發聲皆不同。夫子之氣渾厚寬洪,發聲自然,近於語言,以腹腔用力噴薄而出,故能上抗下墜,抑揚頓挫,或盤旋震盪,或一瀉千里,此所謂得其氣而能入於神者也。錢先生之氣則相對較弱,不能開宕則取細潤,吟誦時音調較高,近於音樂,以喉嚨婉轉歌吟而出,蓋曲調上揚而又不能持續,乃婉轉而下,如是反復,似有陰陽調恒於其間,此所謂曼其聲而婉轉圓潤者也。因其調子已高,上不能盡,氣必下行,故於氣勢難以傳出,且常在一句之內反復起伏,曲調重複,缺少變化。而夫子能發金石之聲,上則至於頂,下則落于穀,如是跌宕,變化無端,而氣勢在其中矣。錢先生于唐調調子之改變,亦顯而易見:一為曲調化;二為尾腔延長多半拍;三為節奏均衡變慢,近於一字一拍。此影響及于學生陳少松先生。由此可見,唐調之流中有變,斯亦常理。當時從夫子學吟誦者百千人,百千人中各雜方音,而調子不儘然,雖其大體為唐調而細處又各具特色。錢先生于唐調貢獻巨大,不但系統錄音,且闡發其妙,作而為文,使後人能一睹當時之盛,並察其脈絡,可謂用心也已。于唐調能稱一巨擘。
唐夫子之吟誦,音節鏗鏘,神完氣足,語速甚快,語勢亦強。即以此而論,則諸弟子中以范敬宜先生(1931-2010)最似。范先生之似夫子者,蓋在其氣勢神情也。語速之快,或甚于夫子,然氣勢得之,而語音、腔音若有不似者。唐調以氣勢勝,此范先生所以為傑出者也。此蓋天才也。氣不可學,唯可以養,必其人有斯人格,乃有此氣質,夫子曰:“人格愈高,善氣愈深,浩然之氣愈盛,而文章之程度乃逾進。”余嘗聞之蕭善薌先生,云范先生時年最少,而又最慧,唐校長每來視察,眾皆推以當面吟誦。然而天不假年,竟於前年辭世矣!此一脈遂絕矣!太陽文之讀法,不復聞矣!豈不悲夫!生前未多錄音,只有《岳陽樓記》、《前赤壁賦》、《滿江紅》、《伶官傳序》數篇流傳,以《岳陽樓記》最得神氣,蓋范先生為範文正公後裔,為人又極有正氣,自能深會其心也。
今尚在世諸弟子中,推陳以鴻先生吟誦最似夫子。陳先生生於1923年,江蘇江陰人,曾就讀於上海交大、無錫國專兩校。其吟誦傳自唐夫子高足唐堯夫,此人“嗓音得天獨厚,高亢洪亮”,有此大師指導,又得唱片學習,故其氣息、節奏、聲音,皆似夫子,能見夫子之風範也。其吟誦《豐樂亭記》、《岳陽樓記》諸篇,皆為佳品,使人陶醉其中,不能自已。大概陳老善讀少陽之文,識度趣味,皆能表現而出。至於太陽氣勢之文,則有所不逮,如《伶官傳序》中“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一句,唐老夫子吟誦時音調高亢,尾音拖長,大有餘願未了、死不瞑目之恨,又含無限期望,極為沉痛,而陳老誦此句則以中調行氣,落腔低沉,與前後對比不顯,蓋太陽之氣不足,故論其抑揚跌宕、收放自如則不及夫子。然陳老于唐調之研究與推廣,可謂得力也。又存有1948年唱片一套,無私奉獻,使唐調能流傳不絕,乃至風靡寰宇,非陳老之力其誰何?
陳老之外,尚有蕭善薌先生吟誦較好。蕭先生生於1925年,江蘇南通人。其發聲送氣之法,及其嘎裂腔音,最似夫子,而從容不迫,亦得其正。其吟誦《伐檀》,頗顯唐調之特質,在於嘎裂聲音色,足供研究之例證。至吟《岳陽樓記》,潛氣內轉,剛柔並濟,最為神妙。此蓋以性情近于少陰,而吟誦亦偏愛少陰文也。蕭老于《蘭亭序》、《醉翁亭記》、《前赤壁賦》等古文而外,又嘗吟誦陶淵明《飲酒》諸篇,使得知唐調之五古者也。夫子力在經學,詩不多作,至吟近體,更少留存,故蕭老此篇,足供備其一體,使人考唐調吟詩用氣之法而有由矣(自其氣而推之,合乎唐調,故竊以為屬?唐調,夫子七古有錄音,其法亦然。錢仲聯先生有五古錄音,但為沈曾植傳調)。又考唐調二代傳人魏嘉瓚先生所吟《木蘭辭》、《長恨歌》,亦此類也,謂之唐調,於理有據,不但自云傳自夫子高足蔣庭曜,其用氣亦是唐調法(唐調吟詩與讀文不盡同,其尾音迥異,然用氣實同),唯其調旋律稍變,尾腔延長,加以潤飾,此魏先生之創新處也。
今年冬,余往徐州採錄訓詁學家李成蹊先生,確定其吟誦為正宗唐調。李先生1921年生於江蘇靖江,讀過兩年私塾,1941年考入無錫國專滬校,1943年畢業,授課老師為蔡尚思。其詩詞吟誦傳自王遽常,王又傳自沈曾植。其古文吟誦則學於唐校長,為正宗唐調傳人。時唐校長每週講課兩三次,以太倉話吟誦古文,故及門皆能吟誦。李先生無錄音參照,而記憶尤妙,吟誦《岳陽樓記》,于唐調之特徵體現甚好,唯其年邁,氣有所不逮,故腔調存而神氣不足,然亦足以見晚期唐調之美矣。
唐調第二代傳人之中,以陳少松先生最善。陳先生1941年生於江蘇南京,現為南京師大文學院教授,吟誦學家,著有《古詩詞文吟誦》,出版吟誦光盤《論語選吟》等。陳教授致力吟誦,興亡繼絕,功不可沒。其吟誦有家傳、師承兩類,“唐調”師從錢仲聯先生,讀古文聲情並茂,深得唐調“太陰”文之讀法,以諸葛亮《前出師表》為代表。然于唐調,多所改易,加以樂化,節奏變慢,近於歌吟矣。且取調亦有所偏好,唐調有高低之分,所謂響有飛沉者,而陳教授多用高調,此蓋出於錢先生者也。故此前之唐調,以腔音行氣,聲多沉斂,近於語言;而陳氏則多以歌喉出之,近於音樂。至於氣息,則此前多為吐氣,故速而有勢,至陳則多吸氣,於是慢而均,有所謂節拍者存焉,氣勢弱矣。此其大略也。至於其細處,如入聲字、尾腔位置等,皆有不同。譬如《岳陽樓記》“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句之“北”“峽”“極”“客”“物”“得”皆為入聲,此句必多頓挫,讀之快而響,以範敬宜之吟誦最合,其次陳以鴻、蕭善薌老,亦多將之吟短,以成頓挫,故而有氣,且三人之尾腔亦在“無”處稍呼氣,至“乎”處乃長呼,陳教授亦大概如此,然細處則每句有節拍,乃使氣流之積蓄不足,而損其氣勢矣,且將尾腔之氣先泄,結處之呼氣有不足焉。又如“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一句“國”“目”“極”為入聲,在其間調節頓挫,前三人皆在“悲”處稍停呼氣,至“矣”乃往復長吟,陳教授則在“而”字振起,音高而長,洩氣多矣,“悲”處則相對而短,於是句尾之字氣力弱矣。雖然,亦可稱善也。此就一點而言之,若以全體論,則以混成為妙,不必斤斤於字句也。陳教授之吟誦,聲情並茂,搖曳生姿,其曼聲之法,適足以表達哀愁,凡情感之屬,更見其妙,如《出師表》《項脊軒志》等皆可擊節而賞矣。故其宜讀太陰之文也。
以上所論諸家,朱東潤、錢仲聯、範敬宜、陳以鴻、蕭善薌、李成蹊為第一代唐調傳人,陳少松及附論戴逸、魏嘉瓚為第二代。自調子時期分,則朱東潤、戴逸、魏嘉瓚所傳為早期唐調,其餘為中晚期唐調。若以體性論,則範敬宜善讀太陽之文,錢仲聯善讀太陰之文,蕭善薌偏于少陰,陳以鴻雖兼諸體而終以少陽為勝,是其體性有異,而各歸所好也。論其腔調,則錢、陳為近;至於行氣,則范、蕭有得。由是反觀唐夫子,一人而善眾體,其難乎!非博大精微、氣盛格高者,其孰能造是?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26
标题: 唐調讀法

唐調創始人茹經先生:“今日講求教育之法,務以敦崇品性涵養性情為宗旨。而感發性情之要,當以讀文為根本。文章音節應古時樂律,有抑揚吞吐抗墜斂侈之妙。”唐調繼承桐城派讀文法,最重從音節中讀出神氣,然則何以能達其妙?唐夫子于唱片中展示無遺,聽其錄音,考其論述,大概唐調讀法之特別處有以下數端。
先別文體。唐夫子文體意識強烈,辨體極細,又極精微,蓋深諳易理者也。其讀法因文體之異,而調子不同。讀文唱片中,有詩經、楚辭、古詩、詞曲、經文、古文諸體,而讀法迥異:詩經、楚辭、古詩,句法整齊,結構重複,故讀出其韻味、章法;詞則有長短句,故讀出其錯落結構;儒經則莊重古樸,故讀法質樸嚴肅;古文有氣勢神情,故讀出抑揚頓挫,跌宕起伏,變化神奇,最具特色。何以分別如此之嚴?竊以為,茹經先生不但有文體意識,並扼其本質,付諸實踐,此其用心之良苦,而吾人所不能忽略者也。今人或以古文之調誦經文,即不守先生之所謂“規矩”也。先生曰:“規矩者,形也,通於形之變化離奇,則進於神矣。”又曰:“天下惟謹守規矩之人,乃能為謹守規矩之文;惟胸羅經緯之人,乃能為胸羅經緯之文。”故文體必須分清,調子不可亂用,古文之調,與經文不同。唱片中《呂相絕秦》為經文之調,《豐樂亭記》為古文之調,二者迥異,前者可謂之太倉調,後者則出乎桐城者也。
次分性質。文章之性質即陰陽剛柔。唐夫子謂讀文奧旨“不外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菁英陰陽剛柔之發也。”文章之分陰陽剛柔,乃繼承桐城派之說。姚鼐首倡古文風格有陰陽之說:“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穀,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昊日,如火,如金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陾乎其如喜,愀然其如悲。”此古文之分陰陽也。至曾文正則又細分為四象,唐夫子直承之而來:“曾文正編古文四象,分太陽氣勢、太陰識度、少陽趣味、少陰情韻四種。余因之分讀法有急讀、緩讀、極急讀、極緩讀、平讀五種。大抵氣勢文急讀、極急讀,而其音高;識度文緩讀、極緩讀,而其音低;趣味情韻文平讀,而其音平。然情韻文亦有愈唱愈高者,未可拘泥。韓子所謂‘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皆宜’。柳子厚所謂‘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皆讀文要法也。”此乃因文章風格之異、情韻之殊而分別其讀法:太陽氣勢之文,縱橫恣肆,雄奇奔放,宜急讀,音調高亢急促,一氣呵成,有似江河之水,例如《伶官傳序》;太陰識度之文,情理充恰,潛氣內轉,宜緩讀,音調低沉紓緩,娓娓而來,有如湖上之風,例如《祭十二郎文》。少陰、少陽則介乎其間,故宜平讀:少陰情韻之文,宛轉纏綿,讀之曼聲柔氣,曲盡其情,如《秋聲賦》;少陽趣味之文,從容閒適,讀之舒展自如,玩味其趣,如《醉翁亭記》。此說甚精,傳承桐城派論文章陰陽之說,而發揮之,又付諸實踐,成一體系也。據云,茹經先生教學生讀文、作文,必須辨陰陽剛柔性質之異。並在《國文經緯貫通大義》(讀文四十四法)之中於每法之下注明,可謂用心良苦也。
三審章法。唐夫子吟誦詩文之時,調子往復,有起承轉合之章法。如誦《詩經》、《楚辭》、古詩時,前兩句為一層,第三句音調變高,第四句又回落關合,此即起承轉合也,乃構篇之常則,合乎自然之序,造成生機之道。夫子吟誦之中,能明乎此,甚為可貴:“最宜注意者,在頓挫之間。蓋初學讀文往往口中吟哦,而心不知其所之者。唯於段落頓挫之際,急將放心收斂,則我之神氣始能漸于文章會合,且一頓一挫之後,必有一提或一推,細加玩味,則起承轉合之法,不煩言而解矣。”此夫子自論吟誦體現起承轉合之章法。而吟誦調自身亦有首尾之變化,始則平淡,繼則跌宕,終則汪洋:“《論語》聖人論樂曰:翕如、純如、皦如、繹如,此不啻明示讀文之法。翕如者,文章開始,翕聚全篇之神氣也,於是放而縱之。其音則純而和,其條理則皦而明。至全篇結束時,則絡繹奔騰,如百川之歸海。八音之齊奏,故曰繹如。學得此法,於佈局煉氣,思過半矣。余編國文經緯貫通大義,有翕純皦繹法。選《過秦論》、《原道》等三篇。然此法韓歐文中多有之,當推類以盡其餘也。”可見讀文亦能明文章之佈局,蓋讀時審其章法也。唐調最顯著之特徵,在於尾腔。尾腔延續之久暫,可為段落之標記。古人文不加點,蓋吟誦能自明句讀,至於段落結束,則拖腔以示,夫子曰:“至於首尾段落之處,其聲皆須有宏大遠到之致。或如波瀾之瀠洄,或如異軍之突起,能神明於此,則其幾於大成也不遠矣。”唐夫子吟誦時段落分明,層次井然,真善於讀文者也。
四達神情。夫子論文曰:“文章之妙在神氣情三字。余嘗有十六字訣,曰:‘氣生於情,情宣於氣,氣合於神,神傳於情’。然初學未易領會,當先學運氣煉氣,俾之縱橫奔放、高遠渾灝,自有抱負不凡之概。” 讀文章意在使文氣顯露,神情複現,如此則能情通古人。讀者如此,而聽者印象亦甚深刻,如朱季海先生回憶夫子讀書神態云:“民國二十二年蘇州國學會正式成立,蓋肇端於是矣,予固始終其事也。會址定在大公園吳縣圖書館二樓,蔚芝先生即曾應邀來蘇講學,雖雙目無視,而神情開朗;發揮經義,如話家常。背誦經文,自成雅奏,世傳唐調,語不虛矣。或記亢倉子之對魯侯有云:‘心合於氣,氣合於神’者(見《列子·仲尼篇》),吾于先生之講學見之矣。以其稟賦之厚,涵養之純,偶一攝衣升堂,居然神遊八表。區區公園暫講,竟使亢倉之言,非複道家之空談,頓成當前之實踐,故曰:‘人能弘道’,不其然乎?”朱先生亦一代大家,而能震撼于茹經先生之讀文,數十年不忘其事,可見此讀法動人之深也。
以上所論,為唐調讀法所獨有者。至於吟誦所共有之規律與方法,待後文詳述,善吟者自可沿此而進。別文體、分性質,皆辨體之事也,故唐調讀文,辨體甚要,此點望學唐調者重之,不然,辜負老夫子之厚望也。今唐調風靡,而初學者未得神韻,大不知其調子有類,小不知其細處有變,一例套用,殊不可取也。竊以為當恪守夫子之說,讀文須講規矩,不得造次,當于讀文之前,先揣摩至明,擇調而讀,庶乎其不差矣。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28
标题: 唐調音質

音質者,音色之本質也。吟誦所以大異於歌者,在其音色焉。今所采耆老,其吟誦之音聲,與歌唱時迥異,此傳統吟誦之特質,而新吟唱所不具備者也。求諸唐調,此音色亦顯而易見。幸有茹經先生之錄音,及其弟子之吟誦為證,可以判其分別。
何以吟誦之音色有異?蓋其運氣方法、共鳴部位有不同於歌者。吟用腔音,以丹田運氣,其出於臍帶,故本義為呻吟,有哀愁之情,聲音偏低,甚至出現嘎裂聲。嘎裂聲亦稱氣泡音、油炸音,發音時氣流快速斷續,聲帶內縮,既短且厚,而又鬆弛,只留前端小縫漏氣,以小氣流震動小聲帶,而聲帶較厚,故頻率極低。且振動不規則,故忽高忽低,時有時無(如普通話之上聲轉折處,去聲下降後若繼續下降部份)。此為漢語之一大特色,蓋南亞人聲帶薄而短,音過高則為假聲,過低則為嘎裂聲(嘎裂聲本語音學術語,余移以論吟誦,甚合)。朱曉農謂嘎裂聲為低域中高度最低,縱向緊張度最松者,顯得低沉而自然,吟誦多用之,故古人言意緒低愁則曰低吟,如義山“夜吟應覺月光寒”之類。由此觀之,嘎裂聲不但漢語之一大特色,亦吟誦音色之一大特質也。考唐文治、陳以鴻、蕭善薌等諸老前輩之吟誦,莫不有之。而歌唱則不然,以喉嚨出氣,聲音直沖而出,高亢嘹亮,甚至出現假聲,如紹興大板、黃梅戲、秦腔、越劇、粵劇皆用假聲,故凡言情志高快則曰高歌,如老杜“白日放歌須縱酒”之類。王讜《唐語林》云:“人有所思則長嘯,故樂則詠歌,憂則嗟歎,思則嘯吟。”嗟歎即吟誦,故樂時以歌,憂時以吟,古人于歌、吟之別,未嘗混淆。此吟誦與歌唱用氣發聲之別也。
吟誦之共鳴方式為口腹腔共鳴,或口鼻腔共鳴,其聲音橫向延展,故音色質樸渾厚;而歌唱之共鳴方式為口顱腔共鳴,其聲音縱向回蕩,故其音色婉轉圓潤。唐段安節《樂府雜錄》云:“善歌者必先調其氣,氤氳自臍間出,至喉乃噫其詞,即分抗墜之音。既得其術,即可致遏雲響穀之妙也。”此論歌法也。歌之要求較高,吟誦則較簡易,孫詒讓曰:“蓋誦雖有聲節,而視歌為簡易易明。”故吟誦之簡樸,人皆能之。或謂吟誦為人類早期唱法,良有以也。自人之演進而言,其發音器官逐漸外移,故腔音為太古遺音,自以純樸為尚。吟誦發音自然,吐氣輕鬆,如說話般,與歌之講喉舌婉轉大不相類,故便於學習,於是讀書之道,以吟誦為法門也。
歌誦既異,其用不同。任半塘曰“誦欲有所諷諫,故吐辭必近語言,以便當面曉悟;歌之用在感發,故衍聲必符樂曲,以利遠揚而激眾。”吟誦近於語言,在於表達內容;歌唱接近音樂,在於表現旋律,此吟誦與歌唱之本質區別也。因此性質之異,其運用亦不同,故不同文體,表現方式亦異矣,劉熙載《詩概》云:“長篇誦,短篇歌;敘事誦,抒情歌。”“詩以意法勝者宜誦,以聲情勝者宜歌。”“賦不歌而誦,樂府歌而不誦,詩兼歌誦,而以時出之。”由此可見,歌、誦不同,用途不同,古人于歌誦之別甚明,而今人亦不當使二者混淆也。今偶見初學吟誦者,以假聲高歌,務求華美,蓋不知吟誦者也。讀書貴有氣象,其用氣必忠厚,用聲必自然,不得偏於兩極,斯吟誦之正則也。
聽茹經先生及其弟子之吟誦,皆以腔音出之,氣發丹田,聲如洪鐘,渾厚質樸,深得文章之氣勢也。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29
标题: 唐調文氣

吟誦古文之妙者,莫過唐調。唐老夫子承桐城之餘緒,揚因聲求氣之說,讀古文氣勢沛然,運丹田之氣,發金石之聲,曾文正公所謂聲出金石飄飄意遠者,殆此類乎!
唐調吟誦古文,固與古文之章法相關,然就其調子而言,亦有前後積蓄之氣,運行其間,伺機而發。唐夫子曰:“《論語》聖人論樂曰:翕如、純如、皦如、繹如,此不啻明示讀文之法。翕如者,文章開始,翕聚全篇之神氣也,於是放而縱之。其音則純而和,其條理則皦而明。至全篇結束時,則絡繹奔騰,如百川之歸海。八音之齊奏,故曰繹如。”其初則平常,繼則起伏,終則跌宕,如山溪之匯江河,江河之奔大海也。而貫通其間者,氣也。
自曹丕論文而後,文以氣為主,歷代言之不鮮,而何以致其氣,則不盡能道。唯桐城派因聲求氣之說,可以盡之。劉大櫆《論文偶記》云:“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於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按劉氏之說,文章精處在於神氣,粗處在於音節字句,精處不可見,而粗處可見,精處其裡,粗處其表,精處體現於粗處,故文章神氣之體現賴於音節、字句。姚範所謂“音節是神氣之跡象”、“字句是神氣之規矩”亦即此意。然則何以求文氣?劉大櫆曰:“於音節求之!”而具體求法,未能明示。至方東樹先生,更進一步,從最粗處之“字句”求之,《昭昧詹言》曰:“音響最要緊,調高則響。大約即在用字平仄陰陽上講。須深明雙聲疊韻喜忌,以求沈約四聲之說,同一仄聲,而用入聲,用上、去聲,音響全別。”方先生之說甚精,細分四聲,並論其陰陽,以此求文章之響度,進而探其神氣。唐夫子于諸賢之後,集其大成,論文曰:“文章之妙在神氣情三字。余嘗有十六字訣,曰:‘氣生於情,情宣於氣,氣合於神,神傳於情’。然初學未易領會,當先學運氣煉氣,俾之縱橫奔放、高遠渾灝,自有抱負不凡之概。”此亦談及文章之妙在神情,神情之體現在乎氣,故初學當從煉氣開始。而煉氣之法,當先知字句聲調:“音律者,聲也,通於聲之抑揚徐疾,則斂於氣矣。”然則何以能通聲之抑揚?夫子又曰:“當從跌宕頓挫四字悟入。曾文正論文章雄字訣云‘跌宕頓挫’,捫之有茫然。此豈特陽剛之文哉?陰柔之文為尤美者。”此論文氣不論剛柔皆起於跌宕頓挫,蓋求文氣之通法也。夫聲有長短輕重、抑揚徐疾之別,善用之,能調其節奏,發其氣勢也。至此,乃知劉大櫆所謂音節,即先生所謂跌宕起伏、抑揚徐疾,既在乎氣息之間,又與四聲之長度、高度、拱度相關。唐夫子之前,如何以聲音見其文氣,不可聞矣,自夫子而後,有錄音為憑藉,我輩可以悟其三昧矣。考茹經先生之吟誦,咬字清晰,依字行腔,四聲分明:平聲平穩,上聲高亢,去聲悠遠,入聲短促響亮。夫子對於平仄之研究甚深,最早提出吟誦規則“平長仄短”之說,曰:“入門之始,則宜先辨聲之短長。大抵文之震盪茹吐處,宜多用平用長,辨難奧衍處,宜多用仄用短,于重陽之中,而伏以一陰,則陽者不散。于重陰之中,而間以一陽,則陰者不集。”不但詳述平長仄短之用處,更分其陰陽,可謂細矣。此理論可驗諸錄音,茹經先生讀文錄音中,平聲尚分陰陽,陰平高平而陽平低降,如《豐樂亭記》“始飲滁水而甘”中“滁”低降而“甘”高平,“滁於五代干戈之際”中“滁”低降而“干戈”高平,與文意、氣勢俱有關。今普通話陽平亦上揚,與正宗唐調不合(唐夫子及其傳人多是南方人,其陽平皆低降),於是顧調則倒字,顧字則失調,終難調和,如隔一層,于文氣亦有所失矣。文氣與聲情相關,而情緒之變,又與聲音之響度相關,故於響亮聲音,尤為注意,如云:“平字宜多用東陽庚蒸真支等韻,仄字用入聲韻,如‘星垂平野闊’、‘氣蒸雲夢澤’、‘晚來天欲雪’、‘地猶鄒氏邑’等皆是也,讀之自然響亮。”又以揚州史可法祠堂聯“心痛鼎湖龍,半壁江山雙血淚;魂歸華表鶴,二分明月萬梅花”為例謂“其聲音之所以響亮者,在五字句用東韻、入聲韻,而壁字、血字、月字又都系入聲字故也。”可見,先生以字之聲調求文章之氣韻,具體而有法,言之詳矣。至此,方苞所謂“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入”、劉大櫆所謂“論文而至於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姚鼐所謂“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方東樹所謂“在用字平仄陰陽上講”、曾國藩所謂“文章之雄奇,其精處在行氣,其粗處全在造字選句”者,一併可以悟也。
茹經先生不但論文氣出於字句,更論此氣質當如何養成。此蓋以孟子養氣之法施之于文者:“人身一呼一吸之氣,與天地一闔一辟清明廣大之氣相接,無形而不可見,惟聖人善養之。故其文章之跌宕頓挫、抑揚徐疾合乎人心之喜怒哀樂而悉得其中。”此本乎儒家之教,儒家有詩教、樂教,皆所以致溫柔敦厚,而涵養性情也。故又云:“人格愈高,善氣愈深,浩然之氣愈盛,而文章之程度乃逾進。”此與孟子所謂浩然之氣、韓子所謂氣盛言宜者一脈相承,為儒家文論之集大成者也。文與人相聯,道與藝同揆,因文之浩氣以陶淑人心,因性情之正大以激發文氣,兩相契合,修身養性,是又為其用也。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7-30 13:30

吟诵之妙用多矣,今人之论述已详。而茹经先生百年前研究吟诵之深,实为罕见。不但有“平长仄短”等规矩之说,于吟诵之妙用亦论之颇详。“学者欲穷理以究万事,必读文以求万法,又必先潜研乎规矩之中,然后能超出乎规矩之外,而又扶之以浩然之气、正大之音,格物致知,所以充其用也。”[1]今就茹经先生所论,整理归纳数点,以供学者参考。
吟诵以激发文气。前文已论桐城派因声求气之说,如姚鼐《与陈硕甫书》云:“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曾国藩曰:“先之以高声朗读,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此皆扼要之论,而至茹经先生更明言鉴赏古诗文,须以吟诵之法,揣摩其气势,领会其精神,进而知作者之音,会作者之心。先生引张廉卿言曰:“学古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因之而并显。”又受教于吴挚甫先生,得知“才无论刚柔,苟其气之既昌,则所为抗堕、诎折、断续、敛侈、缓急、长短、伸缩、抑扬、顿挫之节,一皆循乎机势之自然,无之而不合。”故笃定文章之道,所以盛者实在于声,必致和声乃可鸣盛,以此为其论文之大要也。唐夫子论文概括为十六字诀,曰:“气生于情,情宣于气,气合于神,神传于情”,善读者自能达于神气,而唐调最重文气,以此读文,最为合宜。
吟诵以体会声情。茹经先生《国文大义》专立“论文之声”一节,极其精审。夫子极喜读欧阳文忠公古文,吟诵唱片中亦以六一文为多,故体会尤深,如读《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拜,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街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一段,则曰:“读情韵之文,宜淅沥萧飒,如波涛夜惊之声。读气势之文,宜奔腾澎湃,如千军万马之声。”读状琴声之“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一段,则曰:“读凄惋之文,宜凄然以促,如风雨夜至之声。读华贵之文,宜舒然以和,如雌雄雍雍相鸣之声。”[2]由永叔之文章,而随意生发读文奥妙,非精于吟诵者,不能为也。弟子吴霖先生回忆,夫子曾读自作《蚧簖记》至“明发不寐,闻鸦声呜呜然,与他乡迥异,则念吾亲之恩斯勤斯者,而今安在也?日方晡,闻邻舍读书声,则念吾亲之顾我复戒育我者,而今安在也?夜阑,闻人家呼儿声、闭户声,则念吾亲之倚门以望者,而今安在也?蚧簖可以常存,而吾亲不能常存,曷禁悄然以悲,泫然以泣也!”时声泪俱下。可见,声可以引情,乃至于入情入境矣。
吟诵以领会精神。唐夫子曰:“文章之妙在神气情三字。……而最宜注意者,在顿挫之间。盖初学读文往往口中吟哦,而心不知其所之者。唯于段落顿挫之际,急将放心收敛,则我之神气始能渐于文章会合,且一顿一挫之后,必有一提或一推,细加玩味,则起承转合之法,不烦言而解矣。”文章之精神、章法,皆可在吟诵中领会,此唐夫子所独到之处也。其弟子亦往往得益于此,如钱仲联先生云:“方块汉字一字一音,具有平仄阴阳之特点,古代韵文散文通过朗诵可以因声音以领会作品之精神,但看书、翻书则不能达。”文章之精神即阴阳刚柔之美,曾国藩《古文四象》言之详矣,而吴挚甫、唐蔚芝、钱仲联一脉相承,得其真传也。然至于今日,奄奄断矣。不吟诵,不能会通古人,不能得其精蕴,安求其能作文也?
吟诵以修身养性。学者贵乎传道,学习之旨在于修身,而后乃能治人,此儒家之教,而茹经先生所尤重视者也。其《国文经纬贯通大义自叙》:“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此政治学之大原也,而文学亦荄滋于此。盖规矩者,形也,通于形之变化离奇,则进于神矣。音律者,声也,通于声之抑扬徐疾,则敛于气矣。……无非求之经纬而已。”而此规矩不但在文章之中,亦关乎其人之人格性情:“天下惟谨守规矩之人,乃能为谨守规矩之文;惟胸罗经纬之人,乃能为胸罗经纬之文。”前文已论及文章与人格相统一,人如其文,文如其人,读其文而可知其人,故作者须陶冶性情,使其归于雅正,方能见出格局,《国文经纬贯通大义》云:“凡作文必须愈唱愈高,不宜愈唱愈低,其人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皆可于文之声音验之。”此即吟诵之妙用也,借声音之道,以平和人心,调节性情,是即儒家之乐教。故吟诵者,君子所以修身之术也。唐先生主张“救国必先救心”、倡导“读经救国”,盖以读文能陶冶人心,从而使人心向善,故曰:“读文一事,实可以涵养性情、激励气节”,“注意读文,则精神教育即在于此。”唐先生不但为古文家,亦卓尔之教育家也。
吟诵以端正风俗。吟诵既能陶冶性情,使其归于雅正,则社会和谐,风俗端正矣。唐夫子远见卓识,既有忧世之心,更出救世之策:“今日讲求教育之法,务以敦崇品性涵养性情为宗旨。而感发性情之要,当以读文为根本。”夫子以读经救国为策略,又以读法为先务,不尚空谈,能收实效。故其《读文法笺注序》云:“因乎人心以合乎天籁,因乎性情以达乎声音,因乎声之激烈也,而矫其气质之刚,因乎声之怠缓也,而矫其气质之柔。由是品行文章,交修并进,始条理者所以成智,终条理者所以成圣,即以为淑人心、端风俗之具可矣。”[3]由此可见,儒家之诗教、乐教,未尝废也。六经中《诗经》尚存,而《乐经》何在?或以为亡,而刘濂《乐经元义》云:“六经缺《乐经》,古今有是论矣,愚谓《乐经》不缺。《三百篇》者,《乐经》也,世儒未之深考耳。夫诗者,声音之道也,若夫子删诗,取风雅颂一一弦歌之,得诗得声者三百篇,余皆放逸,可见诗在圣门,辞与音并存矣。……惟所谓诗者,以辞义寓于声音,附之辞义,读之则为言,歌之则为曲,被之金石管弦则为乐,《三百篇》非《乐经》而何哉?”由此观之,诗教、乐教为一体。而乐教者何在?存于历代吟诵之中也。历代教育家即以吟诵为乐教,培育高尚人格也。唐夫子之文章,及其人格,非其力证乎?文章虽小技,吟诵虽小事,而正人心、端风俗之大事,莫不赖之以成;潜移默化,人文化成,其功至大,实有裨于国家社会之和谐也。故唐夫子论吟诵之奥旨,则曰:“要在养本心正直之气。顾亭林先生谓文章之气,须与天地清明之气相接,故其要又在修养人格。人格日高,文格亦日进。唯天下第一等人,乃能为天下第一等文。皆于读文时表显出来。故读文音节,实与社会与国家有极大关系。”善哉斯言!古今论吟诵者多矣,而立论之高,持论之精,未有过于茹经先生者也。
呜呼!余每论吟诵则不能自已,况论唐夫子之高明耶?信马由缰,洋洋万言,虽竭其力,不能道夫子之万一,实惭愧尔。

[1] 《<國文經緯貫通大義>自敘》,影印本,第二頁。
[2] 《國文大義》之《論文之聲》,《唐文治文選》,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第203頁。
[3] 《唐文治文選》,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第2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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