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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元曙:朱希祖与他的老师章太炎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5-8-23 11:57
标题: 朱元曙:朱希祖与他的老师章太炎

章太炎先生是我国近代史上最具影响的国学大师,也是辛亥革命的重要人物。先祖父朱希祖(逖先)先生是他的弟子。
先祖父于一九○六年初见太炎先生,直到一九四四年逝世,其对太炎先生的敬重未尝一日稍怠,他每提到章太炎,从不称其名讳,而总是口呼先生、章先生或太炎先生,而见诸文字总是称“本师太炎先生”,这种古风现在是不多见了。

先祖父希祖先生于一九○五年考取官费留学日本,在早稻田大学师范科研习历史。一九○六年阴历五月,章太炎先生出狱,孙中山先生派人迎接,东渡日本,主任《民报》笔政。是年八月,国学讲习会成立,章太炎为主讲人。
先祖父希祖先生于这一年开始从太炎先生听课。第二年(一九○七)与鲁迅、钱玄同等人正式受业于太炎先生门下。许寿裳(季绂)先生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记叙了当日听讲的情形:
每星期日清晨,我们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环绕一张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倦意,真所谓“诲人不倦”。
……
我们同班听讲的,是朱蓬仙(名宗莱)、龚未生、钱玄同(夏)、朱逖先(希祖)、周豫才(树人,即鲁迅)、周启明(作人)、钱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听讲时,以逖先笔记为最勤;谈天时以玄同说话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来爬去,所以鲁迅给玄同的绰号曰“爬来爬去”。
先祖父朱希祖住的东京牛区鹤卷町早稻田大学清国留学生宿舍,与太炎先生的寓所牛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相距不远。太炎先生的寓所是一套典型的日式居所,进门脱鞋,盘腿坐于榻榻米上,坐长了双腿麻木难忍,更何况章先生一讲就是四个小时,所以谈天时钱玄同才会“爬来爬去”。不过这倒与当年孔夫子盘腿席地而坐的授徒情形相仿,许寿裳先生的描述也令人想见《论语》中“四子侍座”的情景。
除上述八人外,先后从太炎先生听讲的浙江籍弟子还有马幼渔、沈兼士等多人,因为都是浙江籍,日后其中的精英人物又大多在北大国文系任教,这便是被陈西滢先生讥为“某籍某系”的来历。当然从太炎先生学习的也不全是浙江人,如黄侃是湖北人,汪东是江苏人,康宝忠是陕西人,刘文典是安徽人。这批人日后都是中国文化界的重量级人物。
听讲也不仅仅限在太炎先生居所,先祖父朱希祖先生在一九○八年的日记中,记录了听讲的情况(以下所引朱希祖日记均未刊):
三月二十二日
下午,偕屈君至清风亭聆宫崎明藏讲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派别;刘申叔讲法律出于宗教说;太炎讲人之根性恶,以其具好胜心,二物不能同在一处,即排斥性也,而断定愈文明人之愈恶,愈野愈蛮其恶愈减。
四月四日
下午,至清风亭请章先生讲《段注说文》。先讲六书音韵表,为立古合音之旁转、对转、双声诸例。夜阅六书音韵表,仿章先生例,立古音二十二部表目录。
四月八日
天雨。上午阅《说文序》段注。下午,至帝国教育会聆章先生讲《说文序》。先生之讲转注、假借与许稍异,因举例数条。灯下,阅章先生所著《论语言文字学》一篇。
四月十五日
下午至大成中学校,聆讲《说文》自“木”部至“象”部之部首。灯下重阅所受之部首讲义。
四月十八日
下午至大成中学校聆讲《说文》部首完。讲至“王”部。
这年,从四月至七月中旬,在大成中学,太炎先生分二十多次,分部讲解《说文》,同时也在寓所为先祖父等八人讲课,先祖父七月十一日日记:
八时起,至太炎先生处听讲音韵之学,同学者七人,先讲三十六字母及二十二部古音大略。
在同月十四日、十七日、二十二日的日记中都有在太炎先生寓所听讲的记载。据祖父日记,本年太炎先生所讲还有《庄子》、《楚辞》、《广雅疏证》等,其中讲《庄子》次数最多。这种讲课一直持续到一九○九年春夏弟子们陆续回国止。
这两年之间,师生之间留下的不仅仅是学问,还有跟随他们终身的情谊。章先生一生讲学不辍,但在先生的眼中,东京讲学似乎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巅峰。先生后在北京讲学,晚年在苏州讲学,都会想起东京讲学的情形:
今见后生之好学者,亦无几人,远不逮日本留学生。(一九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致龚未生,《章太炎书信集》第五八七页,二○○三年一月,河北人民出版社)
徙苏州后,亦尚从事讲学,然今弟子根底浅薄,求如东京之盛,不可得已。(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致钱玄同,《章太炎书信集》第一五五页)
太炎先生晚年所定《弟子录》,大抵以东京学会为首,正是这个原因。
先祖父于一九○九年五月自日本归国。回国后,受杭州两级师范学堂监督沈钧儒之聘,为历史教员。当时两级师范学堂教员,皆一时之俊,朱希祖、许寿裳、周树人(鲁迅)、钱家治等人均为留日时章门同学。先祖父在教书之暇,参与编辑《教育杂志》,并致书日本,向章太炎先生约稿。先生作《定师》一篇,托钱玄同转寄。信曰:
逖先求作文,今为《定师》,苦无暇晷,难以疏写,足下暇即宜来,此篇请足下移寄逖先可也。(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钱玄同,《章太炎书信集》第一○四页)
是年冬,沈钧儒先生任浙江省咨议局副局长,继任者夏震武以道学自命,人称其为“夏木瓜”。夏对教员傲慢无礼,教员大哗,许寿裳、朱希祖、周树人、钱家治、夏尊等十余位教员宣布辞职,搬出校舍。夏某人只好辞职,教员们宣布胜利,返回学校,人称“木瓜之役”。(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关于此事,太炎先生在致钱玄同的信中说到:
夏震武本治程朱之学,其侮辱教员,亦道学之常态也。浙生反对,至于退学,逖先亦振袂去,以其所学,施之乡里,或当胜于官立学校也。……逖先既退,《教育杂志》,想亦不办。(一九一○年一月五日致钱玄同,《章太炎书信集》第一○五页)
一九一○年夏,因太炎先生长女蕴来与龚未生结婚,太炎先生来信,委托朱希祖先生送蕴来及幼女皇君至日本。此事,多年后在太炎先生给夫人汤国梨的信中还被提及。辛亥后,太炎先生回国。
一九一一年,先祖父希祖先生集资刻印太炎先生《小学答问》,鲁迅先生出资十五元。一九一二年,先祖父又刻印太炎先生《文始》一书,分赠同门学友。(倪墨炎《章太炎的弟子与文字学》,原载二○○四年八月四日《中华读书报》)。关于刻印《文始》,太炎先生先于一九一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致信朱希祖曰:
《文始》旧稿尚在杭州,一时既未能印行,今以五十元付逖先,求善书者移录两份。为他日印行计,原稿仍觅妥人送来可也。(《章太炎书信集》第二九○页)
六月二十五日,又致信朱希祖先生:
《文始》如可移写,刻木上石皆宜。作篆龚父最佳,然闻其迁沪已久,未知曾归杭否。(《章太炎书信集》第四七○页)
同年二月,先祖父希祖先生与马裕藻、钱玄同、朱宗莱、沈兼士、龚未生、范古农、许寿裳、沈钧业等章门弟子发起成立“国学会”,请章太炎先生担任会长。(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第一九五页,二○○一年,山西古籍出版社)
一九一三年初,先祖父希祖先生奉派出席教育部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读音统一会”,会上通过了朱希祖先生起草的,由马幼渔、周树人、许寿裳、钱稻孙、陈睿共同具名的注音方案。该方案从太炎先生由古文籀篆径省之形所创制的三十六个纽文(声母)、二十二个韵文(韵母)中选出三十九个,作为标音符号。(详见拙作《国语运动中的朱希祖及章门弟子》,载《鲁迅研究》二○○五年第四期。)太炎先生知晓该方案通过后,致信朱希祖先生:
闻以读音统一会事入京,果为吾道张目,不胜欣跃,彼主张拉丁字母者无论矣。主北音者乃以南音雀舌为诮,然试问《广韵》非北人所作乎?何以入声浊音宛然俱在?此可以阒其口矣。今时欲复广韵正音固非容易,就各省语中取其多数相合者以为典型,则武昌其首矣。(朱希祖一九一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日记)
图:章太炎手书木樨赋
先祖父希祖先生于一九一三年四月进北京大学为教授,其后,章门弟子陆续进入北大。其时,袁世凯的倒行逆施遭到全国的强烈反对。二次革命失败后,一九一三年八月章太炎先生冒险入京,准备领导共和党进行议会性质的斗争,但入京后即被袁世凯软禁。章太炎先生被软禁后,希祖先生常陪侍左右。
软禁中的章太炎名义上还是有相当的自由,只是不准离开北京,其活动主要是从事讲学等学术活动。时太炎先生在京筹划成立弘文馆,定朱希祖等人为馆员。(详见拙作《朱希祖与钱玄同》,载《万象》二○○六年第四期)
章太炎先生软禁后,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寄希望于弘文馆的设立,以主持该机构,阐扬文化。拖至一九一三年底,章太炎发现袁世凯只是用种种借口羁留自己,于是强行离京,但遭军警阻拦。一九一四年一月七日,太炎先生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随被监禁于龙泉寺。五月下旬,开始绝食,以死抗争。六月上旬,坚持绝食,生命垂危。袁世凯害怕舆论不利,才解除监禁,让太炎先生移居东四牌楼本司胡同铁如意轩医院(这是一家私人医院,主人姓徐,为袁世凯鹰犬陆建章安排),后许章租钱粮胡同房屋居住。马叙伦回忆当时情况说:
(章太炎)及居钱粮胡同,一切皆由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遣人为之经理,司门以至司庖,皆警厅之侦吏,太炎惧为所毒,食必为银碗银箸银匕;盖据《洗冤录》谓银可以验毒也。其宾客往来者皆必得警厅之许然后得见,其弟子中唯朱逖先可出入无阻,余初往亦不得入,其后乃自如。盖侦吏知余与太炎所言不及时事也。(马叙伦《章太炎》,引自陈平原主编《追忆章太炎》第二十五页,一九九七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一九一四年夏,太炎先生派朱希祖至上海接汤国梨北上,并屡次去信劝汤速速赴京,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致汤国梨信云:
今属朱逖先前来迎致,愿弗淹滞。逖先乃学生中最老成者,前在日本招两女东来,亦由逖先携致,途中照料可以无忧尔。后家通之理聪之于天,种瓜灌蔡(菜),亦可以为生尔。蛰公、未生恐尚未知内容虚实,如听逖先口语,自可知之也。(《章太炎书信集》第五四七页)
七月四日又致信汤夫人:
知逖先三十日到沪,君意尚有迟回,借名杀人之术,诚不无可虑。(《章太炎书信集》,第五四八页)
在这封信的最后,太炎先生特意嘱咐道:
此信但令未生、蛰仙、逖先知之,勿示旁人。回信不须经蛰公。(《章太炎书信集》,第五四八页)
可见太炎先生对朱希祖的信任。但因种种原因,汤国梨始终未赴北京。
解除监禁之后,先祖父希祖先生常到太炎先生寓所存问,据戴海斌《袁世凯软禁章太炎事迹考》说,朱希祖一周探望即多达数次,有时一天上午、下午均来探视。有时,太炎先生也会到朱希祖家一坐,先父朱先生在《我家的座上客》一文中回忆道:
章太炎先生是老前辈,在民国初年又是袁世凯注意监视的人物之一,轻易不大出来。有一次他到我家来了,门弟子前呼后拥,还带了他的两位女公子同来——章先生穿着玄色长袍马褂,端坐在客厅中间,道貌岸然。门弟子对他,都非常恭敬;但是那是纯粹出于自然的敬爱,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空气非常融洽。因为他的女公子也来了,母亲也出来招待。那时二弟还不过四五岁,从客厅门外探头向里望,拉着母亲的衣裾,轻轻地问道:“那中间坐着的,是皇帝吧?”客人走后母亲告诉大家,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应是一九一五年春夏之间的事。
一九一四年八月,希祖先生荐黄侃为北大教授。黄侃与太炎先生同住,以慰老师寂寞。黄侃好议国事,常于太炎先生前是非时政,当局迫其搬出。太炎先生再次绝食。先姑母朱倩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日记(未刊)回忆当时情况说:
八月先生仍卜居钱粮胡同。时家君荐同学黄君季刚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与先生同居……冬黄君季刚不慎于言,常于先生前是非时政,而先生左右颇有侦者。吴炳湘闻之夜半遣警察迫黄君迁去,并守先生之门,杜绝宾客。先生闻之不食者又十余日。家君为之奔走连四旬。四年正月乃撤警通客。又请先生之女公子来京相劝,于是进食。自是厥后,先生之事皆家君为之调护矣。
太炎先生此番绝食正值冬季,其所居之钱粮胡同寓所高而且大,先生拒绝生火,因为他防袁世凯用煤气熏死他,所以屋内阴冷异常。太炎先生用三条棉被裹紧身体睡在床上。希祖先生心中不忍,私袖饼饵以进,太炎斥之,掷其饼于地。后来还是马叙伦想办法,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劝了太炎先生进食。马叙伦当时冻得“两只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马叙伦《章太炎》,《我在六十岁以前》。引自陈平原主编《追忆章太炎》第二五页及二九一页,一九九七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太炎先生绝食时,呼希祖至榻前曰:“余为国绝粒,虽以身殉,亦无遗憾。余没后,经史小学,传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几可待;文章各有造诣,无待传薪,惟示之格律,免入歧途可矣。惟诸子哲理,恐将成广陵散矣。”(朱《朱君逖先先生年谱》,载二○○二年学林出版社《文史大家朱希祖》。)并授以生平所著手稿。先姑母朱倩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日记云:
先生羁拘三载,誓死三次。方三年冬之绝粒也,呼家君至榻前,授以生平著述草稿,曰:“吾以是传之也。”其后进食,家君悉以草稿检还,先生乃以此自写韵文一册赐家君,以志患难相依之感云。
此册韵文前有小序云:
昔王泽竭而诗不作,春秋经世,称道行事始详定,哀多隐褒讥亦晦。由是屈原、孙卿之赋,亦有谲谏遗风。下逮曹、阮、左、郭诸家,五言始盛。苟别以六义,其致一也。余生残清之季,逃窜东隅,躬执大象,幸而有功。余烈未殄,复遭姗议。险阻艰难,倍尝之矣。既抑郁无与语时,假声韵以寄悲愤。躬自录,不敢比于古人。采之夜诵,抑可以见世盛衰。(引自朱倩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日记)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太炎先生于拘禁中,难得有朱希祖这样患难相依的学生奔走于前后,可见先生的人格力量,也可见学生的耿耿之心。可惜那一册“假声韵以寄悲愤”的韵文如今已不知下落,只有《木樨赋》一篇,原件尚保存完好。此《木樨赋》太炎先生也曾写赠黄侃。(见司马朝军、王文晖撰《黄侃年谱》第八○页,二○○五年七月湖北人民出版社)
太炎先生在难中,先祖父一方面调护先生之事,一方面向先生请教学问。一九一五年二月,先祖父改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其授课讲义就是经太炎先生点定。祖父的学生,著名历史学家金毓黻教授回忆道:
当是时,先生(按:指朱希祖)膺北京大学聘,授中国文学史,撰《总论》二十首,每一首成,必以呈章先生,盖不经章先生点定,则不即付油印。犹记先生授文学史二年,而讲义不及百翻,盖以送章先生鉴定,往返迟滞之故。然此《总论》二十首,实多精言明论,后来诸家所不及也。(金毓黼《静晤室日记》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二日条,一九九三年辽沈书社)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在全国一片讨袁声中,袁世凯病死于北京。当时,章太炎先生仍在软禁中。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云:
六月六日,日将昏,朱逖先入告曰:“公署、学校处处皆下旗,袁世凯必死矣,且秘之。”明日,知黎公继任,即东厂胡同邸中为行府。余欲往见,守门巡警尼之,乃书付逖先转达公府(元曙按:托朱希祖转交黎元洪的信,载《章太炎书信集》第三八七页)
袁死后,太炎先生恢复自由,随即归上海。这之后,先祖父与太炎先生的联系,主要是书信。直到一九三二年,太炎先生再次到北京讲学。
图:章太炎赠吴祥山水画
一九三二年三至五月间,章太炎先生到北京讲学,黄侃陪同。《黄侃年谱》本年三月二日条云:
与吴承仕、马幼渔、钱玄同、朱希祖从章太炎游南海,食于大陆春,饭后送章太炎回寓。太炎从容语及受学俞、谭二君往事及两君学术文章大概。
三月三十一日,北师大研究院历史科学门、文学院的国文系和历史系,共请章先生讲学,题为《清代学术之系统》(姚奠中、董国炎《章太炎学术年谱》第四二三页,二○○一年山西古籍出版社)。据当年亲聆太炎先生讲演的黄稚荃先生回忆,此次讲演,由朱希祖先生担任翻译(黄稚荃《杜邻存稿》第一六八页,一九九○年四川人民出版社)。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对太炎先生的北京之行也有记载:
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渔之约,见太炎先生,此外有逖先、玄同、兼士、平伯、半农、天行、适之、梦麟,共十一人。
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来,共磨墨以待,托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玄同、逖先、兼士、平伯亦来,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系陶渊明《饮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饭用日本料理生鱼片等五品,绍兴菜三品,外加常馔,十时半,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六日,设在苏州锦帆路的“章氏国学讲习会”正式开讲,朱希祖先生为发起人之一,列名发起人的还有钱玄同、黄侃、汪东、吴承仕、马裕藻、潘承弼等,太炎先生门下所谓“五王”(天王黄侃、东王汪东、南王钱玄同、西王朱希祖、北王吴承仕。关于“章门五王”详见拙作《章门五王轶事》,二○○六年五月七日《文汇报》)全列名内。
其时,朱希祖先生正任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二日,朱希祖接太炎先生来信,约至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讲学,自此以后,每月往讲一次。太炎先生东京时期弟子中与朱希祖先生同时担任讲习会教师的还有汪东(旭初),汪时任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希祖先生还担任了讲习会刊物《制言》半月刊的特约撰稿人。
太炎先生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病逝。希祖先生这年二月至六月,共赴苏州国学讲习会讲学五次,每次均住在太炎先生锦帆路寓所。
四月的那次讲学,希祖先生率长子同赴苏州,二十八日晚,在章先生书房谈天,正值太炎先生好友张继(溥泉)来访,问及太炎先生少年事迹,于是太炎口授,朱笔录,后经希祖先生整理成《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登载在《制言》半月刊上。关于此次经过,先父朱先生在《怀余杭章太炎先生》(《胜流》半月刊第四卷第七期)一文中说道: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余随先君至苏州国学讲习会讲学,谒先生于锦帆路寓庐。时阴雨连绵,春寒料峭,先生御玄色狐皮长袍,款客于其藏书楼中,四壁图书,一窗风雨。先生别无寒暄语,惟一谈及学艺,则证今博古,滔滔不绝。其记忆力之强,令后辈为之惊异不止……
先君为太炎先生高弟,此次来苏讲学,承汤太夫人款待,即馆于其庐。是夕先君询先生幼年事迹并其参加革命史实,先生慨然道之,余为笔记。此中事迹,既未经外界刊布,亦不见于太炎先生《自定年谱》(苏州国学讲习会印行)中。
六月五日,希祖先生赴苏州讲学,其时,太炎先生已经生病。九日,希祖先生辞太炎先生回南京。朱希祖先生在当日日记中记到:
上午,李印泉(根源)先生来,共在先生处谈天,并劝先生进牛奶面包。因先生面色瘦削而惨白,病容颇深,故李先生劝其多食滋养料。午后二时,辞先生回京,先生因病倚沙发而坐,临行先生尚起立而送。
这是朱希祖与章太炎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五天后,六月十四日,希祖先生接苏州电报,云太炎先生于十三日逝世。朱希祖先生当日日记云:
接苏州章宅来电报告,吾师章太炎先生于十三日上午八时逝世。呜呼,相违五日,竟尔永诀,悲哉。(元曙按:章太炎先生逝世的日期,当时各报均为六月十四日,太炎先生年谱也为十四日,但朱希祖日记为十三日。)
先祖父希祖先生接报第二天,六月十五日即赴苏州吊唁,作挽联曰:
一代通儒尊绛帐,千秋大业比青田。
六月二十六日,章门弟子十人联名呈请政府国葬,由朱希祖先生领衔,马裕藻、钱玄同、许寿裳、周作人、沈兼士、汪东、曾通、马宗芗、马宗霍诸先生次之。
七月二十日,希祖先生致信国学会潘景郑,论师学传授并文章之道。七月二十五日,致信汪东,议设立太炎学院。
八月十九日,朱希祖先生回北京,二十三日,在家中捡集旧藏太炎先生墨迹。二十八日,与钱玄同详谈太炎先生事迹。九月四日,在北京的章门弟子开章太炎先生追悼会,希祖先生报告太炎先生事略。
十一月,希祖先生赴浙江,十四日上午,参加浙江学界举行的章太炎先生追悼会,下午作《章太炎先生之史学》讲演。
十二月二十七日至次年(一九三七年)一月二日,恭录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受章宅之请,撰《余杭章先生行状》。
从上述日程可以看出,六月到十二月这半年间,朱希祖先生一直沉浸在对太炎先生的追念之中,曰:
余杭章先生,又以文章历史,为国性所托,自亡命日本时,已陶铸弟子。民国既建,各大学国文历史教授,大都为章门弟子,迄今不下七八传,而亦弥布全域,大学中学,靡不有其踪迹。至今苏州国学讲习会尚维持不坠,以为先生最终事业,将来效果,必甚弘大。(朱《朱君逖先先生年谱》。载二○○二年学林出版社《文史大家朱希祖》。)
太炎先生逝后,按照他的遗愿,章氏国学讲习会继续开办,朱希祖先生也一如既往,每月赴苏州讲学一次,直至抗战开始。
说到太炎先生逝后,章氏国学讲习会能继续开办,有一事值得一说。太炎先生与国/*/党元老吴稚晖宿怨甚深,其时吴稚晖正在国/*/党中任着高官。吴在一九三六年一月《东方杂志》上发表一篇题为《回忆蒋竹庄先生之回忆》的文章,吴说:“从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到今,我是在党里走动,人家看了好像得意。他(章太炎)不愿投在青天白日旗帜之下,好像失意。我若此时去同他相打,终好像我仗势欺人。今后他也大名鼎鼎的在苏州讲学了。党里的报纸也甚赞他的读经的主张了。说不定他也要投青天白日旗的下面来,做什么国史馆总裁了。那末,我也准备着鞋皮候他。”太炎先生终究没有去做什么国史馆总裁,也没有投在青天白日旗下,太炎先生下葬时依然用的是五色爻(象征中华民国最初的国旗——五色旗)裹尸。太炎先生逝后,国学会师生遵先生遗愿,决心把章氏国学讲习会和《制言》杂志继续办下去,可是吴稚晖此时在南京扬言:章氏国学讲习会既不是大学,又不类研究院,未经立案,应予封闭,并拟向当局提出。国学会全体闻之气愤,朱希祖、汪东、潘承弼、金毓黻、孙世扬、诸祖耿、徐复等二十人联名,致书吴稚晖,由朱希祖、汪东二先生送达。内有“如封闭学会和杂志社,当一同到南京与吴决战”等语。最后,吴未敢行事。(详见沈延国《章太炎在苏州》,载《追忆章太炎》第四○一页一九九七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图:吴祥画上章太炎李根源二位先生鉴赏印
抗战开始后,朱希祖先生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章氏国学讲习会迁上海,章太炎先生的一批重要手稿,由国学讲习会孙世扬(鹰若)保管。对这批国之瑰宝,朱希祖先生担心其毁于战乱之中,希望孙世扬能将其送重庆付印。现摘录先祖父的几则日记: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八日
接孙鹰若信,言先师文稿决在汉口付印,嘱余通告朱铎民(按:章太炎先生三婿,时任财政部川康区税务局局长)、汪旭初诸君。
一月二十二日
午后写孙鹰若信。略谓:
先师手稿,一生心血所寄。兄不避艰险,不顾家难,携走武昌,借得保全,功绩甚伟。然武昌亦非安全之地。此项手稿,世间瑰宝,兄当澈始澈终,善为拱护,置之巩固之地,方为正道。此间同学及先师故旧,殷望兄携之入川,藏之名山,正为此也。万一江汉告危,不幸炸毁,兄为德不终,辜负海内之望,弟窃为兄危之。来电谓:先将诗文之部就汉上付印。万一付印将半,而汉上紧急,进退维谷,不如径赴此间付印,较为从容安全。且此间同学较多,集资较易,襄校亦便。诗文之部固当先印,然书牍及论医之作,亦可同时付印,不宜作为缓图。以此之故,极望兄速行赴渝。
二月十五日
接孙鹰若信,谓先师章太炎先生一切手稿,凡已刻入丛书者,其稿皆在章夷吾处;其未刻者,皆在彼处。此次选诗文两部,急付石印,已在汉口付印。其余杂稿,拟邮寄余处,托余保存。
这之后,孙世扬回到上海,一直没有音讯。直到七月九日才有了下文。
七月九日
接孙鹰若寄来先师太炎先生书札数百通,拟集款付印。
十一月二十四日
上午九时进城,十一时至至圣宫十九号访朱铎民,商量集款印先师书札,并晤沈致祥,名志翔,桐乡人,先师之僚婿也。又晤徐士复,名复,常州人,苏州国学讲习会同学。(元曙按:徐士复,即徐复,后为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治训诂学,成就巨大,于二○○六年七月二十四日逝世)
十一月二十七日
上午十时徐士复来,同编先师书札目录预备审定去取。午后三时徐君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
至至圣宫访徐士复、沈志祥,言第一次交去先师书札已抄校完毕,拟将第二次交去。旋见朱铎民,略谈刻书札事,即别。
十二月二十九日
午后一时进城,三时至至圣宫访徐士复君,收回先师信稿六本,又付彼七本,共存彼处十本。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六日
渡江乘轿至至圣宫税务局,访朱铎民、沈志祥、徐士复三君,知税务局将迁至嘉定。先师书札已将抄毕,仍拟刊印不致作罢。
抗战期间,刊刻书稿谈何容易。这批手札最终还是没有印成。后来,孙世扬也到了重庆,朱铎民也常有联系,但是祖父的日记中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一九四三年一月,由朱铎民出资,朱希祖牵线,在中央大学文学院设立了“章太炎奖学金”,基金为国币一万元。这也许是祖父为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祖父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五日病逝于重庆。
祖父逝,太炎先生的老友张继(溥泉)挽联曰:“国失梨洲兼季野,谁来东观续班书。”联中“梨洲”指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学者黄宗羲;“季野”指黄宗羲的学生、历史学家万斯同。张继先生在挽联中用“梨洲”和“季野”代章太炎和朱希祖,不仅暗指他们二位的师生关系,同时也肯定了朱希祖先生在史学方面的巨大成就。
祖父对太炎先生一直怀有一种感恩的心情,虽然他不完全赞同老师的学术观点,但老师太炎先生对他的知遇之情,祖父是一直铭记在心的。太炎先生曾仿太平天国戏封门下诸子,希祖先生得封“西王”,名列太炎门下“四子”“五王”之列,对此希祖先生说道:
(其他诸子或治小学,或治经学)余则独治史学,非传自师,应不在“四子”之列。余之治史学、经学,皆以史学治之,与师法皆异,其不列入“四子”甚是。然章师《自撰年谱》则云:“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后改名玄同,名字合一),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时汪(东)亦在日本东京,独不列入;吴(承仕)为弟子较后,《年谱》云:“吴承仕检斋,时为司法部签事,好说内典,前来就余学。每发一义,检斋录为《汉微言》。”则余对先师终有知己之感也。(朱希祖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七日日记)
先祖父之于太炎先生,师生情义甚笃,今录往事,以见前辈行谊之一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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