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程泱:师门忆语(2016-06-20 程泱 桃源里)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6-8-23 19:50
标题: 程泱:师门忆语(2016-06-20 程泱 桃源里)

右一为本文作者程泱


1983年9月,我考入南师中文系古文献专业。这是南师新开的专业,我有幸在报名时候偶遇了,因为自己喜欢古文,所以就选择了这个专业。在南师我开始了与吴老师三十年的师生之旅。

开学不久,还没正式上课的时候,吴老师就到我们宿舍(四舍108)看望大家,聊了很久,聊生活、聊学习。吴老师告诉我们,我们班的同学,都是由他招进来的,我们的高考试卷他都逐一阅过。记忆中,有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我们很多同学的父母是教师,尤其是小学老师。吴老师说小学老师很辛苦,希望他们的孩子有所改善。其次,我们班的同学,高考语文试卷默写题都是满分。

班主任朱邦蔚老师也来到我们宿舍,大约谈了下专业的设置、主要课程,并要我们集体购置了影印本阮刻《十三经注疏》。上课的时候,我们每人抱一本砖头般的教材走进中大楼108,吴老师给我们上《论语》课,老师个子不高,脸上常常浮现开心的笑容。老师授课,很直接,从《提要》讲起,然后是原文,没有任何概论性质的叙述。老师教我们怎样读注、读疏、读校勘记。因为张芷老师的《诗经》课也用的是《十三经注疏》,《诗经》在上册,《论语》在下册,有时候,上午同时上两门课,我们不得不同时把两册《十三经注疏》都带上。于是,校园里就会出现十多个稚嫩的新生,抱着两本厚厚的《十三经》,往往引起其他同学和老师的好奇。在书店里,常常会有老师和同学问我们是学什么的,那时心中颇有些小得意。

就这样,时间在继续,和吴老师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是班主任,也不是辅导员,但吴老师还是多次到宿舍和我们聊天,潜移默化中引导我们学习。直到我自己做了大学老师,做了班主任,才发现,那时候,吴老师是多么关心我们。

老师的影响,在流水般的日子里慢慢发酵升华。学习中,老师一直要求背诵,《论语》是偶尔抽查,《诗经》是每次逐一背诵,张芷老师和朱老师各负责十位同学。考试的时候,《论语》试卷默写是60分,而且没有划定任何范围。

四年里,吴老师给我们至少上了五门课,《论语》之外,还有《孟子》、《史记》、《训诂学》(和徐老合上、徐老上八次)、《语法学》。《孟子》仍然用《十三经注疏》本,但只读注,不读疏,没有全背。《训诂学》基本讲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三国志校诂》和《古文献研究丛稿》里的很多内容,都在课堂上讲过。《史记》用韩兆琦的选本,《语法学》用杨树达的《高等国文法》。除了古文献专业,其他专业恐怕没有一个老师会给同一个班开五门课吧,难怪我们八三级同学和吴老师那么亲近。

在学习上,吴老师鼓励大家写论文,而且最好是传统的训诂考据类文章。记得《论语》课上,我好容易才想到一个题目,是关于“楚狂接舆”的理解,我怀疑“接”字是动词,不是姓。于是查索引,找例句,简短的写了下,和同学聊天的时候,被告知宋代已经有了这个观点,最后我只好写了篇利用《论语》原文来复原孔子性格的文章,完全不符合老师的要求。但其他同学的努力获得了成功,到大三的时候,我们班有六位同学的小论文发表在《南京师大学报》增刊《古文献研究文集》上。

大二的时候,徐复先生给我们上《训诂学》,除了我们班的同学,我们系的、南大的、南中医的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和老师也来听课,阵势很大。徐先生每次照例是说这周谁谁来看他,向他请教,怎么办呢,开几本书看看。授课的时候,徐老一口无锡话,非吴方言的同学做笔记有困难,吴老师就负责板书和擦黑板。有一次课间,吴老师说,听徐先生的课,很快就可以写篇文章。当时我很兴奋,拼命的听,结果,徐先生的课结束了,我一点启发也没有。个中缘由,直到工作以后,我才大致明白。

另外,吴老师建议大家多买些专业书籍,尤其要买些要用的书。虽然钱不多,大家还是不断的购书。每个男生都找块工地上用的木板放在床上,慢慢的摆满专业书籍。

记得老师说过,不管什么书,只要认真读上十年,肯定有成绩。在大二的时候,我选择了《山海经》和《周书》,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问题,就是读,只是自己想不通,为什么没有问题,想来是还没读到家或没读到点子上。直到工作三年之后,才略有所得。

大学毕业以后,我到淮阴工作,不能象新江、秉洪、华宝那样长侍老师左右受教。记得九二年到北大进修,想写《黄侃年谱》,特地从南京走,向吴老师请教。吴老师以为这类工作,需要很多资料,要访问很多人,应该由和黄先生熟悉的人来写才合适。聊的时候,吴老师知道我会下点围棋,一定要下一盘,但怎么也找不到棋子儿,忽然吴老师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找出一些生花生米,再找点黄豆,我们就用黄豆和花生米下了起来,师母回来的时候,看我们俩在桌上摆了很多黄豆和花生米,甚为奇怪,就这样和老师下了盘值得回味的棋。

直到2004年读博,和吴老师的接触才又多了起来。此时老师已在复旦任教,且学术成就斐然。记得考完后,到老师家里蹭饭,吴老师建议可以做《辞通》,我说这书我摸过,角度很难找。四月份复试后,到老师家辞行,老师建议做王念孙《读书杂志》,我吓了一跳。因为大二的时候,专业就把《广雅疏证》和《读书杂志》作为参考书发给我们,但我从没读完。

到复旦以后,我经常到老师家请益,经常上午十点去,晚上十点回。老师经常就《读书杂志》研究指导我看书,但《读书杂志》确实太大了,比如,吴老师让我把后人就《读书杂志》所有条目,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是两可的,逐一统计,得出一个数据,我大约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才大体上完成这一工作。再比如,《汉语大词典》用《读书杂志》的观点有多少条?所以,虽然老师的设想很好,但我没法完成。

所有跟吴老师读书的同学记忆最深刻的是写文章,尤其是第一篇文章,大多修改很多次才可以通过。打印好以后老师会改动,然后再修改。曾经和吴老师一起坐在电脑前,看吴老师改我的文章,很多文字表述让我记忆深刻。在吴老师突然意外地仙逝以后,我常回忆这段时光。我常常感觉自己像旧时代的一个学徒,跟着师傅亦步亦趋,只是学生愚钝,未有成绩。

毕业以后,我继续就王氏四种做点基础工作,主要是把王氏四种数据化,因为不够成熟,不敢给老师看。而现在,我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13年6月1日晚9点左右,接久富电话,告知吴老师病危,让吴门弟子速去上海。不一会永明电话亦至。我非常震惊,吴老师身体多好啊,怎么可能呢。记得05年来淮安讲学之余,我们家三口请吴老师品尝淮扬菜,老师要给孩子见面礼,我觉得不能要,推让中,我用了力,意外的是,老师力气比我大多了。我这才想起,老师幼年习武,有童子功,一般人难比。

再见老师,已是在殡仪馆。鲜花丛中,老师面容依旧,脸上仿佛还是那熟悉的笑意。

三十年师门,我们这批本科时期就跟随吴老师学习的学生,吴老师亲切地称呼我们为老学生。在老师和师母面前,我们像子女那样无拘无束,记得有一次帮师母洗菜,洗完以后我习惯性的拍拍自己的屁股,师母明白我干什么以后,笑称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三十年师门,我似乎慢慢的从一个学生熬成一个徒弟。我自己也是觉得,在大学里,当师生关系变成师徒关系的时候,那个徒弟才能真正学到点东西,而师傅的付出,远比老师的付出要大得多。

(本文原刊《凤鸣高冈——吴金华先生纪念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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