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之家 ——记录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

标题: 李小立:黃宗羲傳 [打印本页]

作者: 狂人    时间: 2017-7-26 18:08
标题: 李小立:黃宗羲傳
文|李元景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世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其先祖为汉颍川之后,靖康之乱,迁居婺源,有仕为庆元通判者,会金人破庆元,不屈而死。有子三人,次即宗羲之始祖而可考者。讳万河,字时通,号鹤山。先避兵凤凰山竹墩,居三十年,又徙余姚竹桥。是时方离乱之际,黄氏力田给食,不遑诗书之业,故以下四世,名讳皆无考。后经玉、雷、谅、稔、大绶而传至曰中。曰中即宗羲祖父也,字鲲溟,以《易》闻名,诸生应试,曰中为定其次弟,及放榜,无不如所定。经、传、庄、骚随举一句,曰中皆能应口诵其全文,时人奇之。其子尊素丧,蒋令吊之于途,公曰:“此郊吊也,明府以《春秋》起家,岂宜有此?”令大惭。曰中为人忠正狷介,尝有伍伯倚令势,鱼肉百姓,公投以《治生帖》,伍伯即叩头请死,吏亦从此不敢近伍伯。曰中长子尊素,字真长,号白安。天启间官御史,劾魏忠贤、客氏,反为所害,死诏狱。崇祯时,赠太仆寺卿,赐祭葬,后追赠兵部左侍郎,谥忠端。

明万历三十八年八月八日戌时,宗羲生。或传其母姚氏将分娩,尊素预推其禄命年月,极佳,然须闻金鼓之声乃验。会有里优鸣钲击鼓,而宗羲果生。卜者谓与孔子之生只差一字,因其母梦有麟瑞而生之,故取乳名曰麟。宗羲生而岐嶷,壮能举鼎,貌古而口微吃,额角有红黑痣如铜钱,左右各一,人谓之“日月痣”。
天启二年,宗羲年方十三,自宁国回姚,赴郡城,应童子试。偶过空楼,闻有笑语弈棋声,遂登楼睇视,见有五六人仓皇急避。宗羲只身追躡,遂失,惟见五神通之像设焉,而宗義凝视弗怖也。明年,补仁和博士弟子员。秋,随父尊素至京。冬,尊素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宗羲留京邸,勤窥群籍而不锁守章句。后尊素课以制义,宗羲于完课之余,阴购诸小说以观之,为其母所察而告尊素,尊素不之责,但曰“亦足开其智慧也”。时逆奄窃政,党论方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诸公与尊素为同志,常夜过邸寓,屏左右而论时事,而宗羲常在侧,以是尽知朝局清浊之分。
天启五年三月,尊素以劾魏忠贤、客氏,削籍归。次年三月,尊素被逮,宗羲送之郡城,刘宗周饯之萧寺,尊素遂命宗羲师事之。闺六月初一,尊素卒于诏狱。太夫人闻之,痛哭至晕绝。宗羲劝解,太夫人曰:“汝欲解我,则毋忘大父拈壁书耳!”盖宗羲祖父曰中尝于居所大书“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字粘于壁,宗羲受教痛哭。
及崇祯帝即位,宗羲年方十九,为报父仇乃袖长锥草疏入京颂冤。过杭,遇华亭陈继儒,宗羲出其疏,继儒为改定之。先是,尊素以三劾魏奄故,奄恨甚,乃嗾曹钦程参之。削籍后,讹言繁兴,谓三吴诸君子欲谋翻局,尊素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魏奄大惧,乃使人噍李实,令出疏自解,实遂以讲学兴大狱,而尊素竟被祸。
及宗羲诉冤至京,则魏奄已磔。有诏死奄难者,赠官、赐祭葬,录其后如例。宗羲上疏谢恩,并请诛逆党曹钦程、李实等。宗祯帝乃诏刑部作速究问。五月,刑部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宗羲于对簿时,出所袖锥锥显纯,显纯流血被体,自诉为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议亲之条。宗羲驳曰:“显纯与奄构难,忠良死其手者多矣!当与谋逆同论。夫谋逆,则以亲王高煦、宸濠尚不免于戮,况皇后之外亲乎?”卒论二人斩刑,妻子流徙。宗羲复揕应元胸,拔其须,归而祭之尊素神位之前。又与周廷祚、夏承共捶杀害其父之狱卒叶咨、颜文仲。六月,会讯李实,李永贞,刘若愚诸奄党于中府,李实辩原疏不自己出,乃魏中贤取其印信空本,令永贞填之,故墨在硃上。复阴使举人袁某致三千金于宗羲,求勿质。宗羲即奏之,谓:“李实当取空本之时,何以不言?诸公被逮之日,又何以不言?汝即畏死,以七君子之命代汝而死,今尚欲求生乎?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汝辩岂足信?况以汝之贿赂,何求不得?兹现可据矣,则墨在硃上之本,焉知不出今日所为乎?”复以锥锥之。狱竟,宗羲偕同难诸子弟设祭于诏狱中门,读文未毕,莫不狂哭,左右入告崇祯帝,帝叹曰:“忠臣孤子,甚恻联怀。”乃不问其锥实等之事。
昔尊素被逮时,途中谓宗羲曰:“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将家中架上《献征录》涉略可也。”宗羲乃发愤读书,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每日丹铅各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崇祯十一年,宗羲之宛上,访沈征君不遇,欲抵安庆,征君弟沈寿国知之,携之入城,梅朗中、麻三衡等十余人迎之途。遂寓徐乾岳家十余日。至朗中家,登三层楼,发其藏书,赠宗羲以《陈旅集》。将行,出宿治先家,宗羲寝,治先发其匣,空无所有,乃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宗羲知之,又见壁上有会单。乃曰:“此君之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奈何以饷余乎?”坚辞不受。之池州,与刘诚信宿而别。
时中官复用事,逆党共冀燃灰。阮大铖以重贿故,复用事。至阳羡出山,特起马士英为凤督,士英以阮大铖为援,奄党又炽,即东林中如钱谦益,以退闲日久,亦相附和矣。独南都太学诸生,仍持清议,以大铖观望南中,必生他变,作南都防乱揭文。陈贞慧、沈寿民、吴应箕、沈士柱共议,东林子弟推顾杲居首,天启被难诸家推宗羲居首,其余依次列名。大铖衔之刺骨。后阳羡欲荐宗羲为中书舍人,宗羲力辞不受,遂南归。甲申之难,赧王立国,阮大铖骤起,遂按揭文录一百四十人,欲尽杀之。时宗羲忧国势难支,之南都,上书招祸。同邑有附奄党者,纠刘宗周及其弟子祁彪佳、章正宸、黄宗羲诸人,遂与顾杲并逮,会清兵至,乃得免。
清顺治二年六月,宗羲徒步二百余里,至刘宗周家。时越城已降清,宗周遂避居场塴,宗羲间行入场塴,至则宗周已卧床勺水难进者二十余日矣。宗羲泪痕承睫而不敢哭,自序其来,宗周微颔之。及返,奉太夫人避居中村。清兵东渡,郡邑望风迎附,惟熊汝霖、孙嘉绩以一旅之师画江而守,宗羲亦聚黄竹浦子弟数百人随之,人称“世忠营”。十一月,马士英窜入方国安营,欲朝见。群臣皆言士英当诛,熊汝霖恐其挟国安为患,乃曰:“此非杀士英时也,宜使其立功以自赎耳!”宗羲曰:“诸臣力不能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于陈恒?但不得谓其不当杀也。”汝霖谢焉。十二月,宗羲所作《监国鲁元年大统历》颁行浙东。时总兵王之仁陈兵江上,欲成拒守之势。宗羲遗书王之仁曰:“公等不从赭山进师,而日于江上放船鸣鼓,攻其有备。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后,亦何能支?况崇明者,江海之门户也,若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势。”闻者是之而不能用。官兵屯西石山,有忠端公祠,有司无所致祭,反纵兵士抽屋材为营火,宗羲方驱驰王事,闻之泫然。
清顺治三年二月,监国以宗羲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宗羲请效李泌客从例,以布衣参军,不许。寻改监察御使,仍兼职方事。会张国柱却王鸣谦,由定海入内地,纵兵大掠,诸营以之大振,廷议欲封以伯,宗羲谏曰:“如此则益横矣,况以此而封伯,则何以待后?署为将军可也。”监国从之。后陈梧败走,渡海至姚,虏掠乡邑,时王正中方行县事,乃遣兵击之,乡邑之民景从而杀梧。朝中有忌正中者,欲以此声讨。宗羲止之曰:“陈梧见杀,犯众怒也。且正中为国保民,何罪之有?”事乃止。宗羲力陈西渡之策,汝霖再以所部西行,攻下海盐,以军弱而返。五月,孙嘉绩以所部火攻营卒尽付宗羲,宗羲与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遂偕太仆寺卿陈潜夫、职方查继佐渡海,劄壇山。适朱大定、吴乃武所率诸部自浙西来会,欲由海宁取海盐。大军所过,百姓箪食壶浆,牛酒日至。军抵乍浦,约崇德义士孙爽等为内应,欲举大事。然清兵已纂严,不得进。六月初一,南明师溃,监国由海道至闽,宗羲走四明山,余兵愿从者五百人,结寨自固。后驻军杖锡寺,微服潜出,欲访监国消息,为扈从计。山民畏祸,突焚其寨,部将茅瀚、汪涵死之。捕宗羲之檄亦累下,乃奉其母避居化安山丙舍,精研历法,潜心论著。
清顺治六年,宗羲闻监国在海上,乃与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晋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七月,宗羲与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尚书吴钟峦诸人随监国,次健跳所。俄而清兵围健跳,荡湖伯阮进救之。王翊却清兵,发使贡方物于监国。张名振以表贡不由己达,颇忮之。宗羲乃上言:“诸营文则称侍郎、都御史,武则称将军、都督。惟翊乃心王室,不目张大,而兵又最强。宜优其爵,使之总临诸营,以捍海上。”监国乃授翊右佥都御史。明年,晋翊兵部右侍郎。时国事尽归定西侯,即阁臣张肯堂亦不得有所豫,诸将骄悍,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宗羲既失兵,日与吴钟峦正襟讲学,暇则注《授时》、《泰西》、《回回》三历。已而,清庭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为患,令有司录其家口上闻。宗羲闻而太息曰:“主上以忠臣之后待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既乱,不能为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间行归家。吴钟峦以三板船,送之二十里外,呜咽而别。是年,监国由健跳至翁州,复召宗羲,副冯京弟乞师日本,之长琦岛,不得其请,宗羲乃赋《式微》之章,以感将士。
宗羲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影,东迁西徒,靡有宁居。而是时浙东形势甚严,清兵大肆搜罗名籍与海上有连者,即行翦除。宗羲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投之。宗羲弟宗炎以参冯京弟军被捕,待死牢中,宗羲潜至鄞,以计活之。
顺治七年三月,宗羲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得尽观钱谦益藏书。逢熊汝霖夫人将逮入京,宗羲为调护而脱之。冬,自西园移居柳下,集所著诗为《老柳集》,犹昔人之伤心于枯树也。后慈水寨主沈尔绪难作,牵连宗羲,清兵四出搜捕,宗羲乃携眷属,伏处海隅草间。
迨天下清靖,康熙帝不复根追胜国从亡诸人,宗羲始奉母返里门,复举蕺山证人书院之会,从之讲学者数百人,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不读,但从事于游谈,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乃不为迂儒。”又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该书多,而不求于心,则又为伪儒矣。”故受其教者,不堕讲学之弊,不为障雾之言。其学遂盛行于东南。
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方蔼以宗羲名面奏康熙帝,且移文吏部,宗羲门人陈锡嘏大惊曰:“是将使先生为叠山、九灵之杀身也!”固代为力辞,乃止。未几,有诏命叶方蔼与同院学士徐元文监修明史,宗羲为世家子弟,家有十三朝实录,复娴于掌故,以是叶、徐又荐宗羲,乃与前大理寺评事李清同征,诏督抚以礼敦请,宗羲以母老及老病辞,方蔼知不可致,乃请诏下浙江巡抚,就其家抄所著书有关吏事者,付史馆。元文又延宗羲子黄白家,弟子万斯同参订史事,宗羲戏答元文书曰:“昔闻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变。今吾遣子从文,可以置我矣。”
宗羲之学,多出刘宗周,而多新创。要以慎独为宗,实践为主,却力排释氏。国难时,遗老以衣钵晦迹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宗羲曰:“是不甘为异姓之臣,反为异氏之子也”。宗羲性耿直,于友直而恕,在南都时,见候方域每宴以妓侑酒,宗羲曰:“朝宗之尊人尚在狱中,而放诞如此乎?吾辈不言,是损友也。”或曰:“侯生性不耐寂寞。”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耶。”时人皆然之。及选明文,或谓当黜方域文,宗羲曰:“姚存锡尝仕金,元遗山终置之南冠之列,不以为金人者,原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其于友直而未尝不恕也。
康熙二十九年二月,康熙帝问徐乾学:“海内有博学洽闻,文章尔雅,可备顾问者乎?”乾学对曰:“以臣所知,有浙江黄宗羲者,学问渊博,行年八十,犹手不释卷,曾经臣弟元文奏荐。”康熙帝曰:“可召至京,朕不任以事,如欲回,即遣官送之。”乾学对曰:“前业以老病辞,恐不就能道也”。康熙帝乃叹人才之难得如此。
康熙三十四年七月,宗羲病危,乃谕家人曰:“我死,即于次日舁至圹中,敛以时服,一被一褥,安放石床,不用棺椁,不做佛事,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钱之属一概不用。”恐子弟疑而不从,乃作《葬制或问》以释之,戒子弟无得违命。盖宗羲身遭国家之变,意在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是年秋,寝疾数日而殁,年八十六。有子三人,长百约,次正谊,次百家,皆能文。
宗羲一生著书甚丰,要之有《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易学象数论》六卷,《深衣考》一卷,《孟子师说》二卷,《今水经》一卷,《四明山志》九卷,《历代甲子考》一卷,《二程学案》二卷,《南雷文定》十一卷,《文约》四卷,《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明文案》二百卷,《待访录》一卷,《历法》十卷,《匡庐游》二卷。
赞曰:先生博极群言而著文章,翼補经史而泽儒林,学无不精,行靡不高,虽处易代之际,而以遗民终老,可谓忠矣,只身入京,为父报仇,可谓孝矣,忠孝俱全,亦可谓幸矣。学宗蕺山而多蕺山之所未发,贯通百家,海内宗仰,故不失为一代大儒,然党锢之余,继以兵革,溃军焚寨,国破流亡,洒血泪于扶桑,冒鲸波于沧海,岂无匡扶之志,无奈有明气数尽矣。先生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无力回天,乃效伯夷、叔齐之行,屡拒征召,以遗民终,何其壮哉!景慕其为人,乃综黄炳垢《年谱》及黄百家、邵廷采、全祖望、李元度诸先生所作《传略》而成此传,以彰先生苦节高行也。
編輯|魏慶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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