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裘先生,他的“魅力”,我们看是看不出来的。个子不高,清清瘦瘦,说话声音也不很响,但非常清晰,淡雅而有定力。然而,一旦我们知道裘先生治学的一些“典故”之后,则几乎是无不啧啧称奇的。
一生没有浪费过时间
裘锡圭教授“用功”、“惜时”是出了名的。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虞万里介绍说,20多年前,裘先生在大学四年中,中午从不睡觉,用来看书。有人给他算了一笔“时间账”:假如一天两小时,一年就是七百三十个小时,四年就是二千九百二十个小时,等于三百六十五个八小时工作日,恰恰是一整年的工作时间。也就是说,裘先生光从午睡中就抢出来一年的光阴,“这让我震撼!”虞万里说。复旦大学傅杰教授说,当时记者写到,裘先生住在筒子楼,大家共用水龙头,用水时一见水龙头有人,他扭头就走,回去看书。后来,邻居们看见裘先生过来,往往马上把水龙头让给他:“老裘先来!老裘时间紧!”陈宏天先生还曾回忆说,裘先生同女生约会,约定时间女方未到,“他扭头就走——不合算。”裘先生的夫人曾对学生们说,裘先生一生大概是没有浪费过时间。这样的评价,平常得让人肃然起敬。 几十年的光阴,裘先生争分夺秒,记录了四千多张卡片,在甲骨学、金文、战国文字、简牍、帛书等方面都取得了丰硕成果,在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等方面也颇有造诣。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陈剑教授说,裘先生对文字发展的全貌有认识,对许多汉字的形式、时代、内容、性质、史实背景,都有相当精到的研究。用这样的态度去做学问,取得这样的成就是不奇怪的。 但是,裘先生历史系出身,最后打通文史,在这么多领域取得巨大成就,也并非常人看来那么理所当然。裘锡圭先生自己也说,要学先秦史,就要先学甲骨文,那么就要认真学文字学,“我不是科班出身,但还是花时间去学习,从文学系转到古典文献系。”因条件所限,许多专业书买不到或买不起,他就手抄,《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卜辞通纂》、《殷契萃编》、《殷墟书契续编》等书,他都整本整本地抄下来,这无疑是打下了文字研究的“童子功”。他说,治学方法、治学态度就是做事要实事求是和认真,他将《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为往圣继“绝学”
古文字研究,因其年代久远,资料稀少,研究者鲜,而几乎成为“绝学”。在这个领域要深耕细作,取得成就,绝非易事,除了要付出悬梁刺股的苦功夫,还必须要有些天赋。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讲师邬可晶说,裘先生强调做学问要有“才”、“学”、“识”,像裘先生这样的一流的古文字学家,往往可以非常敏锐地发现问题,十分精准地下判断,具有很高的预见性,具有很高的“识”。但裘先生也勉励学生,如果“识”不够高的学者能严谨、勤奋、有责任,做出来的学问也是有价值的。 以甲骨文研究为例,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现的甲骨文凡4500余单字,经学者们经年累月的不懈努力,现被考释的单字也不过2000余,但为学术界所公认者不过1000字左右。而近百年来,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甲骨文中“所易识的字大多已被前人释出,所不识的字因不少在商代以后的文字中就已不再使用,不容易找出它们字形演化的线索,在后世的字书里也很难得到印证。因此再有新的发现难度很大。”(王宇信:《建国以来甲骨文研究》,1981年)郭沫若先生也曾说,甲骨文中不认识的字,大多是专名,如地名、人名、族名之类,其义可知,其音不能得其读。可见甲骨文考释之难。而裘锡圭先生不畏艰险,他1961年发表的第一篇文字考释之作《甲骨文中所见的商代五刑》,就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董莲池说,裘先生最大贡献是对疑难字的考释。这项工作是很难的,需要对古文字、古文献有精深的把握,非一般人所能为。裘先生文字考释精到,用材料说话,经他考释,不少长期困扰甲骨学者的“疑字”、“难字”释然而解,“裘先生在老一辈学者的基础上,把甲骨文字的考释向前推进了一步”。 1995年,由著名古文字学家、吉林大学姚孝遂教授主编的通贯古今的《中国文字学史》,全书近600页,而介绍裘先生学术成果的篇幅就超过了60页。书中说新中国成立以来在甲骨文字考释上成就最大的是裘锡圭,“其所写的古文字考释文章,精彩纷呈,很少出现问题。考释命中率很高”。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引驰教授说,裘先生涉猎广泛,是中国古典学的一代大师。复旦大学文科科研处处长杨志刚亦称,裘先生的研究成果可以称之为科学,结论是令人信服的。 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研究亦堪称经典。他对汉字的性质、历史、字体演变及汉字结构类型等问题都做出了深刻的论述。比如,关于汉字是哪一类型的文字,过去有不同说法,孰是孰非,不易判断。裘锡圭先生第一次区分两个层次的符号,认为文字的性质应当由文字本身使用的符号,也就是“字符”来决定,复旦大学刘钊教授认为,这些成就在汉字类型研究上可谓“凿破鸿蒙的创见”。他在汉字学、古文字学领域的学术主要观点凝聚在《文字学概要》一书中。《文字学概要》在大陆出版后,已成为汉字研究方面的经典,被各种涉及汉字的论著反复征引,同时也是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的大学生、硕士生所必读的教材。《文字学概要》曾在台湾地区出版繁体字版,又被翻译成英、韩、日等多种文字,对世界汉字文化圈和非汉字文化圈的人群了解、研究汉字,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促进作用,也为中国文明与世界文明的沟通搭起了一座桥梁。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陈思和教授说,对汉字研究而言,《文字学概要》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著作,至今仍没有任何一部文字学的通论能取代裘锡圭教授这部著作。哈佛大学米歇尔·皮特先生亦曾评价道,“权威著作《文字学概要》是对中国早期文字历史和性质的价值无可比拟的考察,精湛丰富,而且涉及早期文字很多不同来源的材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著作标志着这个领域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一个正派的人、纯粹的人
裘先生曾说,现实社会中有两个行当是最怕做得不好的:一是医生;一是教师。而作为一名教师,倘若业务不行或是不负责任,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危害性比医生还要大。教师的责任十分重大,“既要在学术上有好的素养,在人品上也要有好的素养。要首先是个人,然后再是个学者,是个教师”。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副教授郭永秉认为,裘先生不仅是很好的学者,也是很好的老师,他的学术思想中也应该包括他育人的思想。他带学生,身体力行,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每天工作的时间比年轻人还长,每天6个小时,就是实实足足的6个小时,都是在看期刊、做卡片、写文章。他对自己写文章严格要求到让人受不了。为学生改文章费尽心思,一字一句改。裘先生做学问和接项目都秉持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他说做学问不能浪费纳税人的钱,要做出实实在在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复旦大学中文系戴燕教授则用“正派”来形容裘先生:“学问很正派,做人很正派”。做学问没有食古不化,也没有邪说,而是“守正”。而且,裘先生以学术为天下公器,对己严格对人公平,“裘先生并不因年纪大了、地位高了,而凡事都能‘包容’,他对实事还是有自己的立场”。裘先生的“守正”,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加以理性判断,错误的东西要清算,但任何事情也不能矫枉过正。而傅杰教授认为,裘先生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他做学术不为政治,不为金钱,不为虚名,一切都是为了求真求实,“这样的一个纯粹的学者,对我们后辈有很大的榜样的力量,有标杆的作用,特别是在不自欺,不欺人等方面”。虞万里教授说,学术和人品的融合,求真求实的精神,好说不好做,道德文章说易行难,“而裘先生是学术与精神的典范”。 裘先生的精神感召力无疑是巨大的。2005年裘锡圭先生回到复旦,组建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时任厦门大学历史系主任的刘钊教授卖掉车子和房子,来到复旦,担任中心主任。“先生影响很大。我们踏入学术圈,就敬仰先生的道德文章。裘先生登高一呼,我们就都来了”。当时,中心无人员、无经费,亦无独立招生资格,然而不到十年时间,就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学术梯队,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培养了一批批优秀的学生。而且,中心的师生依然保持着淳朴、精进的学风。 陈思和教授表示,裘先生是我们的旗帜,他组建团队到复旦,做了大量的工作。裘先生治学的风气,甚至对复旦大学文史研究生的培养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导师不再把学生当做“资源”来争取,而是更加重视培养学生的素质,“裘先生的严格要求和高标准,使得从严治学成为复旦的传统”。
我想,裘先生留给学术界和社会的,不仅仅有他等身的著作,有他对文字学研究的开创性成果,更有他勤勉而中正、严格而淡雅的宝贵精神财富。(感谢实习生肖敏的资料整理)
(1409期 第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