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以下所辑文章,为2008年11月22日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召开的“吟诗调学术研讨会”上部分学者的发言记录整理稿,以及2009年2月徐健顺、吴铮、王霄蛟赴江苏、福建进行吟诵采录时的采访记录整理稿,共计23位先生的意见,其内容涉及吟诵的历史、规则、传承、推广等很多方面,是珍贵的学术资料。)
叶嘉莹先生论吟诵整理稿
谈到中国的文学,特别是中国的诗歌,我想是要从我们的语言、文字本身的特色来谈的。中国的语言文字跟其他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字不同,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我们是单音独体,就是一个字一个音节,这决定了我们最早的诗歌《诗经》是以四言为主的。晋朝挚虞的《文章流别论》说:“雅音之韵,四言为善。”就是说中国古代的雅乐是以四个字一句为好的,以其可以“成声为节”,因为四个字在一起,它才有个节奏。所以在中国的诗歌里面,这个音节,这个顿挫,无论是在诗里面、词里面甚至于曲里面,都是很重要的。 除了这个语言文字的特色以外,中国的诗歌还有一个极大的特色。《毛诗大序》就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说这个诗,是志之所之。所以我们最早的诗歌,从《诗经》开始,所注重的就是要情动于中,然后形于言。钟嵘的《诗品序》里面也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是志之所之,这就跟西方不同。西方的诗歌,他们最早也叫做poetry,但是他们的范畴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是把早期的史诗跟戏剧,都算作广义的诗歌。而不管是史诗Epics,或者是戏剧,他们主要的都是一个社会外在的事物,与我们所说的诗,是从你内心发出来的感动不同,这是另外一个大的差别。所以语言,既然是跟各个国家民族有所不同,我们诗的缘起也跟西方有绝大的差别。所以他们的文学理论是注重写作的技巧,安排语言文字的能力,这点当然我们中国也是重视的,可是我们中国之所以没有那样的非常逻辑的细密的文学理论,是因为我们所重视的是内心真正的情意的感发。各种表现方式只是传达你的感发的方法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你的本质是什么。 所以西方讲到外在形象与内心要表现的情意有什么样的关系,他们就有很多非常繁复的说法。而我们中国呢?对于外物与情意的关系,我们只用了“赋、比、兴”三个简单的方式。他们所说的各种的情意之间的关系,我们其实是都有的。反而有一个中国的东西,是外国从来也没有的。那就是我们中国的“兴”。所谓“兴”是指“见物起兴”。中国所重视的是你的情,你的心是怎么样动起来的,是什么使你动的。如果是因为外物使你动的,由物及心,由外物而感动你的内心,那么这种写作的方法,还不止是方法,是引起你的诗产生那个情意的过程,那就是“兴”,由物及心的就是“兴”。 “兴”这种现象,在中国诗歌里面的作用,有的是可以说明的,比如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因为雎鸠鸟有配偶和乐美好,从而想到“君子”也应有好的配偶,这个是对称的。但是有的不是这样。所以有人认为,所谓兴,就是引起你感发的开端,不必一定要有理性上的、相应的、对称的联想。即是说你用一个声音引发你的感动,所以说声音是非常微妙又非常重要的,就是如何用声音引起你的感发。 吟诵,所以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古人写诗,都是伴随着吟诵。我也跟同学们说,你要作诗,不是把诗韵、字典、类书都摆在这里才作一首诗。诗是你偶然在内心之中有一种感动,所以吟诗是重要的。如果你会吟诵,你的诗句,就是你内心的感动,就会伴随着你所熟悉的那个吟诵的声音跑出来。 我也曾经在讲情意与吟诵的关系的文章里面,举了一个例证,就是说,我在国外看到,他们在中学或是大学一年级的诗歌课程里,有一个通用的课本《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书的作者名字是X.J.Kennedy,他在书里说:“meaningful sound as well as musicalsound。”他说有意义的声音,就是你作诗,那个声音,是带着意义的声音,同时也是带着音乐性的声音,所以你的意义是伴随着那个声音一起跑出来的。好的诗歌,不是勉强拼凑的诗歌,都是你内心的感情跟音乐的声音同时出来的。所以我们中国的诗歌,一直对于吟诵是非常重视的。 如果讲到我们吟诵的历史,在中国古代的教学,小孩子一入学,就是先学吟诵的。现在大家常常说,为什么现在大家对于诗都隔膜了,都不理解了。其实我们中国诗之所以不被年轻人所理解,与我们这个吟诵的传统断绝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特别是中国的诗歌,中国诗歌的生命,一直是伴随着吟诵,伴随着这个声音,这个meaningful 跟那个musical,意义的声音跟音乐的声音,一直是伴随在一起的,所以你把这个吟诵的musical sound丢掉了,你对于那个meaningful sound也不理解了,所以就失去了,还不只是说理解不理解。你所失去的,是真正呼唤起来你内心的情欲的感动,呼唤起来你的感动的那种力量,是声音把你的感动呼唤起来了,你没有了声音,你就缺少了那一份感动的生命了。 现在大家都不学吟诵了,所以真正的诗歌的微妙的地方,就很难体会了。中国《周礼》的《春官》里面开始就提到教育的问题,他说国家有大司乐的官。这个大司乐的官,他的职责就是“以乐语教国子”。就是要把意义跟声音结合起来教小孩子。他管他叫做“乐语”,带着音乐性的语言,也就是能够吟诵或者歌唱的诗歌。国子在周朝是指的那些卿士大夫的小孩子,要教给他们。教的时候怎么教?他说教的时候你要注意“兴,道,讽,诵,言,语”。什么是“兴,道,讽,诵,言,语”呢? “兴”,就是先让你直接懂得这个诗歌是带着感发的力量的。然后就是“道dǎo”,引导。就是指导小孩子,告诉他这种感发的作用是怎么样。然后,“讽fèng”。什么叫做“讽”呢?《周礼》的注疏上有注解,说背文曰讽,背文就是背下来。给你讲解知道了这个感动,你就要背下来,就是讽。兴、道、讽,然后是诵。什么叫做诵呢?《周礼》注疏上说,以声节之曰诵,就是有声音有一个节拍,这个叫做诵。 我们读古人的诗词,一定要按照古人的平仄来读,如果你都按照普通话读,就把诗词原来的音乐的美感完全破坏了。我最近听说有一个普通话的测试是读诗词,我认为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因为诗词不是普通话,你要是考普通话的标准,就让他读小说,读散文,读话剧,都可以,不可以让他用普通话读诗词。因为诗词不是普通话。诗词的美感,它有它本身的平仄。现代人,不知道入声了,用普通话的音调写作,可以,如果是自己的创作,你用普通话诵读,可以,因为你是按普通话的平仄写作的。但是你如果读的是古人的诗词,就要按照古人的平仄来读,不然你就把古人原来的韵律声调的美感完全破坏了。如果像这样的读法,不但不能发扬古诗词,而且是破坏古诗词。 有很多朋友问我,说叶先生你读词跟别人读词不一样,你跟谁学的?我没有跟谁学习。我的老师并不这样读词,我家里人也不这样读词,是我自己尽量按照每一首词的平仄来读,只要把一首词里平仄的美感读出来,我就自然觉得它有一种音乐的美感,我只是本能地要把它音乐的美感读出来。尤其是词跟诗还不一样。诗有一个基本的调子,比如五言的调子,七言的调子,词不是这么简单,词有好几百个调子,我每个都跟谁学呢?所以说你只要懂得诗词的这种音乐性,懂得平仄的格律,知道它基本的骈散顿挫的变化,你读的时候,就能把那种美丽的声音读出来。这是一种本能的,自然而然就应该如此的。 我的老师戴君仁先生吟诵,但是我不是他教的。在我大学的时候戴先生也没有吟诵过,是我到了加拿大以后,我叫我的学生去找戴先生录他的吟诵,我才拿到的。我也没有跟顾随先生学过吟诵,我听顾先生的讲很多,顾先生都是讲课,我所记的那个笔记上,就是他当年怎么讲,我就怎么记的,但是里面没有吟诵。 顾先生从来没有在课堂上吟诵过,也许有的同学听过,但是我没有。我的吟诵,是小时候,我的父亲和伯父,我听惯了,就觉得诗是可以这么念的,就这么念出一个自己的调子来。我跟我父亲的吟诵不一样,我父亲跟我伯父的吟诵也不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肯定什么调子都没有,也没有习惯听人家吟诵。你每次给他一个调子,他就先照着个调子吟,有的人,你教他吟了这首,他就只会吟这首,换一首,他就吟不出来了,因为他只是按照你这一个死板的去学习。范曾先生跟他的父亲吟的完全不一样。我伯父跟我父亲的吟诵也绝对不一样,可是有一个原则,你听来听去,你自然就觉得有一个原则,不是说,不一样就是随便你怎么吟,现在的人配了很多音乐,谱了很多曲子,那就是吟唱?不是的。它有一个原则,它有一个平仄的、停顿的、节奏的、押韵的一个原则。你不是随便乱吟,也不是随便乱拔高,也不是随便乱拖长的。 如果恢复吟诵的传统,要从幼稚园开始,我老早就提倡这个,就是在幼稚园中班,大班的时候,你就教他,让他背诵这些五言绝句。已经进到中学、进到大学的学生比小孩子要难,因为他有很多成见,他听了很多流行歌曲,他就总觉得这吟诵太奇怪了。幼稚园还是一张白纸。你教他,他就容易学会。 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澳门的沈秉和先生,他是研究广东戏的。他说,有一个唱粤曲的,姓阮,叫阮兆辉,他学那个李向荣,李向荣是另外一个唱广东戏的一个人。阮兆辉说,他说当我学这个李向荣的时候,当我自己真的唱起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把原来的那个乐谱的声腔忘记了,我当时跟随的是一份感觉,我所跟随的就是原来的唱的那个李向荣,他的感情是跟他有了一种共鸣。所以吟诗,要像阮兆辉唱李向荣的曲子一样,当你真的去唱起来的时候,你忘记了那外表的格律的声腔,你就是一份感觉,你现在跟着他的感觉走。这样,你如果真的学了读诗,你也常常吟诵,就让你的感觉更细致,更沉稳,更具有人性化,你就懂得,怎么样品味人生,怎么样品味人生的道德境界,感情的苦乐。你学会了声音,你就会对于人生有更多的体会,对于吟诗有更多的体会。范曾还有一点我是很同意他的。那天他在友谊宾馆,我就说请你吟一首这个诗好不好。范曾先生说,这首诗我不熟,我不熟的不能吟。他这句话说得很好,说的非常有道理。是你真的钻进去了,真的对这首诗熟了,你能够背诵,你要在忘我的时候,那个声音自然出来,那才是好的。所以我让范先生读一首诗,他说这我不会背,我说我这有本子,我说你就看,他说不成,他说这样的,我吟不好,我背熟的才能吟的好。而且,他还说他的曾祖父,范伯子,是清朝的非常有名的诗人了,他说他的曾祖父范伯子曾经说过,说你作诗不是懂得了平仄,查一个诗韵,一句一句凑出来的,作诗是要“字从音出,字从韵出”,就是你诗里的那些文字是你脑子里边先有一种声音,那个文字是结合着声音跑出来的。还有英国有一个启蒙的读诗的课本,就是克里斯多娃的,她说诗歌的语言是有一个cona的,指一种乐曲样的声调,是你没有文字以前那个声调就在你的耳目声吻之中旋转的,回旋动荡在那里的,然后你的文字是配着那个声音跑出来的。所以作诗作得好的人,真正的好,不是说你平仄对了普通的好。真正作诗作得好的,像杜甫说的,这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你要真的做出这样的诗来,这样的诗人都是吟诵吟得好的。李太白是会吟诵,所以李太白《夜泊牛诸怀古》,说“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杜甫也说,“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李白杜甫两个人,我肯定知道他们两人诗好,是因为他们两个会吟,吟诵一定好。而且李太白写的那种,还不是只是《将进酒》,那是太简单的,李白所写的那种变化万端的歌行,如果不是熟于诵读的人,他不是从格律上来掌握平仄,是真的把声音融化在一起去掌握平仄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功夫,他不能够写出来那么长的诗,而那个节奏,韵律,气势,如此之和谐。李太白一定是吟诗吟得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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