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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舒大剛:一位不該被遺忘的經學家―略論龔道耕先生的生平與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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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0 20:33: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舒大剛:一位不該被遺忘的經學家―略論龔道耕先生的生平與學術
(徵求意见稿)



舒大剛[1]         

(成都:四川大學古籍所,610064)

   

[内容摘要]龚道耕(1876-1941)是近代四川著名学者、经学家。著有《经学通论》、《中国文学史略论》等著作100余种,在经学、史学、文献学等领域,都有极高造诣。由于地处西僻,书未刊行,其所论著,往往已被他人所先,其学术成就亦未引起人们更多的注意。本文钩稽考索,综述考论了龚氏的学术经历、学术著述及其学术特色,是首次对龚道耕学术思想的全面研究。

      近代“蜀學”曾經給中國儒學帶來新氣象,引入新階段,值得人們好好研究,仔細品味。在近代史上,引領和促成近代“蜀學”形成的中心機構,是當時的“兩院一堂”(即錦江書院、尊經書院和中西學堂)以及後來由“兩院一堂”為主體組合而成的四川大學。“兩院一堂”分別代表了近代學校的三種類型:即為科舉而設的舊式學校(錦江書院);為通經學古而設的傳統書院(尊經書院);為傳授近代科學而設的新式學堂(中西學堂)[2],基本因應了當時社會變革的需要,培養和聚集了大批傑出人才。在此基礎上組合的四川大學兼得傳統與新學之精神,兼有義理、考據、辭章和科學四長。近代四川的傑出人士大多由“兩院一堂”及四川大學所培養,如駱成驤、廖平、楊銳、劉光第、宋育仁、吳之英、張森楷、吳玉章、郭沫若、蒙文通、向宗魯等等[3],就是其中的俏俏者。“兩院一堂”及四川大學就是近代“蜀學”的中心和策源地。

      不過,在“兩院一堂”和四川大學之外,還有一批“蜀學”人士也相當出色,不可小覷。他們或出於縣級“學校”,或出自鄉間“書塾”,雖然門閥不高、出身不顯,但在學術上的貢獻並不小,也產生過重要影響,他們無疑也是近代“蜀學”的組成部分,有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天才早慧,學貫四部,旁及道佛,著書235部的著名學者劉咸炘(1896-1932);學識廣博,精熟《蒼》《雅》,雅意經史,著述達100餘種的龔道耕(1876-1941);精熟文獻校勘,詩文書法俱佳的龐石帚(1895-1968),都出身書塾或蒙館,其學術造詣並不亞於“兩院一堂”所造就的人物。內中堪稱“蜀學”重鎮人物的龔道耕先生,曾任四川成都多所大學、中學校長和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教授,人稱“著述行天下,弟子遍蜀中”,是近代四川不可多得的教育家和學問家。其人學問淵博,樸實謹厚,不趨新而炫世,亦不隨眾而媚俗,在以廖平為代表的“今文經學”大張赤幟、大行其道之時,龔先生卻注重小學、力標“鄭學”,在“今文”學派之外獨標一幟,形成與廖氏學術互異而又互補的氣象,從而構成近代“蜀學”完整概念。研究近代四川“蜀學”,當然少不了對龔道耕其人其學的研究。然而,在近世的所有研究中,他確確實實被人們忽略了,至今不見有關於他的專門論文發表。職此之故,本文擬對龔道耕先生的生平及學術,聊作探討,冀以見近代四川不拘一格造成人才之一斑。

      一、龔道耕生平述略

      關於龔道耕生平的記載,其初也有其長孫龔讀籀撰〈行述〉[4]、友人龐石帚[5](即龐俊[6])撰〈墓誌銘〉及〈記〉;繼之又有門人姜亮夫[7]、外侄唐振常[8]及周積厚[9]等所撰回憶文章。現以龔讀籀〈行述〉為主,而以諸氏文參之,略述龔氏生平於次。

      龔道耕(1876-1941)字向農(一作相農),一字君迪,別署蛛隱,晚因重聽,又號(耳宰)翁。龔氏原籍浙江會稽,“家牘傳承,蔚為士族”(〈墓誌〉)。清乾隆年間,七世祖名貽經(號“受易公”)者,官四川長壽縣典史;八世祖德(號“湘浦公”),“耆儒不仕,就養入蜀”(〈墓誌〉)。時值貴州黔西李世傑總督四川,湘浦公素與之有舊,被招入幕僚,於是始來成都,樂其土風,遂定居焉[10],因為成都人。祖玉彬,官廣西平南知縣;父藩侯,清候補知縣。龔氏家世業儒,薄於宦情,而精於學術。其祖在平南知縣任,雖“治行卓異”,卻“遂高止足,棄官而歸”(〈墓誌〉);其父雖有候補資格,不急於求進,卻“博學開敏”(〈墓誌〉)。這是一個十足的書香之家,為造就一代大師具備了充分條件。

      龔藩侯生子七人,道耕居其長。道耕幼而聰慧,三歲時即由祖母“口授唐賢絕句,輒一聞能默誦”。八歲能屬對,聲律克諧,能引用李白詩句,一鳴驚人,號稱“神童”(或稱“聖童”)。年十三,補成都縣學生員。年十四,已讀完群經、諸子,兼及史部,因讀江藩《漢學師承記》,喜其淵源明晰,遂衷情漢學,自謂平生治學皆根於此。十七年,中光緒十九年(1873)副貢。二十六年(1900),舉於鄉,得舉人。後援例入貲,授內閣中書。道耕無意做官,遂歸故里。

      光緒末年,清廷明令廢科舉,立學校。金壇馮煦(字夢華,號蒿庵,1843-1927)以四川按察使兼主學務處,聘蜀中名流襄理辦學諸事,道耕得與其間,初入教育行業。道耕祖父龔玉彬創辦成都縣小學,道耕亦參贊其間。從此遂與教育結緣,平生精力,皆專注於教育事業,主講四川官私中學、大學,垂四十年,弟子成學者,不下數千人。當時談論蜀中教育的,沒有不稱數龔某其人的。

      龔道耕的教育生涯,在清末作過成都選科師範校長。入民國後,又歷任省立第一師範、眉山縣立中學、成都縣立中學校長,民國十五年(1926)起,先後代理國立成都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國立成都師範大學校長。曾於民國四年(1915)、民國十七年(1928)前往北京和南京參加國會和全國教育會議。1931年國立成都師範大學與公立四川大學、國立成都大學合併成立國立四川大學,龔道耕乃卸師大校長任,專任四川大學、華西大學兩校教授,主講經學。

      龔道耕盡心教育,是一個稱職的校長,也是一個成功的教育家。其長選科師範時,“蜀中兵禍相尋更十餘歲,學風敗壞,經費拮据”,道耕每月只領車馬費,“自損俸給,躬以率下,為諸生勉訓無不至”。其長師範大學時,“經費尤奇絀”,道耕為償債務,損出自家數十畝田產,“獨肩其難,竟以校債致破產”。民國時遠道兩次參加會議,“於教育改革,多所建議”,並順道“考察京、滬、甯、漢諸校”的教學狀況。他學識淵深,博聞強記,“過目不忘,所讀書,至老成誦”,世多以王應麟比之;“每升堂為諸生講授,口所疏舉,淹洽通貫,繁簡得中,諸生紀錄,反手不及追”。又兼“誨人不倦,弟子多踵門受業”,“業成去者,終身服膺”。

      道耕為人貌豐腴,愷悌慈祥,談吐詼諧,風趣橫溢。而且多材多藝,嗜飲善曲,偶一興至,則引亢擊節,自娛自樂。嘗對人說:“不能飲酒度曲,非吾徒也。”

      當然,龔道耕更主要的特徵還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學問家。“自以名家年少,素多藏書,有園池之勝”,而不作紈袴之遊,卻“發奮力學”(龐氏〈記〉),“日惟咿唔展玩,於意豁如”。晚年值抗戰爆發,四川大學遷至峨眉山麓,“家用稍不贍,然淡泊自若,不改其操”。尤嗜著書,“年十四五,即好著述;未及三十,成書數十種”(徐仁甫〈著述目錄〉)。

      民國三十年(1941),道耕援例退休,擬全身心投入學術研究,再造《禮記鄭義疏》。當年,四川大學設立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學校擬請道耕出山,“為諸生導師”,未及赴任而中風暴卒,享年六十六。

      姜亮夫說:“先生于學為大儒,于行為大師,則兩肩道義,經師人師,為完人矣哉!”又說:“學識人品,俯仰不愧所業,門人弟子與時人皆奉為大儒、純儒。”“民國以來,蜀中軍人跋扈,唯先生與華陽林先生山腴(思進),雖悍將驕卒不敢無禮,非大德不足以服暴也。”[11]


      二、龔道耕著述考略

      龔道耕少年天才,勤于著述。龔讀籀〈學行述略〉:“府君於學無所不窺,早歲治小學考據,及《流》《略》纂輯。年十七,已有《釋文敘錄集證》之作。嘗輯補《倉頡篇》、《字林》之屬,已梓行世。又校輯古佚子為《最錄》,得若干種。”

      龐石帚〈記〉至謂:“(道耕)發奮力學,(略)仰取俯拾,日有造述。年未三十,成書數十種,由是知名。”〈墓誌銘〉亦謂:“甫逾立年,造述有斐,扃篋至數十種。”

      徐仁甫〈著述目錄序〉:“先生年十四五,即好著述,未及三十,成書至數十種。”

      龐〈記〉後附有〈龔先生遺著目錄〉,徐仁甫則專門編有〈龔向農先生著述目錄〉,發表於《志學月刊》第6期。今依二目,按經、史、子、集分類,著錄於次:

      經部19種:
1.《唐寫本尚書釋文考證》 華西大學印行[12]
2.《尚書篇第表說》 未印
3.《喪服經傳五家注》二卷 輯本,未印
4.《禮記舊疏考正》 見《禮記鄭氏義疏發凡》
5.《葉輯禮記盧注疏證》 同前
6.《孝經鄭氏注》一卷、《敘錄》一卷 輯本,未印[13]
7.《三禮述要》 已印[14]
8.《經典釋文敘錄集證》 未印
9.《經學通論》 已印[15]
10.《經學沿革史略》 未成
11.《訓詁學》 未成
12.《說文逸字箋記》 未印
13.《倉頡篇續補》一卷 家刻本
14.《字林重訂補遺》一卷、《附錄》、一卷、《校誤》一卷 家刻本
15.《字林補本》 渭南嚴氏刻[16]
16.《慧林一切經音義節本》九卷 未印
17.《希麟續一切經音義節本》一卷 未印
18.《玉篇檢部》一卷、附《廣韻標目》 未印 
19.《唐宋元明韻譜異同表》 未印   

史部21種:
20.《史記正義佚文》 節本,未印[17]
21.《補宋書宗室世系表》 未印
22.《宋書簡端記》 未印
23.《讀南齊書記》 未印
24.《讀梁書記》 未印
25.《舊唐書補校》 一名《舊唐書劄迻》 《華西學報》已印,未完[18]
26.《明史稿明史流賊傳校異》   未印
27.《讀續通鑒筆記》   未印[19]
28.《輯通鑒長編成都縣事》   未印
29.《纂輯七錄稿》二卷   未印
30.《最輯鄭君別傳》   未印[20]
31.《鄭君年譜》   《重光雜誌》已印[21]
32.《孔北海年譜》   《志學月刊》已印[22]
33.《管北海年譜》   未成
34.《孟子弟子目錄》   已印[23]
35.《鄭君著述目錄》   未印[24]
36.《水經注引用書目》   未印
37.《蘧園藏書目錄》   未印
38.《大清會典要義》   未印
39.《帝範臣軌合編》   未印
40.《中國文學史略論》   已印[25]   

子部25種:
41.《魯連子》   以下輯佚,均未印
42.《桓氏世學論》
43.《蔣氏萬機論》
44.《杜氏體論》四卷
45.《杜氏篤論》二卷
46.《仲長子昌言》三卷
47.《魏文帝典論》一卷
48.《劉氏政論》
49.《崔氏政論》
50.《四民月令》
51.《陸氏典語》
52.《袁氏正書》二卷
53.《袁氏正論》一卷、附屬一卷
54.《佚子最錄》四十四種
55.《淳熙本顏氏家訓校記》   未印
56.《讀書笘》   未印   以下同
57.《讀書日箋》
59.《蛛隱廬日箋》
60.《新雜俎》
61.《浣緇隨筆》
62.《僮籥》
63.《野聞綴錄》
64.《觀生夢憶》
65.《日記》   

集部4   種
66.《研六廎詩文初稿》
67.《庚子叢稿》
68.《蛛隱廬文存》
69.《丁未述征集》   

以上龔氏著述,係據龐石帚(俊)和徐仁甫(永孝)的著錄而列,共有69種。龐氏(1895-1968)是川大著名教授,民國時期,龐氏、龔氏與趙少咸、向楚被稱為當時川大文學院的“四大教授”。龐氏長期與龔道耕多年共事,又是要好的朋友,他對於龔氏的瞭解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龔氏死後,龐氏還為之作《墓誌銘》,三年後又撰〈記龔向農先生〉一文予以紀念,其所作〈龔先生遺著目錄〉正附〈記〉文之後。徐氏(1901-1988)乃龔先生得意門生,從學多年,晚亦在側,對老師的瞭解也不應有誤。似乎以上著錄就應該是龔氏著述的全部情況了。其實不然。

      當我們廣徵文獻加以考核時,就會發現,龔氏著述無論是已成書、還是未定稿,都不止這些,龐、徐二目仍有許多遺漏。其間的原因,一則可能因為龔氏著述“多未刊刻”,所以他到底有多少著作門人未必盡知。徐氏〈目錄略敘〉即云:“(先生)又性不喜表暴,平居恒覆其所有,雖在及門,莫得盡窺,且戒人有意著書,故於已作印行者甚少。”

      二則,龔氏早年勤於著述,後來因忙於教務,許多想法並未完全實現,給人留下“多未成書”的印象。徐氏〈目錄略敘〉即謂:“壯歲以後,撰述不似昔者之勇,然亦未嘗自廢。特以世愛家累,不免牽扯於人事,故所著述,多未寫定。”有此印象,自然對其著述是否完全也就未及深考了。

      其三,徐氏〈目錄〉發表於《志學》第6期,蓋為紀念而作。徐氏〈目錄略敘〉自謂:“今年一月,永孝與友人發行《志學月刊》,勸先生以兵燹烽火為慮,做便欣然出其緒餘,以餉讀者。(略)痛昊天之不遺,懼斯文之將喪,刊佈遺著,實無旁貸。於是商于哲嗣仲輿世兄之同意,決將先生平生著述陸續發表。茲先出專號,以資紀念,爰立<目錄>,俾觀覽焉。”當時龔氏及其子只是答應將遺著“陸續發表”,並未經系統整理,故徐氏所錄當然就不可能全面。而龐氏之〈記〉又重在情感上的紀念,所附〈目錄〉完全過錄徐氏〈目錄〉(只增少量按語),在徐〈目〉之外並無新增。因此留下了龔氏著述目錄不全不備的遺憾。

      歷經近世以來各種風雨,龔氏遺稿早已不知去向,灰飛煙滅了,要考察其著述全貌更是難乎其難。20世紀80年代初,四川省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在制訂1983-1990計畫時,曾計劃校點龔氏《經學通論》一書,並且列有《龔道耕集》(新編)一事,可是20年過去了,這一計劃迄今仍未實現,可見收集和整理龔氏遺著難度之大。近來,筆者曾向龔氏哲嗣龔篤倫等先生徵集龔氏遺獻,他們雖然都很熱心,但所提供的線索,都無出於已刊各書之外。又可見龔氏遺著毀損之嚴重!不過,歷考各類文獻和序跋資料,我們還偶爾可見龔氏著述之其蛛絲馬跡。如:

      1.總集類。龔讀籀〈學行述略〉:“(府君)為文規模八代,詩效溫、李,有《八代文鈔》、《嚴輯全文校補》、《研六廎詩文遺稿》、《蛛隱廬文存》、《丁未述徵集》等。”《研六廎詩文遺稿》即上列《研六廎詩文初稿》,而《八代文鈔》、《嚴輯全文校補》二種則為徐、龐二氏〈目錄〉所無。又據《志學月刊》第6期,載龔道耕〈南北朝八家文鈔序〉:“道耕鈔八家文畢,而敬序其端曰”云云,是其又有《南北朝八家文鈔》一書,茲並予補錄。

      2.南北八史校勘。〈學行述略〉又謂:“(府君)及與祝先生屺懷、李先生哲生同客峨眉,居報國寺側,朝夕談晤,述所致力於《晉》、《隋》八史及新、舊《唐書》,並有《劄迻》。”可見道耕復有《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北周書》、《隋書》、《新舊唐書》等《劄迻》,今唯存《舊唐書劄迻》(四川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上述目錄有21《補宋書宗室世系表》、22《宋書簡端記》、23《讀南齊書記》、24《讀梁書記》,如果這些書也是廣義的“劄迻”的話,也還缺《陳書》、《魏書》、《北齊書》、《北周書》、《隋書》諸書《劄迻》。

      唐振常〈憶舅文〉嘗載:“王仲犖先生生前對我多次表示過對大舅父的景仰,說他在標校北史三書時,採用了大舅父不少考訂。”可見龔氏北史諸書,確已成編,並且有傳本行世。龔氏《舊唐書劄迻》成稿後,曾在《華西學報》第六七等期發表,但止於本紀部分而止,全稿並未刊行;可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的整理本《舊唐書》,卻在傳記部分引用龔氏之說甚多,〈舊唐書出版說明〉明確指出:“關於前人校勘成果,除參考清人羅士琳等人的《舊唐書校勘記》外,還吸收了近人張森楷《舊唐書校勘記》、龔道耕《舊唐書補校》(即《舊唐書劄迻》)等幾種稿本的某些成果。”說明在《華西學報》所發表的本紀部分之外,《舊唐書劄迻》是以抄本傳世的;該書到1989年,龔氏門人殷孟倫將自己所藏抄本,轉由龔氏孫子龔師古整理,方由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王仲犖先生與殷孟倫先生為知友”,他能在“整理北史三書”時採用龔氏的“不少考訂”,也許龔氏對於北朝各史的校勘,也與《舊唐書劄迻》一樣有抄本流傳,不然王仲犖何以能有所“採用”呢?

      3.已有成議或初稿,卻最終未成的書。龔道耕欲作而未就之書,尚有四種,一是《清史》,二是《禮記鄭義疏》,三是《成都縣誌》,四是《經制考》,前三種皆見龔讀籀〈學行述略〉。其文云:“嘗病《清史稿》體制繁蕪,失史裁,欲重為纂修,時為交好道說,然以勞于講席,日尠餘晷,終不就。”是其欲重撰《清史》也。

      又:“當遜清乾、嘉間,音韻訓詁之學盛極一時,學者施以治經術,頗有成書。用是有《十三經新疏》之議,惟《禮記》付闕如,(略)府君精《三禮》,思蕆其事,(略)三十年,以例得退修家居,遍發圖書,羅列案右,日夜沉思研理,為《禮記義疏》,甫成《發凡》。”(龐文同)是其又有《禮記鄭義疏》的志願,這有發表於《志學月刊》第3、6期的《發凡》為證。

      又:“吾鄉縣誌,年久失修,民國二十七年,鄉人推府君主其事,以大學遠遷,事遂中掇。既休假,鄉人重議其事,府君僅為訂綱目體制而已,竟亦不就,聞者惜之。”是其有《成都縣誌》之擬議。這有《志學月刊》第6期載龔氏《成都縣誌擬例》證明之。

      又《禮記鄭義疏發凡》(上)夾註:“舊擬作《經制考》,以《白虎通義》條目而擴充之,未成書也。”

以上四書未成,史有明文。但是已經有系統思考,甚至有草稿。如果准徐〈目〉“未成”(如《經學沿革史略》、《訓詁學》)亦予著錄之例,這四種也應該列入目錄。

      4.   《禮記鄭義疏發凡》(見《志學月刊》第1、3期)。

      5.龔氏校刊各書。龔道耕還有古籍整理刻刊之書數種。現在川大圖書館收藏的有:《字林逸遺訂補》一卷,《字林考逸校誤》一卷(有光緒二十五年刻本),《顏氏家訓》校本七卷、徐北溟《補校注》一卷(有民國三十三年刻本),《六書音均表》校本(有民國二十五年刻本),《聲類表》校本九卷(有民國十二年刻本),《古韻譜》校本二卷(民國二十二年刻本),《古韻標準》校本四卷(民國十五年刻本),《古今韻考》校本四卷(民國二十年刻本)等。

      顧頡剛〈致唐振常書〉說:“近得中華友人見贈江有誥《音學十書》一冊,系根據成都嚴式誨刻本影印者,而其中《唐韻四聲正》及《等韻叢說》兩種皆有。成都龔道耕重校,題記,誠一代通儒也。”(見唐振常《半拙齋古今談》〈憶舅文〉“重校附記”)

以上各種校刻之書,徐、龐二目只載《字林重訂補遺》一卷、《附錄》一卷、《校誤》一卷(家刻本)、《字林補本》(渭南嚴氏刻)等,其餘皆不載。龔氏所校各書,往往有他的心得和序跋,如〈字林考逸補遺序〉、〈字林考逸校誤序〉、〈說郛《字林》附錄跋〉等,也是研究龔氏學術的重要史料。徐〈目〉只載《字林》二種而不及其他,是不全面的。

      6.泰西史乘、時事雜鈔。龔讀籀〈述略〉:“嘗出遊滬上,與鄧守瑕先生從丹徒馬相伯先生習羅甸語,以為學問之道,皋牢萬有,固無殊中外也。其于泰西史乘時事,鈔錄成冊者,遺墨如新。”是其尚有“泰西史乘鈔”、“泰史時事鈔”之類的東西。
      
      7.《水經注》等書批校。龔讀籀〈述略〉:“旁及《水經》典制,並他批校諸書,莫不丹黃雜施,考證詳覈。其脫訛難讀者,率定以己意,片言盡要,足折眾口。”是其又有《水經注》等書的批校。這些批校可能先只批註在原書的天頭地角,行裏簡端,但是如果將龔氏藏書找到,加以抄錄整理,也足為研究龔氏學術之一助。

      8.學術論文。龔道耕還有長短單篇論文和序跋等,《重光月刊》第1期(1937)有龔氏〈《字林》補本存疑〉、《志學月刊》第4期(1942)有龔氏〈三家詩無《南陔》六篇名義說〉,《志學月刊》第6期有龔氏“遺著十篇”:〈補禮經宮室例〉、〈喪服經傳五家注敘〉、〈婦為舅姑服三年辨〉、〈孝經鄭氏注非小同作辨〉、〈書古文尚書疏證後〉、〈孔子生年月日說〉、〈孟子弟子目錄〉、〈成都縣誌擬例〉、〈兵家墨子十三篇注敘〉、〈南北朝八家文鈔序〉;第9期有〈婦為夫之姊之長殤服義質〉;第10期有〈讀《續通鑒》葉記〉;第12期有〈與人論學書二首〉;第14期有〈書《說文》新附考後〉;第22期有〈論喪服經傳二篇〉;第23期有〈《史記正義》佚文輯本後記〉等。以上各篇學術性都很高,有的甚至是龔氏的重要發現,徐、龐之目除著錄《孟子弟子目錄》外,其餘亦付闕如。著錄標準並不統一,是亦宜補。

      9.諸書序跋。龔氏為一代名師,又善與人交,學術朋友極多。彼此贈答,為著作撰序,亦不在少數。如1923年為嚴雁峰《賁園詩鈔》作序,1926年為匡履福《槃監齋遺稿》作序,1934年為王世鎮《柏庵遺集》作序,皆有一定學術性。這也是研究龔氏學術思想的寶貴資料。

      10.文學作品。蜀人自古“好文”,擅長創作,龔氏且長於度曲,其與交厚的一代學人,皆蜀中著名詩人。同輩中有林思進(山腴)、向楚(仙喬)、龐石帚(俊),三者皆以詩詞名世,與龔相與為友,唱和切磋,為一時之勝景。在他的弟子中有如姜亮夫、徐仁甫、唐振常等人,亦皆擅長詩文,不能不說曾受老師的影響。龔氏曾云:“不能飲酒度曲,非吾徒也。”是其所作詩詞曲之類亦不在少數。唐振常:“先生早歲多有詩作,後不多為。偶有唱和,也不輕易發表。”(頁9)山東齊魯書社出版《全清散曲》就收有龔道耕〈套數·羅蘭度曲圖〉。

      11.曲錄。龔氏通音律,喜唱昆曲,尤善吹笛,常常與朋輩有曲會活動。他1941年去世,就是因在曲會上吹笛時,笛子落地,俯身拾笛,腦溢血而逝。吹笛度曲,自然需要曲譜,唐振常回憶文說,“我現存大舅父親筆抄曲譜一冊,夾縫印《聱齋曲譜》四字,首頁朱印篆文‘適軒’二字。”

      12.時論文章。此外,龔氏還有不少時論文章。龔讀籀〈學行述略〉說他“於政理、教育、革新諸大端,極論其得失,下筆不能自休,所言多切中時弊。”惜皆不傳,無以知道他是如何“切中時弊”的。

      龔氏掌教多年,講話、文移,必然不少;龔讀籀、姜亮夫等人皆云龔氏曾兩次出席全國教育會議,“多所建白”,當有提案或建議書。唐振常〈憶舅文〉說“曾見《四川文史資料選輯》刊有早年四川大學教師為某事罷教記載,幾次發表的宣言中,都是大舅父領銜。民國時期,國民政府派党閥程天放主持四川大學,教師反對,大舅父也參加了反對行列。”這些講話、文移、宣言和公揭,足可反映龔氏社會活動或教育思想之一面。

      13.信劄手柬。龔氏執教數十年,弟子遍蜀中;又歷長各大學、中學,與人過從必多,信劄往來必繁,是亦宜輯為一編。《志學》第12期(1942年11月)發其<與人論學書二首>,前書討論“王基非鄭康成弟子”,後書討論“尊新安、斥東漢”問題,所與之人乃其“四舅季讓”,其中學術性相當深刻。

      龔氏有按日寫日記的良好習慣,〈學行述略〉謂其“自二十七歲,即日為之《記》,舉其治學處世,為人所得,以逮國家變故,勸善懲惡之端,有所不得已於言者,無不具錄。臨歿前一日,猶然。早年間,未嘗一日少懈,成書數十卷,學者以比湘潭王湘綺(闓運)、會稽李越縵(慈銘)、長洲葉鞠裳(昌熾)諸家所為云。”如此內容豐富的《日記》,必於“民國時期之政治、社會、教育諸方面”,於其“學術思想”、“生活、為人與交往,都有極可寶貴的資料”(唐振常〈憶舅文〉)。其中必有與諸人交往的往來信函和記事,只可惜現在也找不到下落了!

      根據以上考證,似乎可以根據這些線索去搜集龔氏遺著,試作〈龔向農先生遺著補目〉如下:

經部:20種
1.《禮記鄭義疏發凡》(《志學月刊》第1、3期)
2.〈補禮經宮室例〉
3.〈喪服經傳五家注敘〉
4.〈婦為舅姑服三年辨〉(以上並見《志學月刊》第6期)
5.〈婦為夫之姊之長殤服義質〉(見《志學月刊》第9期)
6.〈論喪服經傳二篇〉(見《志學月刊》第22期)
7.〈孝經鄭氏注非小同作辨〉
8.〈書《古文尚書疏證》後〉
9.〈孔子生年月日說〉(以上並見《志學月刊》第6期)
10.〈三家詩無《南陔》六篇名義說〉(《志學月刊》第4期)
11.〈書《說文》新附考後〉(見《志學月刊》第14期)
12.《經制考》   未成(見《禮記鄭義疏發凡》夾註)
13.《六書音韻表》五卷校本(有民國二十五年,嚴氏刻本)
14.《聲類表》九卷校本(有民國十二年,嚴氏刻本)
15.《古韻譜》二卷校本(民國二十二年,嚴氏刻本)
16.《古韻標準》四卷校本(民國十五年,嚴氏刻本)
17.《古今韻考》四卷校本(民國二十年,嚴氏刻本)
18.《唐韻四聲正》(嚴氏刻本)
19.《等韻叢說》(嚴氏刻本)
20.〈《字林》補本存疑〉,(《重光月刊》第1期,1937)

史部:12種
21.《陳書劄迻》
22.《魏書劄迻》
23.《北齊書劄迻》
24.《北周書劄迻》
25.《隋書劄迻》   以上有抄本傳世
26.〈《史記正義佚文》輯本後記〉(見《志學月刊》第23期)
27.〈讀《續通鑒》葉記〉(見《志學月刊》第10期)
28.《重修清史》   未成
29.“泰西史乘鈔”
30.“泰西時事鈔”
31.《水經注》等書批校
32.〈成都縣誌擬例〉

子部:2種
33.《顏氏家訓》校本七卷、《補校注》一卷(有民國三十三年,渭南嚴氏刻本)
34.《兵家墨子十三篇注》(見氏撰〈兵家墨子十三篇注敘〉,載《志學月刊》第6期)   

集部:8種
35.《八代文鈔》
36.《嚴輯全文校補》(並見龔讀籀〈學行述略〉)
37.《南北朝八家文鈔》(見氏撰〈南北朝八家文鈔序〉,以上並載《志學月刊》第6期)
38.《聱齋曲譜》
39.龔氏政論文
40.龔氏所度曲
41.龔氏序跋文(如《槃鑒齋遺稿》序、《柏庵遺集》序、《賁園詩鈔》序等)
42.龔氏信劄(如《志學月刊》第12期〈與人論學書二首〉之類)

      以上合共42種(或篇、類),都是龐、徐二目所無。雖然有的未必成書,未必存世,但是作為尋求龔氏治學之軌跡,探明龔氏遺獻的方向,仍不失為一個途徑。

      三、龔道耕學術敘略

      龔道耕先生的學術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經學、史學、文學,乃至教育、社會等領域,都有造詣,都值得深入研究。這裏僅就其學術特徵,總納數事,以為深入研究的引玉之磚。

      就龔先生學術特徵而言,大致可以歸納為六個方面:其一“博學淵深、學貫四部”;其二“漢宋兼宗、不廢今古”;其三“氣度恢宏、獨具通識”;其四“經史皆通、善於文學”;其五“持論平衡、發人未發”;其六“關心國事、切近日用”。

      (一)博學淵深,學貫四部

      龔道耕學識淵博,是一時學人的共識,也是諸回憶文字共同觀點,無論前賢,還是朋輩,無論是後昆,還是門徒,對這一點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龐石帚〈記〉謂:“(道耕)發奮力學,自《蒼》、《雅》、群經、諸子家言,乙部掌故,及當代典制,朝野軼聞,莫不洽熟穿穴,仰取俯拾,日有造述。”〈墓誌銘〉亦謂:“自《蒼》《雅》訓故、九流家言、乙部掌故,下及當代典制,朝野軼聞,浹熟貫通,無不宣究。”

      龔讀籀〈學行述略〉:“府君於學無所不窺,早歲治小學考據,及流略纂輯。”又:“治學以廣博為務,聞見搜討,每深惟其終始,以為此孟軻氏所謂‘博學而詳說之,將之反說約’也。”

      唐振常〈憶舅文〉也說:“先生在學術上的成就博大精深,四部之學,無所不窺,而于經史,尤所傾注,最得力的著作,在於經學的研究。正由於學無所不窺,所以能成其大。”

      因而深得學人欽佩。唐氏還說:“趙堯生熙先生,我祖之學生而又我父之師。清末以翰林出為御史,碩學名流,馳譽國內。堯生先生最推重向農大舅父,我家尚存堯生先生致先父書劄數十通,劄中有謂‘如向農先生者,可謂讀書種子矣。’多次囑先父多與向農大舅父相接,學其學,學其人。”(頁9)趙熙(1866-1948)乃近世四川名賢,德業文章,鄉里欽崇,尊為“五老七賢”之一。他對龔向農先生如此推崇,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綜合以上龐、徐二氏目錄所列,以及本文所補遺目,可得龔氏經部著39種,史部著述33種,子部著述27種,集部著述12種,四部合計111種。其中有系統的學術著作,如《經學通論》、《中國文學史略論》等,都是當時頗受學界重視的學術著作;有單篇學術論文,如〈補禮經宮室例〉、〈《孝經鄭氏注》非小同作辨〉、〈孔子生年月日說〉、〈三家詩無《南陔》六篇名義說〉等,都在某些重要問題上發人所未發,具有精深見解;有的則是輯佚作品,摭拾千古不傳之秘笈(如自《魯連子》至南北朝袁子《正論》、《佚子最錄》四十四種等);有的則是獨識別裁,撮錄古代美文範本(如《六代文鈔》、《南北朝八家文鈔》等);有的又欲新撰新修地方史、志(如《重修清史》、《重修成都縣誌》等);有的又是對古籍經典的校勘和批閱(如“南北朝八史”及新、舊《唐書》諸《劄迻》);有時論政論,也有詩詞歌曲,等等。有經學通識,制度考證,文獻整理,新史修撰,文學創作,時事政治,輯佚、文選等,舉凡經學、史學、文學,以及時事各個領域,他都有所涉獵,且都有精緻的發現和發明。可惜時運多乖,窮於應對,又且天不假年,遽歸道山,無暇著述之董理,許多著作未得刊行,有的甚至未曾定稿。其已經有成書刊出的不過《經學歷史》、《中國文學史略論》、《三禮述要》、《禮記鄭義疏發凡》等數種,不及全部著述的十分之一。不無遺憾!

      (二)漢宋兼宗,不廢今古

      《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于子夏,是為經學之濫觴也。至於經學之成為專門,則自西漢始。漢人治經,專門名家,重視訓詁,而體系缺乏。宋儒振起,超越傳解注疏,直探聖人心傳,於是理學大盛,體系大具。中國學術遂形成“漢學”、“宋學”兩大派別;後人之治學者,或從漢,或主宋,互相攻駁,中國學術也隨之消漲。清“四庫館臣”議其事曰:“自漢京以後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學凡六變:……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爲勝負。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疎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門戸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矣。”館臣雖然已經看到問題的所在,也提出了解決辦法,提倡“消融門戶,各取所長”,但是清代的“漢學”、“宋學”分歧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很好解決,更沒有達到“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的境界。朝廷主持的科舉考試,自然是以“程朱傳義”、《四書集注》為主,清廷的治國理念也是以“宋學”為宗。但是學人或民間的學術研究,卻趨向於“漢學”的方法,於是以“乾嘉學派”為主體的考據之學在清代十分繁盛,整個學界仍然以“漢學”為主流,於時有所謂“家道許、鄭、賈、馬,世薄程、朱、陸、王”之說。朝野上下,自然形成了“漢學”和“宋學”的分野。江潘撰《漢學師承記》,流露出尊漢抑宋傾向,方東樹撰《漢學商兌》予以商榷,江氏再撰《宋學淵源錄》,於是漢、宋營更加明晰,漢、宋對立也更趨白熾。漢、宋之爭不只如往日的“互為勝負”、互相“輕之”“薄之”而已,幾乎到了操戈相向,不共戴天的程度。

      及至道光、咸豐時期,常州學派興起,大張“公羊學”的旗幟,於是西漢今文經學又取代乾嘉推崇的東漢許鄭賈馬之學而起。及至王壬秋遍注群經,入蜀主教,蜀中學風為之一變。弟子廖平《今古學考》成,正式在漢學中分出“古文學”和“今文學”,漢世“家法”之異、“師法”之別,幾幾乎重現于近世矣。至康有為等人出,又生出“新學偽經”、“孔子改制”諸說,一時之間,學人治學,似乎以不識漢宋,不講今古,不談改制,不辨偽經,為不時髦、不入流了!不僅經學中有漢、宋之爭,而且漢學內又有今、古相仇了!不僅經義中有先聖、後賢之別,而且也有真偽、新舊之異了。於是學者說經,各呈意氣,日起論端,經學本真,聖賢遺意,去道益遠。

      龔道耕卻不為流俗所動,漢、宋兼治,無所偏倚。他既治小學,專精於文字音韻訓詁,校刻有多種小學著作行世,也撰有如《唐寫殘本﹤尚書釋文﹥考證》等類考據著作。同時,又義理身通,踐履篤實,真情厚意,靄然仁者。他對於今古文學,也不抑此揚彼,任情去取,而是各明其是,各取其長。

      針對時人對漢學“破碎大道,不切實用”的批評,他著書申辯說:“其時儒者多致貴顯,類能通經致用。明《易》者能占變知來,明《書》者以〈洪範〉察變,以〈禹貢〉行水,明《詩》者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明《春秋》者以決疑獄,明《禮》者以議制度,《孝經》《論語》則為保傅輔道之用。此西京經學之所以稱盛也。”(《經學通論》頁27B)但是他也不掩蓋漢學的繁瑣之失,又論漢學之劣曰:“自傳業寖盛,諸弟子各述師言,著於竹帛,於是有傳,有章句,有解故,有說義,有故,有雜記,有說,有外傳,有記。一經之說至百餘萬言,皆後師所推衍……則幾與後世制舉經義無異。宜乎通人惡繁,羞學章句。”(《中國文學史略論》卷二頁2B)

      針對時人對宋學“空談性理”的指控,他辯護說:“夫宋儒說經,以義理為宗,以心得為貴,其所發明,誠有漢唐諸儒所不逮者。”又論宋學之弊曰:“而信心之過,至於蔑古,刪竄舊本,攻駁經文,亦非小失。”(《中國文學史略論》卷六頁1B)他曾在《經學通論》一書又批評宋儒說:“綜言其弊,蓋有數端。一曰陋。空談義理,昧於典制是也。一曰妄。連篇累牘,動稱錯簡,分經析傳,率意刊定是也。一曰雜。假借《六經》,自抒已意,語多附會,義等斷章是也。一曰悍。疑注不已,至於疑經,《尚書》《毛詩》,俱遭刊削是也。一曰誕。昌言心性,流入狂禪,楊、謝開其源,陸、王揚其波,訖於明代,此風尤盛是也。一曰固。堅持門戶,無敢出入,甯道周孔失,諱言程朱非是也。”(頁37-38)

      歷數事實,優劣自見,有褒有貶,無所偏倚。龔道耕計畫中撰寫的《禮記鄭義疏》,即欲兼采漢、宋兩家治學風格和成果,其《發凡》曰:“《記》中通論諸篇,發明禮意,及聖門論治、論學微言大義,最為精深。漢、唐注疏,既失之簡,宋、元解說,又多朱子所謂‘舍經作文’,繁而寡要,幾同制舉經義。今本諸《爾雅》《說文》,以正其訓詁;又取先儒理學,以發其精微。破漢、宋門戶之成見,合義理、訓詁為一家。庶於經義,或有所當。”龔讀籀〈學行述略〉說他:“不存漢、宋門戶之見,欲合義理、考據而為一家。”即指此而言。

      當時的四川是“區別今古”、“托古改制”學說的策源地,蜀人治學也以今文經學為特色。及民國初年,劉師培受聘為四川國學院院長,古文經學勢力又在四川大張赤幟。劉氏四氏研治《左傳》,是古文經學的大本營。師培之入川也,朝夕與廖季平討論考校,日以今古文問題為話題。一時學術,靡然從風,撰文著書,入主出奴,不主古文,即主今學,無不打上“今、古文學”的烙印。龔道耕置身其間,卻不受其影響,他既不左廖,也不袒劉。龐氏〈墓誌銘〉說他“尤好群經,兼綜今古。于時井研廖氏、儀徵劉氏,並有重名,齗齗辨誦,先生高揖其間,容色晬然。及所發正,不為苟同,斯所謂深造有得者乎。”[26]他為學“盡睹諸儒之書,左右采匹敵,不為偏倚”,各取所長。龔讀籀〈學行述略〉說他:“治經宗今文,然未嘗詆古文不為,如近世衍常州今文之末流者。”

      由於他宅心公正,出入漢、宋,留意今、古,故能升入堂奧,識其優劣,評長論短,多中肯綮。他論“今古文”之異同,尤其擊中要害,論者多韙之:“比而觀之,今古學家,其不同者有五:丁寬說《易》,惟舉大義;申公傳《詩》,疑者則闕,今文家大率如此;古文晚出,字多奇異,欲明義理,必資訓詁,故杜(子春)、鄭(興、眾)、謝(曼卿)、衛(宏)、賈(逵)、服(虔),說經之作,皆以‘訓詁’‘解詁’‘解誼’題名;鄭玄之于杜、鄭,亦以發疑、正讀贊之。是今文明大義,古文重訓詁,一也。《後書·儒林傳》所載經生,惟任安兼通數經,景鸞兼治《齊詩》《施易》,餘皆以一經著稱;古文則賈(逵)、馬(融)、許(慎)、荀(爽),皆並通五經,其餘通一二經者,尤指不勝屈。是今文多專經,古文多兼經,二也。今文家講明師法,不尚著述,范書所載,如牟長、伏恭、薛漢、張匡,僅定章句;窪丹、景鸞、趙曄、杜撫,略有著書;古文則鄭、賈、馬、荀,遍注群經,其餘注一二經者尤眾。是今文守章句,古文富著述,三也。今文如孫期、張馴,兼治古學者甚鮮;古文則鄭興、尹敏、賈逵,皆先治今文,後治古學;明章以後,兼通今古者尤眾。是今文多墨守,古文多兼通,四也。范書載今文學家三十餘人,大率治經之外,無所表見;古文家則桓(譚)、衛(宏)、許(慎),撰著博通;張(衡)、馬、崔(瑗)、蔡(邕),尤工詞賦。是今文多樸學之儒,古文多淵雅之士,五也。觀其同異所在,而東漢以後今蹶古興之故,可思矣。”(頁30-31)寥寥百餘字,歷數“今古”經學之異,兼及其興盛之原因,言簡意賅,能道人之所未道,發人之所未發,斯為可貴。龔讀籀〈學行述略〉曰:“晚近經師,如井研廖氏、儀徵劉氏,府君皆嘗與上下議論。平生以為積學深造,不難直追古人,論者亦重府君學,以為非妄語也。”唐振常〈憶舅文〉:“先生治古文經學,於經今亦所深研,雖不喜奇詭狂肆之說,然於二家不主重此輕彼,方能發為實事求是之論。”(頁9)

      特別是對廖季平猛烈批評的博綜今古的鄭玄,龔氏尤其傾心。龐石帚說他“最重鄭君,為之《年譜》。名其堂曰‘希鄭’,從所志也。”(〈記〉)龔道耕認為“鄭氏解經,大概宗古文,兼用今文”,“囊括大典,羅網眾家,刪裁繁蕪,刊改漏失。”這一作法,深有助於實現其“述先聖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齊”的宗旨。他認為鄭玄在中國經學史上實開闢一新時代,故在《經學通論》中專列“鄭玄經學”為一個時期,說:“自建安以及三國,數十年中,今、古兩學皆微,而鄭氏學統一天下矣。”“自茲以後,經學惟有鄭學、非鄭學兩派,而無復今、古之辨矣。”(《經學通論》頁32B-33A)

      龔讀籀〈學行述略〉說他:“而於‘鄭學’之博綜古今,淵源朴茂,尤尊崇之,故于高密遺書,多所疏證,後得善化皮鹿門所著諸書讀之,乃掇不為。”龐石帚也說:“于廖說不為苟同,嘗欲作書申鄭君,以辨廖氏之加誣,屬草未具,會治他書而輟。”(﹤記﹥)針對閻若璩批評鄭玄“信緯”“注緯”,而欲將鄭玄從孔廟中請出,龔氏特著〈書《古文尚書疏證》後〉加以辯解維護(《志學月刊》第6號);其著《禮記新疏》也是要以《鄭注》為本,故書名即定為《禮記鄭義疏》。其〈發凡〉(《志學月刊》第3期):“鄭君初習今文,後明古文,扶風問業,學乃大成,遂以禮學自名其家。……王肅而後,詰難蜂出,而迄于唐、宋,禮家終以鄭氏為宗。莊綬甲、李兆洛,訾其變易古文家法,井研廖君從而衍之。不知以鄭義推諸經傳,夫固渾渾圜圜,盛水不漏。今之所疏,以鄭為主,故名曰《禮記鄭氏義疏》。”(不過他對於鄭氏也不盲從盲信,他反對六朝唐人“疏不破注”的作法,以為如果鄭注實在有誤,也是可以攻駁的:“六朝唐人注疏,例不破注。……今於典制大端,並遵鄭氏,間引異說,皆是外篇。至於名物訓詁,句讀文義,或有違失,間加匡糾。庶成狐死丘首,木落根歸,免于孔穎達之譏。”姜亮夫謂其:“求真求是,希鄭而不為阿鄭。”蓋得其實。)

      (三)氣度恢宏、獨具通識

      雖然清代的漢學已經不像漢代那樣“專門授受,遞稟師承,非惟詁訓相傳,莫敢同異;卽篇章字句,亦恪守所聞”了,但是唯漢人是尊、唯舊聞是貴的陳腐習氣卻籠罩了整個學界。館臣批評的“國初諸儒徵實不誣,及其獘也瑣”的現象,在後來的130多年間並未得到改觀。蒙文通曾論清代學術說:“清世學者四分之三以上都是餖飣之學,只能是點。其在某些分支上前後貫通自成體系者,如段玉裁之於文字學,可以算是線,還不能成面。如歐陽竟無之於佛學,廖季平先生之于經學,自成體系,綱目了然,但也只限於面。”

      自從廖季平“平分今古”,主張“托古改制”以來,巴蜀學人勇於進取,志在創新,在“通經致用”,“自成體系”方面尤所盡心。蒙文通明確標立“學問貴成體系。”什麼是體系呢?蒙先生說:“體系有如幾何學上點、線、面、體的體。”主張要“在整個學術各個方面都卓然有所建樹而構成一個整體”,“做學問必須有此氣魄。”(蒙默編《蒙文通學記》〈治學雜語〉)如謝無量之於古代文學史(有《中國大文學史》、《中國婦女文學史》等)、哲學史(《中國哲學史》);郭沫若之于古文字、上古史、文化史;蒙文通之于經學史、上古史、民族史,等等,都堪稱自成體系之作。龔道耕先生也是沿著這一路子走出來的。

      龔氏與以上諸人皆為同調。他在<與人論學書之二>批評:“近代學者,心耽瑣屑,理昧宏通,墨守詩書,襞積訓故。歷代僅知崖略,三史皆同掛壁。……其或耗心飣餖,疲腳褰縐李玉溪之襧襦;撏裂橫遭,張黃門之匹錦。割裁都盡,風斯下矣!”故其治學雖博不雜,頗有體系,遵循孟子“博學而詳說之,將之反說約”的方法,在精識和宏通方面,獨具特色。龐石帚謂其:“大抵平生著述,多網羅眾家,刊改漏失,似善化皮錫瑞而無其剽竊,似象山陳伯韜而無其庸瑣。”(記)他深通中國經學之流變,述經學之歷史,頗盡學術之起伏轉承之勢,深得經學轉換更革之理。

      從前皮錫瑞著《經學歷史》,多據正史“儒林傳”折衷而成,故他講中國經學史的分期,全以朝代廢興為斷,共分十期:

      "1.經學開闢時代(春秋)
      2.經學流傳時代(戰國)
      3.經學昌明時代(西漢)
      4.經學極盛時代(後漢)
      5.經學中衰時代(魏晉)
      6.經學分離時代(南北朝)
      7.經學統一時代(隋唐)
      8.經學變古時代(兩宋)
      9.經學積衰時代(元明)
      10.經學復盛時代(清朝)"

這十個時段,如果從整齊劃一、容易記憶上講,還是很成功的。但是學術的演變軌跡不清,學術自身內部發展的原因不明。學術的產生和發展有政治的因素,但不完全隨着改朝換代而改換,一種學術的發展和勃興,必然有其自身的理路,一種新興學術取得統治地位,也有一個由漸而肆、由微而顯的過程。上一個學術典範結束時,其實也是下一個學術典範孕育的時候。

      蒙文通說:“講論學術思想,既要看到其時代精神,也要看到其學脈淵源,孤立地提出幾個人來講,就看不出學術的來源,就顯得突然。”(《學記》頁32)講學術史的轉變更是如此。龔道耕撰《經學歷史》注重學術潮流的展現,重視學脈的探討。在章節處理上,有:〈群經名義〉、〈群經篇目〉、〈經學沿革略說〉、〈群經學說〉,比較全面地展現了經學問題的基本內容和主要方面。其中尤以〈經學沿革略說〉一章具有特識。該章將中國經學史分為十三期:

      “1.經學始於孔子、
      2.晚周秦代經學、
      3.漢初至元成時經學、
      4.哀平至後漢經學、
      5.鄭氏經學、
      6.魏晉經學、
      7.南北朝經學、
      8.隋及唐初經學、
      9.中唐以後至北宋經學、
      10.南宋元明經學、
      11.明末清初經學、
      12.清乾嘉經學、
      13.道咸以後經學。”

      歷觀龔氏的十三個分期,其中固然有按時代或朝代分者,有的也是約定俗成的,如“晚周秦代”、“魏晉經學”、“南北朝經學”、“清乾嘉經學”等,皆是。但是更多的則是將一個朝代分成前後兩段,或將幾個朝代合成一個時段,如“漢初至元成”、   “哀平至後漢”、“隋及唐初”、“中唐以後至北宋”、   “南宋元明經學”、“明末清初”、“道咸以後”等等;有的甚至將一個人劃分為一個時代,如“孔子”、“鄭玄”等。這樣劃分看似零亂,時間長短也不一致,其實這有他的理由,而且更能體現學術之萌芽、轉變和盛衰之真正面貌,更能看出學術典範轉換之軌跡。

      為何如此分期?龔氏雖然沒有明確的論證,但在文內敍述中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如他講“經學始於孔子”說:“中國學術政治宗教,無一不源於《六經》。《六經》為孔子所作,或為孔子所述,論者互有不同。……兩說相爭,至今未定。而《六經》之學出於孔子,則二千年來無異辭。無論其為述為作,謂《六經》之學即為孔子之學可也。”(頁22)可見他之所以將孔子定為一個時期,是因為“《六經》之學出於孔子”。

      其論“哀平至後漢經學”:“由哀平以後至後漢之末,二百年中,經學之爭議,則今古文是也。‘今文’之名始於後漢,‘古文’之名始於西京之季。”(頁28A)其之所以要將“哀平至後漢”二百年間劃為一個時期,是因為經學的主要紛爭在於“今古”文學,而今古文學之爭實始于哀、平之季。

      其論何以將“鄭氏經學”設為一個時期說:“兼用今、古兩家之學,而會通為一,鄭玄是也。……自茲以後,經學惟有鄭學、非鄭學兩派,而無復今、古文之辨矣。”(頁31、33)之所以將鄭玄經學作為一個時期,是因為他結束了今古文之爭,開闢了今古合一的“鄭學”時代。

      其論何以將“魏晉經學”作為一個時代說:“魏正始中,王弼、何晏之徒,祖法老、莊,號為‘玄學’。……於是家法淪亡,經學遂遠不逮兩漢。……蓋兩漢經學,至此乃一變矣。”(頁33、34)

      其論何以將“中唐以後至北宋經學”定為一個時期曰:“唐代敕撰《正義》,所以自《六經》之異說,而《六經》之異說乃始于唐人。自武后時王玄感著《尚書糾繆》、《春秋振滯》、《禮記繩愆》,當時已譏其掎摭舊義,……至於劉商洛、王安石、程頤、蘇軾之徒,爭說經義,其門人弟子,益加演述,而諸經之異說日滋,唐以前經學遂盡改舊觀矣。”(頁36、37)

      其論“南宋元明經學”為一時期說:“中唐以後,經學之紛紜,自道學興而後其論定,而集其大成者,厥為朱熹。……至明永樂時,詔胡廣等作《五經》《四書大全》,依宋、元人舊本,剽竊成書,著為令典,則舉注疏而悉去之,並《禮記》亦廢鄭注而用陳澔,於是八比講章之學興,而經學荒蕪極矣。”(頁37、38)

      其論何以“明末清初經學”立一時期,是因為清代樸學考據之風始於此時:“道學統一天下,自宋迄明,四百餘年。明嘉、隆以後,楊慎……諸人,號為博雅,所著書偶涉經義,稍稍引據古說駁難宋儒。……迄明末造,常熟錢謙益始倡言注疏之學。桐城方以智著《通雅》、崑山顧炎武著《音學五書》,訓詁音韻之學始萌芽矣。炎武尤通經術,作《五經同異》、《左傳杜解補正》諸書,《日知錄》中,力闢宋以來空言說經之非,而教學者以讀漢、唐注疏。黃宗羲作《易學象數論》,辨圖書之謬。衡陽王夫之,邃於經學,《五經》皆有撰述,其所考論,往往與後來漢學家闇合;又為《說文廣義》,雖於小學未深,實為治許書之先導。三君者,皆宗宋學,而說經則兼采漢唐,無所偏主。清代學術之盛,謂三君為先河可也。”

      其以“道咸以後經學”為一時期,原因是:“道咸以降,經學之別有三:其一則沿乾嘉舊派者。……其一則調和漢宋者。……若其於乾嘉學外,別為一派者,則今文學。今文學始於莊存與之治《公羊》,其徒劉逢祿述之”,因而形成近代今文經學一種風氣。

      這樣講經學沿革,當然深得學術演變之本質,所以龐石帚說他:“嘗著論明經學流變,秩如有條,視皮鹿門《經學歷史》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記﹥)徐氏〈目錄〉還載有龔氏《經學沿革史略》一書,可惜“未成”,不然當有更可觀者。

      (四)經史皆通,善於文學

      如前所述,龔道耕有經部著39種,史部著述33種,以經、史兩部為最多,也以經史著述尤為專門,然而其在文學史上的造詣亦不可忽。

      其史部諸書主要以校勘為主,如南北朝“八史”、“新舊《唐書》”皆有校勘記,即《劄迻》。現存下來的只有《舊唐書劄迻》而已。如前所述,龔氏在新修史書方面也有許多設想,如《重修清史》、《重修成都縣誌》等,可惜皆未成書。不過通過龔氏所撰《成都縣誌擬例》,粗可見其精密實際的史學思想。他在小序中說:中國的郡縣志,肇始于古之“圖經”,古志主要記載山川地理,人物典制只是其中的附庸。至明朝胡纘宗撰《安慶府志》才設立“記、表、志、傳”諸科,始用正史的方法。後來修志,不思更張,不切實際,只如“類書”,依樣畫葫。章學誠首言“四方之志即古之國史”,故欲將方志納入“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的範圍,要體現治亂興衰、微言褒貶於其間,這又小題大做,文不對題了。於是他主張:“宜仍用《志》名,參以史例,旁考前賢名著之體”,來擬訂新修《成都縣誌》的體例。於是他提出了“圖四、記一、表六、錄八、傳九”的結構,還仔細臚列了擬寫的細目和範圍。具體來講,即:
(1)圖四篇:疆域(全縣總圖),山川(用新法繪製),城市(縣屬街巷),鄉鎮。
(2)記一篇:大事記(纂輯歷代屬於成都之事及置縣沿革,猶史之有“本紀”也)。
(3)表六篇:晷度,官師,府第,學位,仕宦,列女(有事實者入傳,僅有姓名者入表)
(4)錄八篇:輿地,田賦,鄉治,學校,兵衛,交通,禮俗,經籍(此相當於正史的“志”,此從《史通·書志篇》議,略變其名)。
(5)傳九篇:良政傳(用《南齊書》例),先賢傳(紀明以前人物),後賢傳(清世人物),寓賢傳(流寓名人),孝友傳,忠義傳,文學傳,列女傳,敘傳。

      〈擬例〉所擬有圖有文,有縱有橫,有人物,有典制,可謂重點突出,眉目清楚,面面俱到,大而且全。雖然僅有五條,這其實已經體現了龔氏對方志體例的更新,也融會了他對古代史志撰修方法的繼承和發展。在整個結構上,舊志多以天文分野、山川形勝置於卷首,或妄言星躔,侈陳分野,迷信不實;或僅圖山川畫數幅,有似遊覽手冊,不切實用,不能徵實。龔氏以“圖四篇”居首,一改故志舊觀,要求“當用新法改繪”、“測繪”,將一縣之全景、山川之分佈、街市之曲折、鄉鎮之分佈,描繪其中,讓人開卷即知一縣之整體概貌。

      又其內容上也適時為變,新增了現代氣息。其“錄八篇”雖然體例上仿自正史“志”、“書”,但在內容卻有更新的視域。“鄉鎮篇”自注:“凡議會、局、所諸事皆屬之。”“學校”自注:“述舊學制、書院制,及今中、小諸學概要。”“交通”自注:“交通以郵電、船、路為要。”針對舊志有“藝文”、“經籍”二志,“經籍”收書目;“藝文”收錄詩賦、雜文,篇幅幾占全書三分之一,太過臃腫。故新志只設“經籍”以“載縣人著述書目及其書序例”,而將舊志所收“藝文”擇其要者置入所記各類事項之下。

      凡此之類,都體現出龔氏對舊志和正史體例的繼承和改進。如果照此體例撰修成編,成都一方之地理、山川、歷史、故實、典制、人物,盡皆囊括其中矣。惜焉未成!

      其經部諸書又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小學,二是禮學。其小學諸書遍及文字、音韻、訓詁、校勘各個方面,校刻《字林》、《說文》、《蒼頡》、《音義》、《玉篇》各書,又撰《訓詁學》、《唐寫殘本尚書釋文考證》等,都可見其治學始於小學,明於故訓的路徑。

      其於禮學,除撰有通論性的《三禮述要》外,其他主要集中在《禮記》的研究上,如撰《喪服經傳五家注》、《禮記舊疏考證》、《葉輯禮記盧注疏證》等。晚歲,有感於“自清世經學鼎盛,諸經多有補作新疏,獨《小戴記》四十九篇,所見止朱彬《訓纂》、孫希旦《集解》,未盡精博,不足與諸疏配。”(龐<記>)在退休之後,仍發凡起例,“欲依准鄭注,兼綜諸儒之說,勒成一家。”(同上)

      為撰《禮記鄭義疏》,他事先草擬了一個凡例,題名《禮記鄭義疏發凡》,發表于弟子徐仁甫等所編《志學月刊》第1、3兩期。全篇只有12條,但是卻將龔氏此書的體例和他關於《禮記》的基本看法囊括其中了[27]。

      其上篇首條論《禮記》作者和文獻來源:“禮家之記,則戴德有八十五篇,戴聖、慶普各有四十九篇。惟小戴之書,自魏晉以來列於學官,尊與經等。其與大戴、慶氏之記,分合異同,末由盡考,要其為自七十子至高堂、后倉,師師相傳之本,與孔壁及河間獻王所得《古文禮記》不相涉也。自晉陳邵謂‘《古禮》二百四篇,戴德刪為八十五篇,戴聖又刪為四十九篇’,後儒雖據鄭君〈六藝論〉,知二戴各自傳述,非互相刪並,陳邵說不足信。然皆謂‘二戴之《記》,取於河間《古禮》’,並為一談,迷而不悟。此讀《禮記》所當先辨也。”明確了《禮記》是“七十子至高堂、后倉師師相傳之本”,糾正了晉陳邵以來以為二戴刪取《古文禮記》的誤說。

      第二條論《漢志》何以不載二《戴記》:“《釋文敘錄》引劉向《別錄》云‘《古文禮》二百四篇’,此《古文記》都數也。《正義》云:‘劉向《別錄》《禮記》四十九篇,〈樂記〉第十九’,此《小戴記》都數及目錄也。……是古文與諸家之記,劉向俱載其目。……至劉歆總群書而奏《七略》,遂僅載劉所校諸記篇數,而古文、戴、慶諸記,《別錄》有其目者,並不著錄。”自注:“《別錄》著錄劉向定本,而仍存古文今文之篇目,猶乾隆間《四庫全書》之有‘存目’也;《七略》但著劉向定本、篇目,猶《四庫簡明目錄》,不載‘存目’之書也。”

      第三條針對近人懷疑“《禮記》雜今古,不為二戴所輯”之說,辯正說:“廖君(平)作〈戴記今文古文篇目表〉,以為《戴記》‘古多於今’。近人泥之,遂疑戴氏為今文家,何以多錄古學?又以其采及《逸禮》(即《奔喪》、《投壺》二篇)及曾、思、荀、賈諸子書,疑今之《禮記》並非二戴所輯。夫古文晚出,戴氏所傳之記適與古經相同,初非取經附記。曾、思、荀、賈,儒家大宗,吐詞為經,寧謂非當?且諸子之書亦多述古,必謂出於自作,則又識昧通方,斯為妄矣。”

      第四條針對《禮記》制度與“經制”相違的問題,他說:“竊謂廖君分別今、古,舉世所推,其發明經制,厥功尤钜!……而《禮記》所載,其於經制,時有異同。”其中原因,廖平以為是今、古文異製造成的。龔氏認為,今文與古文的對立是西漢末年之事,二戴之時尚無其說。《禮記》所載之所以與“經制”異,原因是:“《六經》所舉只其大綱,條目施行,或不詳備。故傳其學者,或損益經制,而推為新禮;或服行經義,而別定儀文;或經有所略,而益之為詳;或經書其常,而推及其變。或解經而各持異議,或援經而衡論當時,說非一人之說,書非一家之書,矛盾互陳,職由於此。”如果“概以今文、古文為別,殊不足以括之”!

      其下篇主要講明作《疏》義例:第一條申明何以“鄭注”為本?第二條申明將突破“疏不破注”規矩,將對鄭注小失之處予以匡正;第三條申明主要對《禮記》的制度義理作疏釋,至於其中的史事真偽不作考證;第四條將溝通漢宋,訓詁多用漢儒,義理多采宋儒;第五條使用南宋淳熙撫州刻本《禮記》為底本;第六條說將博取自橋仁以下各家之說以成新疏。

      在文學方面,龔道耕是有成就的文學家。龔讀籀<學行述略>:“為文規模八代,詩效溫李,有《八代文鈔》、《嚴輯全文校補》、《研六廎詩文遺稿》、《蛛隱廬文存》、《丁未述徵集》等。”

      在討論中國文化史時,他也注重通識,而反對過分狹隘的文學史觀。民國元年(1912)主教成都高等師範學校,受劉師培委託,撰寫《中國文學史略論》,他就反對“近世言文學者,或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幹,而擯經史諸子,以為非類。”(自序)指出他們這樣作,蓋“仿據遠西”,不合乎中國文學的具體實際。因此他講文學史,必先明其學術大勢,再詳其經學源流,再備列諸子以及史學之盛衰,然後才是文體的變化,詩詞歌賦小說戲曲之創作。這樣包容自然深廣完整,視野開闊,整個中國學術大勢、文化沿革,也就盡在其中了。

      (五)持論平實,發人未發

      龔氏治學具有主見,不人云亦云,亦不怪異以鳴高。龔讀籀<學行述略>:“其教人不侈為誇語,不考徵猥瑣以炫博,亦不暖姝菌蠢,學一先生之言以自憙。放所著述,絕矜慎,以表襮邀時譽以為恥。”正其寫照。但在他的著作中,新義時出,多能見人所未見。

      其認為秦世坑焚之禍並不像後人所說嚴重。曰:“秦用李斯為相,亦尊儒術,置博士七十人,每有大事,嘗得與議。後人以焚坑之禍,集矢祖龍,不知秦所焚者,民間之書,而博士所職《詩》《書》百家語自若也。所坑者,咸陽之諸生四百餘人,其他儒生自若也。特秦在帝位日淺,旋值楚漢之亂,文獻散落,學派無考。然當經籍道息之際,崎嶇兵燹之中,抱持六藝以待漢興者,皆秦之博士諸生也。秦之功,何可沒哉!”(《經學通論》頁23-24)

      不僅秦人未滅學術,未毀經典,而且有功文化。他說:“秦並天下,二世而亡,加以焚詩書,阬儒士,文學之阨,宜無若此時者。夷考其實,乃不然。蓋秦之為功于文學者二事:一則置博士官,掌通古今,為漢代設學官之始。其時詩書百家語在民間者雖焚,而博士所職者自若。故羊子、黃疵皆著書傳世。疵又為秦歌詩,而叔孫通、伏生之徒,亦以制禮傳《書》顯於漢世。一則初作小篆、隸書。周宣王時,史籀改古文為大篆,文頗繁重;六國時,復多異形文字。李斯變為小篆,行同文之治,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以課學僮,而‘小學’以興。同時,下杜人程邈增減篆體,作新字,以施於徒隸,謂之隸書,雖多變古文,失‘六書’之義,而數千年沿用不廢。二者皆于文學關係甚钜,正不獨瑯琊、會稽諸刻,《仙真人》之詩,擅文章之美而已。”(《中國文學史略論》卷二頁1)

      至於他解“經”字,取《周易》“雲雷屯,君子以經論”鄭玄注:“謂論撰《詩》《書》《禮》《樂》,施政事。”(陸德明《周易釋文》),以為“此‘經‘名所由昉。”《管子·戒篇》“澤其四經”尹知章注:“謂《詩》《書》《禮》《樂》。”以為“此六經稱經所由昉。”皆別具一格。

      又解“傳”字,以為“傳與專同。《論語》‘傳不習乎’,魯讀傳為專。(見《論語釋文》)《說文》曰:‘專,六寸簿也。’”(《經學通論》頁1)以為“傳”的本字是“專”,即短小之簡冊。古者說經之書,簡冊謙短,故稱“傳”也。

      又論謂經學始於孔子:《經學通論》之《經學沿革略說》:“中國學術政教,無一不源於六經。六經為孔子所作,或為孔子所述,論者互有不同。(略)兩說相爭,至今未定。而六經之學出於孔子,則二千年來無異辭。無論其為述為作,謂六經之學即為孔子之學可也。”(頁22)《中國文學史略論》卷一:“中國政教,皆本《六經》;文學淵源,亦由是出。故劉勰《文心》,以《宗經》為說;顏介《家訓》,亦謂文生於經。經為孔作,或為孔述,論者互有同異,要其定於孔子,則百世無異辭。”(頁1)

      又辨正《周易》篇數:“《漢書·藝文志》云:‘《易》經十二篇,施、孟、梁邱三家。’‘十二篇’下當脫‘經二篇’三字。十二篇者,古文也;二篇者,今文也。今文祇有上、下經,故《志》所載周王孫、服光、楊何、王同之傳,施、孟、梁邱之章句,皆二篇。費氏古文經,則合十翼為十二篇。”(頁6)此說足發千古不識之秘。《漢志》著錄各經皆有“古文經”,獨《易經》沒有,知有缺誤。[28]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易》經十二篇,施、孟、梁邱三家。按,此應讀‘易’字為句,乃冒起下文之辭。下始云‘經十二篇’,傳若干篇。證之下文‘《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經二十九卷,傳四十一篇。’‘《詩》。經二十八卷,齊、魯、韓三家。’‘《禮》。古經五十六卷,經七十篇。’皆應作如此讀。世俗誤連‘經’字于‘易’,以為《易經》之名早已有之。不悟古之六藝,本無‘經’名。孔子述古,但言‘《詩》曰’、‘《書》云’,而不稱《詩經》、《書經》;但言‘學《易》’,而未嘗稱《易經》。下逮孟、荀,莫不如此。漢人援引《詩》《書》《禮》《樂》《易》《春秋》之文,亦不連‘經’字為名也。”綜合龔氏、張氏二義,則《漢志》于“易類”著錄應當是:“《易》。古十二篇。經二篇,施、孟、梁邱三家。”如此,庶幾可復班固之舊矣。

      其關於“六篇亡詩”的討論也頗有趣味。“詩經篇目”:“《詩》四家,今惟存毛氏,其篇目與三家蓋無異同。惟《毛詩》小雅有《南陔》以下六亡詩篇名,而三家無之耳。(鄭注《禮》時,未見《毛詩》,故云:‘今亡,其義未聞。’又說為孔子時已亡之詩。及箋《詩》,乃易其說為孔子後始亡。是其證。陳喬樅輯《三家詩》,列此六篇名,非也。)”(《經學通論》頁13)後又有〈三家詩無《南陔》六篇名義說〉(《志學月刊》第4期)專論以申之,至此足成定論。

      又論“經史有別”曰:“《五經》傳記及諸子書,凡述事實,等於寓言,藉以證禮制,明義理而已。非若作史者,人皆有據,事必徵實也。周秦古籍,無慮皆然,漢儒著書,尚存此意。”因此他打算撰寫的《禮記鄭義疏》就不準備在事實的有無上多花工夫:“今之所疏,但據本書,他書異同,附引以資參證,是非正偽,存而不論。”

      其論魏晉經學之弊曰:“自中朝以及江左,經學之弊,略有數端。一曰尚浮虛而忽訓詁。如謝萬、韓康伯之注《易》,孫綽、李充、郭象之注《論語》,皆說以清談是也。一曰工排擊而罕引申。如顧夷之《周易》難王,關康之又申王難顧;孫毓評《毛詩》異同而朋于王;陳統又難孫氏;以及《禮》之爭王、鄭,《左氏》之爭服、杜是也。一曰廢家法而矜私智。如劉兆作《春秋調人》七萬言,陳邵《評周禮異同》,范甯注《谷梁》,義有不通,即加駁難是也。一曰好摭拾而鮮折衷。如杜預《左氏》,攘賈、服之文;郭璞《爾雅》,襲樊、孫之注;及張璠《二十二家之周易》,江熙《十三家之論語》是也。蓋兩漢經學,至此一變矣。”(《經學通論》頁33-34)深中魏晉玄學之病灶,雖起王弼、何晏於地下,亦無以置其喙也。

      值得表彰的是,龔氏在學術上,嚴謹認真,匠心獨運,心得獨造,雖名家大賢也不能移其志。當時四川學界以廖平“平分今古”為自豪,一時相從如鶩,龔氏獨不然。龔讀籀<學行述略>:“晚近經師,如井研廖氏、儀徵劉氏,府君皆嘗與上下議論。平生以為積學深造,不難直追古人,論者亦重府君學,以為非妄語也。”

      龔道耕〈禮記鄭氏義疏發凡〉曰:“鄉先生井研廖君,說經以分別今文、古文為大綱,自此經學為之一變。近世儒者,其學雖或與廖君大異,亦無以異其說也。然所謂今文學、古文學,乃哀、平以後之名(廖君初說,謂今學為孔子晚年之說,古學為孔子壯年之說,甚至以《儀禮》經為古文,《記》為今文,皆大謬不然者。後亦不持此說矣),西京五經博士(此亦後漢古文學稱西漢今文博士之名),固尚無此區別。其於後來古文家根據之書,凡有所見,未嘗不兼綜博采,以廣異義,初非擯斥不道。(廖君初說,謂漢代今文、古文,相避如洪水猛獸,尤不然。無論西漢博士絕無古文之見,即後漢古文學家,三鄭、賈、馬,皆先治今文學,具見本傳;而二鄭之注《周禮》,馬融之注《尚書》,亦取博士說,惟何休絕不引《周禮》耳。)”

      又:“井研治經,學凡六變,晚年宏謀眇指,翔天入淵,恂瞀小儒,言思所絕。竊謂廖君分別今古,舉世所推,其發明經制,厥功尤钜!”但是廖氏以今古文的區別來解釋《禮記》中的禮制異同卻是不可以的,以為:“概以今文、古文為別,殊不足以括之。”

      對於廖平“平分今古”的問題,李學勤先生也頗不以為然。他<清代學術的幾個問題>認為,關於漢代有經今、古文學派之說,主要是晚清廖平在其《今古學考》中提出的,而後康有為在其著作中進一步闡發,遂“在社會上得到廣泛流傳,長期以來,已經成為經學史上的常識,而且還滲透到學術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領域中去。然而,這樣的觀點實際上是不可取的”,所以“有必要重新考慮漢代經學所謂今文為一大派,古文為另一大派的觀點。”

      王俊義〈經學及晚清“經今、古文學分派說”之爭議〉以為懷疑廖平“平分今古”之說不是李先生首創,說:“我還注意到學界前輩錢賓四先生在其所著《國學概論》與《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中,就兩漢經學今古文分派之說,也早曾提出與學勤先生相類似的觀點。”錢氏認為今、古文問題,“僅起於晚清道、咸以下,而百年來掩協學術界,幾乎不主楊,則主墨,各持門戶,互爭是非,渺不得定論所在。而夷求之於兩漢經學之實況,則並無如此所云云也”。王先生認為是錢穆先生首揭此義了。

      可是,當我們翻閱龔道耕的著述,這一觀點早已散見於龔著各處。除上所引之外,如《經學歷史》“哀平至東漢末經學”(頁28)曰:“由哀、平以後至後漢之末,二百年中,經學之爭議,則今古文是也。今文之名始於後漢,古文之名始於西京之季。”將今、古文之爭定在哀、平以後。這與廖平將今古學之爭定在整個漢代,甚至將古文定為孔子早年“從周”之說,今文定為孔子晚年“改制”之論,已經大不相同。

      林思進為《經學通論》作序署於“丙寅(1926)二月”,序文謂:“庚子、癸卿之際,吾與龔君相農年皆盛壯,亦嘗稍稍窺覽其域。”又說:“而相農以經教授吾蜀高等師範者十年矣。”則其講授和蘊釀“經學通論”之作,又在此前十餘年中。而錢穆討論今、古學問題最權威的著作《劉向歆父子年譜》成於1930年,《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即包括了《劉向歆父子年譜》、《兩漢博士家法考》、《孔子與春秋》和《周官著作時代考》。四篇文字成文並發表於不同年代,   《劉向歆父子年譜》最初刊於1930年6月《燕京學報》第7期,《周官著作時代考》初刊於1931年6月《燕京學報》第11期,《兩漢博士家法考》初刊於   1944年7月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的《文史哲》季刊第2卷第1號,《孔子與春秋》初刊於1954年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的《東方學報》第1卷第1期。而四篇結集為《平議》初版則在1958年8月,出版者為香港新亞研究所。他為本書作的序當然也是在1958年了。錢穆的《國學概論》(全二冊)則出版於1946年。都遠遠在龔先生《經學通論》之後。可見懷疑並辨別廖平“平分今古”的人,無疑應以龔道耕最早,錢先生等說皆遠在其後。

      (六)關心國事,切近日用

      近世蜀人自尊經書院“通經學古”,造就“致用之才”以後,一時學人,或言“托古改制”(廖平),或言“復古改制”(宋育仁),或言“實業救國”(盧作孚),或直接投身“維新變法”(楊銳、劉光第),或治實學(如張森楷之於《二十四史》),一時蔚為風氣,衍為一方學術特徵。

      龔道耕盛讚西漢:“儒者多致貴顯,類能通經致用。明《易》者能占變知來,明《書》者以〈洪範〉察變,以〈禹貢〉行水,明《詩》者以‘三百五篇’當諫書,明《春秋》者以決疑獄,明《禮》者以議制度,《孝經》《論語》則為保傅輔道之用。”(《經學通論》)                        

      他表彰:“仲舒之《春秋決事》,通儒即是名臣;張湯以《尚書》讞疑,酷吏亦徵經義。談折鹿角,乃著攀檻之忠;疏陳闕直,不負燃藜之照。公卿當用經術,博士悉補史亭,則知通經原以致用。”

      他批評:“而近代學者,心耽瑣屑,理昧宏通,墨守詩書,襞積訓故。歷代僅知崖略,三史皆同掛壁。不知《班史》乃有元成,直謂先儒曾無王粲,羊公之鶴不舞,葉公之糧徒盡。”“其或耗心飣餖,疲腳褰縐李玉溪之襧襦;撏裂橫遭,張黃門之匹錦。割裁都盡,風斯下矣!”(<與人論學書之二>)都是出於實用考慮的。

      龔氏自己治學也頗注重實用。龔讀籀〈學行述略〉:“當是時,清政不綱,士夫多倡言時事,凡挾策遊京師以干公卿,莫不有以自見,盱衡抵掌而談天下之事,意取功名如拾芥,蓋駸駸乎移風俗矣。府君憂之,於政理、教育、革新諸大端,極論其得失,下筆不能自休,所言多切中時弊。”惜皆不傳,無以知道他是如何“切中時弊”的。

      唐振常〈憶舅文〉說:“大舅父不預聞政治,但內心有其看法,對於正義之舉也能參與其中。二十多年前,曾見《四川文史資料選輯》刊有早年四川大學教師為某事罷教記載,幾次發表的宣言中,都是大舅父領銜。民國時期,國民政府派党閥程天放主持四川大學,教師反對,大舅父也參加了反對行列。”這可反映龔氏關心社會之一面。

      有鑒於國運不昌,軍事凋弱,龔道耕特撿出《墨子》書中“城守”各篇加以詳注詳解,並且熱情洋溢地撰有〈兵家墨子十三篇注敘〉以發其宗旨。他批評當時不講條件的“主戰派”和純粹賣國的“主和派”,正言宣告:“龔道耕曰:‘欲可和,先可戰;欲可戰,先可守!”反對不顧民生國計,固守“儒者恥言兵”的陋習,提倡讀書人應當知兵言兵:“古者讀書未有不學兵,知兵未有不自讀書。”他列舉“孔子曰‘我戰則克’,冉有用矛齊師,有子三刻越溝,五禮之目軍居其一”。盛讚:“穰苴、孫武、吳起之書,閎雅瑰奧,文士無以過!”於是他明白自道著書旨趣說:“龔道耕學兵家,求古言守者之言,得《墨子》一書。墨子,古之善守者魁也!其書自四十九至七十一皆言兵,其存者十三篇。其言器械法令,備禦方略,篤雅翔實,無浮辭曼語,兵家言火攻機巧,實始此;《旗幟》一篇,又西人以旗燈為言語之法祖。是言守之要書,學兵法者宜以通其讀也!”可見他研究和注釋《兵家墨子十三篇》,並非僅僅是出於學術考慮,也不是僅僅出於個人愛好,而是為了強兵強國,知兵言兵,振起國威,喚醒民眾!

      結   語   

      龔道耕是四川近代史上具有成就的教育家和經學家。他平生不喜仕進,精力傾注於教育事業和學術研究。他轉教於多所中學、大專、師範和大學,作育人才,弟子遍于蜀中。他學問淵博,勤於著述,學貫四部,著作110餘種,自蒼雅、說文、音韻、訓詁,以及經注、經疏,輯遺校勘,無不涉獵。他自學成才,不拘家法,漢、宋兼主,今、古並治,左右采獲,卓然成一大學宗,與廖季平以“平分今古”、“托古改制”為特徵的學術體系洽成一互補局面!人稱“經師人師,兩肩道義;大儒純儒,後學欽仰。”可惜他長期僻處西陲,著述很少刊行,高論卓識,往往為他家所先,故至今無人知其獨特者。又以天不假年,猝然長逝,著作未經整理,宏構未成完璧;特別是世事風雲,遺稿無存,嘉言讜論,亦隨之雲散風收,是可惜也!生今之世,論往之人,徵文考獻,茫然無着。唯以馨香淚酒,三致祭焉。所冀吾儕小子,緬懷前修,重振“蜀學”,有以繼響于方來者也!


      附記:筆者于1983-1984年在四川大學古籍整理進修班學習,曾在圖書館得讀龔先生《經學通論》,令人耳目一新。近時承蒙默先生建議,擬整理《龔道耕集》,並親自提供《國文月刊》第58期,從中得讀龐俊《記龔向農先生》一文,頓生欽仰之情。近承中研院文哲所邀請參加“變動時期的經學研究”會議,聊撰此文,以志紀念。其間挂一漏萬,在所難免,祈請識者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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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簡介:舒大剛(1959生),1993年畢業于吉林大學研究生院,獲博士學位;現為四川大學教授、《儒藏》主編。
[2]   舒大剛:〈晚清蜀學的地位和影響〉,《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3期。
[3]   即使主要活躍在科學、音樂、文學等領域的周太玄、王光祈、李劼人、魏時珍等人,也有極深的舊學功底,深受“蜀學”的薰陶。
[4]   龔讀籀:〈先王父向農府君學行述略〉,成都:《志學月刊》,1942年第6期,頁15。
[5]   龐石帚:〈成都龔向農先生墓誌銘〉,成都:《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1987年第4期,頁60。
[6]   龐俊:〈記龔向農先生〉,《國文月刊》第58期,開明書店,1947年,頁31-33。按,初稿曾載《志學月刊》1942年第6期,頁12-14。
[7]姜亮夫:〈學兼漢宋的教育家龔向農〉,《四川近現代文化人物》,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頁117-125。
[8]唐振常:〈記一代經學大師龔向農先生〉,成都:《文史雜誌》,1990年第4期,頁8-10。又題〈憶舅文-記一代經學大師龔向農先生〉,載《往事如煙懷逝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下稱〈憶舅文〉。
[9]周積厚:〈龔向農先生生平事略〉,成都:《金牛文史資料選輯》,頁18-24。
[10]龐石帚〈龔向農墓誌銘〉謂“清嘉慶間,有諱貽經者官長壽典史,厥考祖德,老儒不仕,就養入蜀,會故人黔西李恭勤公世粟總督四川,請參幕府,暫游成都,樂其土風,乃定居焉。”龔讀籀〈學行述略〉無具體年代。龐氏謂龔氏祖先于嘉慶間始入蜀,不確。今按,李世傑(1715-1794)字漢三,貴州黔西人。《清史稿》卷324有傳。傳載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捐貲授知縣銜。歷知州、知府、鹽驛道、按察使、布政使、巡撫,至總督、兵部尚書、太子太保。五十六年(1791)退休回籍,五十九年(1794)3月卒,年七十九,諡恭勤。李氏曾兩為四川總督,一在乾隆四十九年,一在五十二年,其卒亦在乾隆五十九年。可知“清嘉慶間”乃“清乾隆間”之誤。龔氏祖先入蜀定居也應當在乾隆時期。
[11]   姜亮夫:〈學兼漢宋的教育家龔向農〉。
[12]   見《華西學報》第4、第5期,1936年6月、1937年12月。
[13]   按,《志學月刊》第25期卷末“本刊啟事”:“本刊叢書,籌印伊始已出版者目如下:《孝經鄭注》(龔向農輯,刊刻中)。”《中國文學史略論》(龔向農撰)。”所列龔氏二書,《中國文化史略論》今有傳本,《孝經鄭注》則無,疑未卒刊。
[14]   《志學月刊》第19、20合刊本有羅孔昭〈逸禮經記考略〉,題下夾註:“壬午補《三禮述要》。”
[15]   龔氏《經學通論》,有民國十五年(1926)林思進序刻本、己巳(1929)冬三版重印本等多種。
[16]   龔氏又有〈《字林》補本存疑〉,發表於1937年《重光月刊》第1期。
[17]   《史記正義佚文》,《志學月刊》第23期有龔氏〈《史記正義佚文》輯本後記〉,可參。
[18]   《舊唐書劄迻》:原發表於1941《華西學報》第6、7期合刊本,至“本紀”部分而止。全書至1989年四川大學出版社據殷孟倫鈔本整理出版。
[19]   《讀續通鑒筆記》:《志學月刊》第10期有龔氏〈讀續通鑒葉記〉,不知此“筆”字是否“葉”字之誤。
[20]   《最輯鄭玄別傳》:1945年《志學月刊》第17、18合刊本有載。
[21]   龔氏《鄭君年譜》,近世諸家年譜辞典未著録,連載于《重光月刊》1937年第三期、第四五合期、第六期。姜亮夫〈學兼漢宋的教育家龔向農〉:“鄭君年譜,余所見十餘家,黃奭《高密遺書》前所附為上,然詳而無剪裁,或略而苦寂無義趣,惟先生所譜詳簡適當,評騭精慎。”
[22]   《孔北海年譜》:《志學月刊》第5期。
[23]   《孔子弟子目錄》:見《志學月刊》第6期發表。
[24]   《鄭君著述目錄》:1942年《志學月刊》第13期有載。
[25]   龔氏《中國文學史略論》龔氏乙丑(民國14年,1925)自序,有民國29年(1930)成都建國中學印本、乙酉(1945)秋成都薛崇禮堂刊本。
[26]   姜亮夫《學兼漢宋的教育家龔向農》:“南海康長素隱依廖平之說為《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兩書,大扇莊存與、劉申受、宋翔鳳、龔自珍、魏源之說以取卿相,天下壯之。蜀士之輕倢者悉尊之,其奇詭狂肆之說,為純情儒所不取。先生雖與廖君同郡國,且亦習今文,然不相唱和。”(《四川近現代文化人物》頁117.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
[27]龔讀籀<學行述略>:“當遜清乾嘉間,音韻訓詁之學盛極一時,學者施以治經術,頗有成書。用是有《十三經新疏》之議,惟《禮記》付闕如,前賢苦其難治,多未敢自奮。井研廖君,至論‘其書如深山大澤,多人跡不到之處’,然所著亦但有《凡例》,而未遑造述。府君精《三禮》,思蕆其事,以為名山之業皆在於斯,亦所以啟前秘而導來學者也。歷年苦於生計,倉卒未能,迨中日戰起,府君隨大學遷峨眉,三十年,以例得退修家居,遍發圖書,羅列案右,日夜沉思研理,為《禮記義疏》,甫成《發凡》,驟得風疾,竟一夕卒。然《發凡》文雖數千,而於府君治經宗法,藉可概見(茲從略)。”
[28]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卷一特為補輯:“《易經》十二篇,中古文;《易經》十二篇,費氏。”引《漢書·藝文志》:“漢興,田何傳之,訖于宣、元,有施、孟、梁邱、京氏,列於學官。而民間有費、高二家之說。劉向以《中古文易經》校施、孟、梁邱經,或脫去‘無咎’、‘悔亡’,惟費氏經與古文同。”師古曰:“中者,天子之書。言中,以別於外耳。”姚氏按:“此中外各一本,《藝文志》但言及之,不著於錄。”並非不著於錄,而是被後人搞亂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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