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的故事》：“相思始觉海非深”

狂人

文|吴佳良

饶平如，江西南城人。其祖父为清季御史饶符九芝祥，因上“请诛太监李莲英”折遭贬，事见陈衍石遗所撰《符九饶君墓志铭》；另著有《占斋诗文集》，今收入《清人文集汇编》。饶先生八岁发蒙，夏日曝书，尝见一拓，黑底白字“还我河山”。十八岁参军，父母送行，以诗相赠。其为忠烈之后也固然。

一

先生少时，家境殷实，颇有田产，除老家倚松山房外，尚有麻姑山中良田二十亩，家中女佣三人。一九四〇年，先生与好友共三人相约奔赴国难，二人半途而废，唯先生矢志不渝。入黄埔军校成都分校十八期一总队炮科，自幼不知钱为何物，先生出门时所带二百银元，不到一月便已散尽。历常德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尾声，八十三师将日军残部包围在邵阳城中，不久天皇宣布投降，邵阳光复。（几年前先生重游成都春熙路，七十年后回望故地，自言绝不曾想到活着回来。）

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一九四七年初夏，汤恩伯命七十四师占领孟良崮，先生随整编第八十三师六十三旅炮兵营进入孟良崮山区七十四师左侧掩护。五月十二日共军围攻七十四师，五月十五日进攻八十三师，切断两者呼应。五月十六日下午五时，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以下、副师长、参谋长、副参谋长等列队自杀殉国。（近来两岸史学界对于这段历史已没有异议，饶老回忆亦大体不差。）

二

饶家与毛家为世交，先生与夫人毛美棠儿时就已相识。毛家世代行医，家境亦颇丰。美棠幼时，就读辅仁小学，抗战爆发后，举家躲入汉口法租界。孟良崮战役后，先生回南昌与美棠成亲。此后天南海北，两地相思，世移事易，终未言弃。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下午，先生被送往安徽劳教，子女亦受牵连，读书就业，处处无门。美棠为了养活五个孩子，便去上海自然博物馆（今延安东路旧馆）工地搬水泥。先生则在淮河推独轮车运土治淮，“三年困难”时期，因饥饿致全身浮肿，幸亏美棠及时寄来鱼肝油方得康复。两年后劳教撤销，但不得回上海，改为留厂劳动。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九日平反，家人分离共计二十二年。先生回忆至此，还暗自庆幸因此躲过十年浩劫。造化弄人，不可思议。

美棠晚年病重，时时神志不清，曾言想吃杏花楼马蹄蛋糕，先生明知她已糊涂，竟不能不依她嘱咐，亲自骑车去买，买来她又不吃了。又一日美棠问起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若不是子女阻拦，先生大概真会去裁缝店重做一件。凡人将老，心智渐衰，如沉大海，不可复追。先生明知此理，竟一路追随，似决心以清醒奉陪清醒，以糊涂奉陪糊涂。性灵纯洁，何可企及。

三

二〇〇八年，夫人美棠去世，先生无以排遣，因平日临摹丰子恺画，遂以画代文，追忆一生，汇成十七辑，题为《我俩的故事》。丹青妙笔，不忍弃置，幸得出版。此书为十七辑手稿之一部分，由广西师大出版，书前有柴静序，甚佳。又，此书线装，美观别致，装帧设计为朱赢椿老师，其地位不必多言。第二本书亦将完成，仍由朱赢椿老师设计。

此书尚有精装本，然而不知何故，删去了先生认为最重要的两幅图。一幅是题白居易诗“相思始觉海非深”，先生称为此书灵魂；一幅录《圣经》语，先生称为最全面总结“爱”的一句话：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愿读此书，分别真爱。

编辑|魏庆彬

注：饶平如先生，黄埔军校十八期学员。他参加过抗战，后来做过编辑、美编，在《大众医学》杂志工作。2012年时央视知名主持人柴静采访了饶先生并写下了采访手记发表于其博客，短时间内就达到三十多万的浏览量并有大量评论。

柴静曾在节目中问老爷爷：“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老爷爷回答说：“磨平？怎么讲能磨的平呢？爱这个世界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老爷爷还说：如果能够年光倒流的话，我宁愿再回到从前那一段比较艰苦的时代，两个人相守。这是普通人自己的故事。只有如此平凡而美好的东西才能拥有长久的感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