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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张学智:明代三礼学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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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7 20:59: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明代礼类著作较易、诗、书类著作为少,其中关于《仪礼》的著作尤少。三礼之属,《四库》分周礼、仪礼、礼记、三礼总义、通礼、杂记分述,重点在前三类。本文就前三类中较为重要者概述如下。


  一、《周礼》


  明代前期关于《周礼》较重要的著作是何乔新的《周礼集注》七卷。此书《四库》列为存目。朱彝尊《经义考》开列何乔新的另一部著作《周礼明解》十二卷,但注曰“未见”。何乔新在《周礼集注》自序中表明了对于《周礼》的一般看法,认为《周礼》乃周公致太平之书。其书与《尚书》并为尧舜以来致治之大本大法。《尚书》载其道,《周礼》载其法。并认为,世谓《周礼》不可行者,以刘散用之于新莽、王安石用之于宋而败,但此非《周礼》之过,而是用此者不能识圣人之心而徒拘泥其文所致。何乔新的另一见解是认为冬官未尝亡,它散见于其他五官之中。汉儒不知此意,妄补冬官。此说发于宋俞庭椿(字寿翁)((周礼复古编》,宋王与之(字次点)作《周礼订义》羽翼此说,后吴澄之《三礼考注》[1]、丘葵之《周礼补亡》对之各有考论。但《四库》不同意俞氏此说,认为凿空臆断,对吴澄、丘葵之说也加以批评,对何乔新此书沿袭俞氏、王氏、丘氏之说亦大为不满。如此书引丘氏之说,谓太史当入天官。《四库》认为此乃不知《周礼·春官宗伯·太师》中有“与群执事读礼书而协事”及“以书协礼事”、“执其礼事”因而当人春官之义。又如此书引吴氏之说,谓“诸子”一职当人地官司徒之“教官”之属,《四库》认为此乃不知“诸子”之职在“若有兵甲之事,则授之车甲,含其卒伍,置其有司,以军法治之。” [2]实主戎事,因而当属夏官司马之义。对此书的总的评价是:“妄取前人谬庚之论,割裂倒置,踵其失而加甚。” [3]另何氏此书为集注,其弟子褚选于目录后详列所采集之书,自汉杜子春、郑兴至元吴澄共五十余家。并说此书特点在“从古证今,参考诸说,附以己意,作为《集注》。而严削富丽,训义切当,读则不烦考索诸家之释而经旨自明矣。” [4]对各官所属之目确实调整甚多,大不同于传统文本。此点亦遭到《四库提要》的批评,认为“前后义例,率多不能自通”。[5]

  明代中期最大的《周礼》学家为王应电,著有《周礼传》十卷,《周礼图说》二卷,《周礼翼传》二卷,皆为《四库全书》收录。《明史》王应电传谓:“《周礼》自宋以后,胡宏、季本各著书指摘其瑕衅,至数十万言。而余寿翁、吴澄则以为冬官未尝亡,杂见于五官中,而更次之。近世何乔新、陈凤梧、舒芬亦各以己意更定。然此皆诸儒之《周礼》也。覃研十数载,先求圣人之心,溯斯礼之源;次考天象之文,原设官之意;推五官离合之故,见纲维统体之极。因显以探微,因细而绎大,成《周礼传话》数十卷。以为百世继周而治,必出于此。” [6]王应电注《周礼》,首先不信冬官未尝亡之说,认为冬官确实已亡,但又不欲以《考工记》补之。故保存古经原貌,黝《考工记》不录。对各官之离合,有割裂序官之文,以职掌相同而划为同类者。此不免以己意窜乱旧文之病。然其解说于义理多有发明。

  王应电注《周礼》,第一步是“求圣人之心”,认为《周礼》为效法天道,体圣人之心之制作,故包蕴甚广:“乃若天王、后、世子庙、朝、宫卫之式,君臣同体、宇内一家之情,养民治兵、敷教用贤之方,百职各正、六官联事之法;密于理财,而以义为利;详于会考,而谨终如始;五常并立而不遗,七教兼陈而不悖,是则与天地共为贞观,日月共为贞明。征古验今,推旧为新,愚所传者,不在兹乎?” [7]他的诊释方向,是把这些有价值的方面挖掘出来,以为佐治之具。第二步是“溯斯理之源”,王应电认为,《周礼》为周公损益四代之礼乐而成,其贞于一而又与时推移。六官如上下四方之六合,其内容为治教礼政刑事。他说:“五帝不同礼,三王不沿乐。而其所以贞夫一者,则万古如一日。盖世有升降,治法不能不与之推移。心无灭息,则立人之道不可得而改也。周公之时何时也?当殷之末造,成之多难,其忧患也深,其防虑也周。监于四代,爱建六官。各率其属,以倡九牧。覆、承、生、长、收、藏,弥纶有密,如上下四方之六合;治、教、礼、政、刑、事,卷舒合朋,如花瓣之六出。” [8]六者统为一事,而又各治其政。他亦以天地自然之象解释《周礼》六官之义:“六官曰天、地、春、夏、秋、冬者。天官所掌,王宫内外及百官,皆在上之事。天,覆象也。地官所掌,教养斯民,皆根本之事。地,载象也。春官掌礼乐,合天地之和。春,生象也。夏官掌政,皆均平大事。夏,长象也。秋官掌刑,裁物之过。秋,杀象也。冬官掌事,万物各止其所。冬,藏象也。故六官皆实理,以成天下之务,如天宇之六合也。” [9]第三步是“考天象之文”。王应电之《周礼传》后,有《图说》两卷,共有图四十余幅。每幅图下都有文字说明,故名《图说》。《图说》序中说:“予因于经旨中言所不能尽者,述之如左。理原于天文位象,道行于地理职方。统纪于六官分合,立极于都宫朝堂。郊社宗庙以萃人心,间井伍两以固邦本。封土制禄以贵贵,建学立师以育才。命德有冕服车骑,讨罪有军旅田役。复系之以说,使治是经者一览而知夫言外之意。呜呼!昔人所载,予多不录也;今日所载,昔皆未有也。” [10]王应电的《周礼图》所包甚广,几可概括《周礼》所有重要内容。其中第一图为“九州分星图”,以十二地支表示岁星所行之次第,以之与二十八宿与九州相配合,再在文字说明中以历史上的大事件附益、证实之,如“自张十七度至较十七度为鹑尾,当楚之分,鲁襄公二十八年,岁淫于玄楞,而裨灶知楚子之将死”之类。其《周礼翼传》亦有《天王会通》一篇,以天官书所列诸星分配诸官,目的在显扬“王者宪天而出治”之意。其中说:“昊天悬象,皇王布政,若合符节。中古文盛,厥象益章。仰观俯察,述天王会通。” [11]但此类“天人合一”之言,多穿凿附会之处,《四库提要》对此指出甚悉。

  其第二图为“职方氏九州山泽川浸利民畜谷图”。此图将天下分为九州,图中概列各州之山河《湖泽之名,及所宜利养之六畜、五谷名。如正东之青州,山有沂山,泽有望诸,河有淮泅,湖泊有沂、沐,宜于种蒲与捕鱼,利于畜养鸡狗,五谷则宜于种稻麦。此皆直取《周礼》之文而制图。其余多种图皆仿此,其中有的图及其说明特具独见。如“明堂图”,此图弃“郑氏明堂图”、“吴氏明堂图”不用,另制“今定明堂图”,后系“明堂图说”,对图加以文字说明,其中说:“明堂居者,杂见于经传,而其制则未有全文。先儒纷纷之说,以其不通融会悟,而妄增臆见,古义益晦。愚尝悉参考经传所载虚以求之,则无不可通,而亦无不可行也。” [12]除《周礼》之《宫人》、《考工记》外,此说引据《礼记》之《玉藻》、《月令》、《明堂位》诸篇,论证解释甚为详尽。后并缀辑魏相《明堂月令奏》、范仲淹《明堂赋》、罗椅《明堂赋》以资说明。

  其《周礼翼传》二卷,共七篇,第一篇为《冬官补义》,拟补以土司空、工师等十八官。自言:“五官全经,敬为传话,冬官放失,众说纷纭,则天明稽古,训述《冬官补义》。” [13]但此种拟补,亦多为揣测。又有《学周礼法》,认为《周礼》之设官分职,今多有必不可复者,且斥后人因不善学此经而出现的种种弊病,皆甚中肯萦。《四库提要》总评王应电此三书说:“大抵三书之中,多参臆说,不尽可从。以《周礼》、《仪礼》至明几为绝学,故取长弃短,略采数家,以姑备一朝之经术,所谓不得已而思其次也。” [14]此言可谓深知此书撰著之若心,亦深知明代三礼学之症结所在。

  嘉靖中柯尚迁之《周礼全经释原》十二卷亦明代《周礼》学之佳作。书前有卷首《源流序论》、《六官目问》,后附《周礼通论》、《周礼通今续论》二篇,说明此书撰作大旨。正文训解体例,先采辑古注,再加自己的论断。前者为“释”,后者为“原”,故此书名“释原”。谓之“全经”者,因柯氏沿袭俞寿翁以来冬官不亡之说,并割《遂人》以下地官之半为冬官。认为《遂人》以下三十九篇皆司空之事,不知何人杂于司徒之属之《掌节》之下。补冬官是还其本来面目。其《自序》中用天道、王政、心迹、礼法合一之理学精神总论此书不名《周官》而名《周礼》之意,其中说:“先民有言:泰和在成周。宇宙间至治固不可得而见矣,幸存《周官》法度六篇,其当时为治之迹矣乎。因其迹以求其心,得其心以推于政。故成周之治百世可复作也。今全经具存,不曰《周官》而名《周礼》,何哉?盖礼也者,道之体也;法也者,道之用也;心也者,道之管也。道与心一,斯心与政一矣。心与政一,斯法与礼一矣。法与礼一,然后谓之王制也;心与政一,然后谓之王道也;道与心一,然后谓之天德也。故程子曰:有天德斯可与语王道。张子曰:不闻性与天道而言制作者,末矣。” [15]认为成周之治能会通心、政、礼、法为一道,而《周官》是其遗迹。故《周礼》一言一字,无非圣人精神心术之所寓。又以孟子曾言周室班爵禄,言井田、征税之法,明道、横渠皆以《周礼》为周公致太平之书,且横渠曾试验井田之法,故于封建、井田、征税之论,补之甚详。此处皆见柯氏以理学精神解经之意。另,其《源流叙论》概说《周礼》历代流传始末,认为《周礼》乃周代之政典,最后经周公删定,其性质如后代之会典之类:“夫周公之作《周礼》也,非字字创而造之也。盖皆当时朝廷官府悬象颁布之文,臣民遵守之典,醉酌于庙廊,施措于天下。武周所以监夏商之旧章,损益因革,立一代之新政,随而荟萃成书。周公复笔削焉。则是书之成,则在成王范政之日,制为一代宪典,令万世遵行。亦若后世会要、会典之书也。” [16]并认为《周礼》本为完书,后世窜乱,将冬官之职合于地官之中,其书遂网。后人有以此书为浊乱不验之书王者,有以为战国阴谋之书者,有以为刘欲伪造以助王莽篡政者。唯郑玄遍注群经,精于考证。《周礼》遂因郑玄之注列于九经,盛行于世。追至北魏,苏绰取此书以辅宇文周,其所更立制度,多本《周礼》。良法美意,开唐代制作之源。如六官、府兵、租庸调之类皆是。后世注疏,郑玄之后有梁之崔灵恩,合《周礼》、《仪礼》、二戴之《记》敷述贯穿,三礼遂并立。唐贾公彦之《周礼疏》发挥郑学最为详明。孔颖达之《正义》训话虽详明,但对《周礼》制作之精意未有发明。宋王安石作《周官新义》,未能提纲挚领。徒以此书讲理财者居其半,所以取来为己所创之新法寻找根据,以塞攻击者之口。柯氏最为赞赏者为程明道,谓“《周礼》由孟子而后,惟明道能知之。考其所言,真复三代手段也。” [17]因为程明道的《论十事割子》虽未明据《周礼》之文,但《周礼》之精意全具于其中。并且有言:不以三代之法治天下,终危邦也。对朱子的三礼之学,柯氏反对态度甚为明显。认为朱子治《礼》,以《仪礼》为经,《周礼》、《礼记》为传。对其中王朝之礼之网失,引杂书与《周礼》参互以补。朱子作《仪礼经传通解》,以《仪礼》为本,《周礼》为末,《周礼》仅得与《淮南子》、《白虎通》、伪《孔子家语》等并为备引证之书而已。此为朱子之大惑。但因朱子之祟高地位,又婉转引《朱子语类》中论《周礼》之言,以证朱子尊信《周礼》,《仪礼经传通解》乃未成之书,非定论。柯氏自己之书,则“知武周之治迹,孔孟之作用举备于此,乃敢会众说而折其衷。洗千年之晦蚀,决诸儒之雍塞。” [18]

  至于《全经纲领》,除叙六官职掌之大义外,有一可注意之处,即柯氏以《周礼》为六经之总括,因为六官之职掌无所不包,不仅朱子之以《仪礼》为纲、《周礼》为副之论不能成立,即历史上以《诗》、以《书》、以《易》、以《春秋》为纲统合他经之说皆不能成立。柯氏述此义说:“《周礼》所以名全经者,岂惟六官得全,六经亦由此而全也。……《仪礼》虽与《周礼》并行,然亦以出于《周礼》而全也。何以明之?司徒曰:‘以祀礼教敬。’则士祭礼也。‘以阴礼教亲。’则士婚礼也,士丧礼也。‘以阳礼教让。’则士冠礼也、士相见也、乡射乡饮也。家、乡之礼非司徒之书乎?《掌交》曰:‘谕诸侯以九礼之亲。’则食、餐、燕、射、邦交、聘问皆邦国礼也。非司马之书乎?王朝之礼则吉、凶、军、宾、嘉是也。太史大祭祀,朝觑会同,执书读礼而协事,此即五礼之书,联职所以行之也,非宗伯之书乎?据《周礼》以补《仪礼》,则经亦全矣。” [19]这是以《周礼》包《仪礼》。至于六经,柯氏也从《周礼》中找出相关职掌,认为六经皆出于《周礼》。如“太卜掌三易之法”,是《易》出于《周礼》。“太师掌九德。”“六诗之歌曰风、赋、比、兴、雅、颂。”是《诗》出于《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内史策命孤、卿、大夫。”“太祝作浩、誓、命以通上下亲疏。”是《书》出于《周礼》。《春秋》则以司马之职掌正天下诸侯之违王法者。是《春秋》出于《周礼》。柯氏以此证明《周礼》是五经之本,故亦可为五经之全体。另此书之训释十分明晓畅达,此一点亦深得《四库提要》之赞许。

  万历时有王志长,撰《周礼注疏删翼》三十卷。此书名“删翼”,删者删去贾疏之重复与繁重以就简,翼者引诸儒之语辅益原经。其所采辑者,多宋元明注家之说中义较优长者,且以义理为主。故此书有显明的理学特点。但此书所集之训解文,多根据旧注疏,非凿空立说言无根抵者。故《四库提要》认为此书中理学之言固“浮文妨要”,但又能“以注疏为根抵,尚变而不离其宗。”且明代后期注经者多以经中之言为标题,此下大抒己之议论,所谓借经抒议。王志长此书则注全经。此在晚明尤为可贵。故《四库提要》说:“志长能格遵古本,亦为力遏横流。在经学荒芜之日,临深为高,亦可谓研心古义者矣。” [20]


  二、《仪礼》


  《明史·艺文志》对通论《仪礼》的著作仅著录汪克宽《经礼补逸》九卷[21],黄润玉《仪礼戴记附注》五卷,何乔新《仪礼叙录》十七卷,湛若水《仪礼补逸经传测》一卷四种。其他关于婚礼、丧礼、射礼、乡饮酒礼的仅不多几种。朱彝尊《经义考》,于黄氏、何氏、湛氏书皆注“未见”。又补入程敏政《仪礼注》、丁现《仪礼注》、胡缈宗《仪礼郑注附逸礼》、何澄《正仪礼纂疏》等十余种,且其中几部亦注曰“未见”。《四库提要》于明代《仪礼》类著作竟未著录一部!存目者只郝敬《仪礼节解》十七卷,张凤翔《礼经集注》十七卷,朱朝瑛《读仪礼略记》十七卷三种。总的说,明代关于《仪礼》的著作确乎不多。其中原因,诚如《四库提要》所言:“古称‘议礼如聚讼’。《仪礼》难读,儒者罕通,不能聚讼。……郑康成注,贾公彦、孔颖达疏,于名物度数特详。宋儒攻击,仅撅其好引俄纬一失,至其训话则弗能逾越。盖得其节文,乃可推制作之精意,不比《孝经》、《论语》可推寻文句而谈。” [22]此诚中肯之言。下面仅略述郝氏之书。

  郝敬注《仪礼》,首明《仪礼》成于后儒之手,非圣人之书,故对其中内容多不惬于心。礼学大师郑玄之注,前人尊信,莫敢异同,郝敬则大力抨击。他对《仪礼》,未如他经恭敬,重言攻击处甚多。郝敬此书前有《读仪礼》一篇,以上对《仪礼》之见解,尽见于此篇中。郝敬之不喜《仪礼》,首先起因于他轻视礼的仪节形式,着重礼的本质这一点。他于《读仪礼》开篇即说:“夫道莫大于礼。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故礼未可以一端尽也。圣贤以礼修身,以礼教人,而不举其数。……圣人盛德至善,从心所欲,自然周旋中礼。惟其有温良恭俭让之意,而后有鞠躬椒踏之容。虚文浮格,似是而非,是象恭也。承迷习醉,可由而不可知,是凡民也。故圣人教人以礼,而其言礼以约。得其要,即一拜一揖,见古人之精神;不得其要,虽三千三百,木偶而衣冠耳。” [23]在郝敬看来,天地万物之自然差别即蕴含礼。此是人间制礼的根据。礼仪虽繁,而其根据则约。《仪礼》十七篇说礼繁多,但只是礼的一部分。礼之项目节次无穷尽,关键在得其精神。得其精神就是得其纲领。礼之精神,在郝敬看来,就是孔门之仁爱。礼仪若无仁爱为其根本,则为虚文浮格。他说:“礼非强作,是人道之经纬。无礼则无人道。孔子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仁义生尊亲,尊亲生等杀,等杀生礼。天地之大德曰生。知生之说者,则知天;知天之说为经。夫仪之不可为经,犹经之不可为仪也。经者,万世常行;仪者,随时损益。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经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仪也。皆以节文斯五者。” [24]天所表现的伦理原则是经,具体仪文是经的表现。故郝敬重仪文之内涵而轻仪文之本身。

  郝敬由重视礼之精神内涵而称叙述外在仪节的《仪礼》为“虚影”,认为只有掌握了礼的本质,外在的仪节才是有意义的,并对郑玄注礼之方向甚有微词,他说:“《仪礼》皆古人虚影。学者精神淹贯,方有理会。若但寻行数墨,如郑康成辈校勘同异,辨正文字,按本演习,如傀儡登场,无生机血脉,老腆所谓当狗,庄生所谓绸甲,辜负圣人雅言之意。” [25]郝敬由此对《仪礼》诸多不敬之辞,如:《仪礼》作于衰世,故其仪文虽详,而大纲不清。虽不及天子之礼,而时或杂越,以大夫乱诸侯,诸侯乱天子者,往往有之。”又如:“作《仪礼》者亦未及亲见古人,故其辞多周象。”“是书详处太琐。” [26]郝敬之《读仪礼》用了大量篇幅指出《仪礼》太过琐细之处,丧礼、祭礼、冠冕、服色、饮食、宫室、车骑、名义皆有。他的结论是:“若斯之类,风影附合,涛张为幻,不可从也。”‘,((仪礼》成于后儒之手,而古籍亡矣。” [27]他认为,如此繁琐、屑细的仪节,且不说其中有大量讹蚌难通之处,即使辑补完整,校勘精切,也不能一一用于今日。对朱子之以《仪礼》为纲,《周礼》、《礼记》为辅从和补充的观点,郝敬明确表示不同意,就是因为他不甚看重《仪礼》。对朱子《仪礼》难读的说法,郝敬也不以为然,他质疑道:“昔人谓《仪礼》难读,未知文辞难耶,义理难耶?义理不奥于他经,文辞烦琐,详思自解。三礼惟戴《记》多名理,《周礼》多疑窦,《仪礼》差易。郑康成拘泥名理,殊非所长。人见其附会多端,以为特详于制,然纸漏处难可一二数也。” [28]认为《仪礼》并不难读,是郑注之繁琐名理导致其难读。然郝敬自己之训释,却又半出臆想,怪决难以想象。如他释黍被稻粱:“饭之品,黍根稻粱,郑注未分晓。凡稻粱皆梗米,其粒长而大,古人以方器盛之,曰策。黍樱之粒小而圆,古人以圆器盛之,曰篡。稻品甚多,其粒最长者可半寸,故以粱名。如屋梁、强梁之梁。粳米,亦取强梗之意,食之强益人也。又梁者良也,精凿意。凡米之精而粒长大者皆称粱,故美食曰膏粱。又谷亦有粱,其杆穗如芦苇,品最下,楚人谓之高粱。” [29]关于此条,所引证者尚多,但类皆“涛张怪幻”。故《四库提要》评论郝敬之《仪礼节解》说:“敬所作《九经解》,皆好为议论,轻低先儒。此编尤误信乐史“五可疑”之说,谓《仪礼》不可为经,尤其乖谬。所解亦粗率自用,好为臆断。……敬之所辨,亦时有千虑一得,然所见亦罕矣。” [30]张凤翔之《礼经集注》,诊释方向与郝敬不同,认为《仪礼》为经,且尊信郑注,不特别标新立异。间有自以为新见者,《四库提要》亦谓“皆立异而不能精确”。朱朝瑛之《读仪礼略记》,《四库》亦说“所录多郝敬、敖继公之说,取材颇俭。其自为说者,亦精义无几。” [31]


  三、《礼记》


  《明史·艺文志》著录明代《礼记》类著作五十余家。朱彝尊《经义考》录书名而标日“逸”和“未见”者尚有五十余家。《四库总目》著录通论《礼记》者仅胡广等奉勒所编之《礼记大全》三十卷,另有黄道周所撰之《月令明义》四卷、《表记集传》二卷、《坊记集传》二卷附《春秋问业》一卷、《细衣集传》四卷、《儒行集传》二卷。存目有杨慎《檀弓丛训》以下二十五家,其中通论《礼记》全经者有徐师曾《礼记集注》三十卷,黄乾行《礼记日录》三十卷,马时敏《礼记中说》三十六卷,汤三才《礼记新义》三十卷,郝敬《礼记通解》二十二卷,三才之子汤道衡《礼记纂注》三十卷,朱朝瑛《读礼记略记》四十九卷数家。而马时敏、汤道衡、朱朝瑛三家不见于《明史·艺文志》。就《四库总目》所著录者看,明人注《礼记》者同样极少人得《四库》法眼,所录胡广书,亦以其为科举功令因而影响极大,非以其学术。《礼记》之注疏,本以郑玄注、孔颖达疏之《礼记正义》最为有名。宋代卫提之《礼记集说》采一百四十余家之说,所包最为该博,去取最为精审。《四库总目》称其为“礼家渊海”。清代乾隆年间所出《钦定礼记义疏》,亦多取此书。南宋以后表彰朱子学,因陈潞之父为朱子三传弟子,其《云庄礼记集说》遂以朱子之余荫得为明廷所颁之科举教科书,[32]影响超过卫提之书。但《四库总目》对此书甚为轻视,认为:“潇所短者,在不知礼制当有证据,礼意当有发明。而笺释文句,一如注《孝经》、《论语》之法。故用为蒙训则有余,求以经术则不足。朱彝尊《经义考》以‘兔园册子’低之,固为已甚,要其说亦必有由矣。” [33]而胡广《礼记大全》,专以此书为宗而采掇之,所据先不牢靠。其中有所解说,亦沿袭陈涕之说,无甚发明。故《四库提要》对此大为不满,乃谓:“陈涕《集说》略度数而推义理,疏于考证,并误相仍,纳兰性德至专作一书以考之。凡所驳洁,多中其失。广等乃据以为主,根抵先失。其所援引,亦不过笺释文句,与潞说相发明。……特欲全录明代五经,以见一朝之制度,姑并存之云尔。” [34]这是说此书本不应录,姑录以见明朝科举之貌,对此书可谓贬抑已甚。与对胡广其他编撰相较,态度更为严厉。这是因为《礼记》所记,皆具体仪节,更要求坐实言之。而《礼记大全》则多着眼于儒家精神价值之诊释,其置于卷首说明撰作意图的《礼记大全总论》所选,皆此类言语。如选自二程之“《礼记》杂出于汉儒,然其间传圣门绪余及格言甚多,如《学记》之类。……《礼记》除《中庸》、《大学》,惟《乐记》为最近道。学者深思自得之。”选自延平周氏之“夫礼者,性命之成体者也。盖道德仁义同出于性命,而所谓礼者,又出乎道德仁义而为之节文者也。方其出于道德仁义,则道德仁义者礼之本也。”而释《礼记》原文,又每句皆以朱子之训释为首,不过沿袭撮抄,与《四库》所认可的学术方式距离甚大,故《四库提要》有如此之苛评。至于存目者,亦率多批评之辞。而许可者,仅明末黄道周关于《月令》等五篇的训解。之所以许可此数篇,是因为它每立一义,皆引据多书,参稽考证,“为征实之学”,非空发议论。

  明代之《礼记》注,多与陈溉之书有关,亦犹《诗经》注多与朱子《诗集传》有关、《书经》注多与蔡沈《书经集传》有关。盖功令所关,一世所趋;非笃实为己者,不能出此格套。如徐师曾之《礼记集注》,以为陈溉书未得经之本义,故多采旧注,于郑、贾注疏采信最多。但因对古礼隔膜,以己意改经文处亦所在多有。此点《四库提要》己经指出,谓此书“于三礼经义未能融合,仅随文而生义,宜其说之多误也。” [35]徐书是病虚而返实,而其所谓实者并未确凿。而郝敬之《礼记通解》,则病实而返虚者,故对郑玄攻击特甚。此点沿袭其《仪礼通解》。郝敬先叙其读《礼记》之法:“礼家言杂而多端,学者须灵镜独照,然后可以观古人陈迹。” [36]他所谓灵镜独照,实指不为权威注疏所拘囿,抒己之见解。但他注《礼记》,实注重礼乐文化本身所含蕴之精神价值,不屑屑于具体仪文之末节。故不同意以《周礼》、《仪礼》为经,《礼记》仅为二经之传的说法。认为《礼记》多孔门之格言,七十子转相传习,如《大学》、《中庸》、《细衣》、《月令》、《王制》、《三年问》等,皆非着眼于具体仪节。且三《礼》皆非古之完书,《周礼》揣摩推测处尤多。《仪礼》枝叶繁琐,不切实用。惟《礼记》“多名理微言、天命人性,易简之旨。圣贤仁义中正之道,往往而在。如《大学》、《中庸》两篇,岂《周官》、《仪礼》所有?故三《礼》以《礼记》为正。” [37]因《礼记》非孔子手订,为后儒所记各人之见,故容有互相矛盾处,靠有识者自己折衷。遇有不能通者,宜存疑,不能强解以求通。此类郝敬指出甚详,自《王制》中侯伯所封之里数,到《礼器》中天子、诸侯几筵之陈设,到《士丧礼》中丧服之形制,认为郑玄所注者多有不合情理处,说:“如此之类,错杂纷擎,师说相承,言人人殊。虽使考证详确,古今异宜,亦难尽用。而郑康成辈好信不通,执此征彼,及其不合,牵强穿凿,涛张百出。初学为所眩惑,随声应和,莫知其乌,世儒所以难于读《礼》也。” [38]职此之故,郝敬主张《礼记》道与学皆有,且道与学非二物。礼是道的表现、仪节,道是礼的精神实质:“礼者,道之匡廓。道无垠愕,礼有范围。故德莫大于仁,而教莫先于礼。圣教约为要,复礼为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此道之至极,而礼之大全也。故曰:即事之治谓之礼。冠婚丧祭,礼之小数耳。世儒见不越凡民,执小数,遗大体,守糟粕而忘普华。如《曲礼》、《王制》、《内则》、《玉藻》、《杂记》则以为礼,如《大学》、《中庸》则为之道。过为分疏,支离割裂,非先圣所以教人博文约礼之意。” [39]此段话可以看作理解郝敬之礼论的关键。从他所举能代表礼的篇章,亦可看出他治礼的方向之大凡了。

  但《四库提要》认为,郝敬关于名物的训解居今议古者多,对郑玄的驳难,“得者仅十之一二”。又认为郝敬所处的时代非经学大行之时代,其学力也不能与郑玄争衡,故郝敬之注《礼记》并批驳郑玄,是自取其败:“大抵郑氏之学,其间附会俄文,以及牵合古义者,诚不能无所出人,而大致则贯串群籍,何得为多。魏王肃之学百倍于敬,竭一生之力与郑氏为难,至于伪造《家语》以助申己说,然日久论定,迄不能夺康成之席也。敬乃恃其聪明,不量力而与之角,其动辄自败,固亦宜矣。” [40]这里说郝敬之学力难以企及郑玄,此固为实情。但《四库》学者维护汉学的立场,亦至为明显。以下说黄乾行之《礼记日录》“多牵引道学语录,义皆肤廓”,马时敏之《礼记中说》“株守陈潞《集说》”,杨梧之《礼记说义集订》“大旨以陈潞、胡广书为蓝本,不甚研求古义。”童维岩之《礼记新裁》“盖乡塾课本,专为制义而设者。” [41]亦多反映此一立场。


  四、乐


  这里附带提一下明代乐书。乐本六经之一,先秦古籍多有道及。《汉书·艺文志》著录乐类六家一百六十五篇,但并无名《乐经》或《乐》者。可知所谓“乐经”,乃乐类典籍之通称,非有《乐经》一书。后人所云乐经亡佚,亦不专指“乐经”一书。《四库》乐类总序,亦以为无《乐经》一书。作乐之原理与意义、功用具于《礼记》,其歌词具于《诗经》,其节奏、旋律则传在伶人,后人有记为乐谱者。但乐因能“宣豫导和,感神人而通天地,厥用至大,厥义至精,故尊其教,得配于经。” [42]《四库》对于可列人“乐经”的著作和后世词曲之谱、乐器技法等作了区别:“惟以辨律吕、明雅乐者,仍列于经。其讴歌末技,弦管繁声,均退列‘杂艺’、‘词曲’两类中,用以见大乐元音,道伴天地,非郑声所得而奸也。” [43]可见列为乐经者,须是关于乐律原理与测律方法的著作,其他不与焉。

  《明史·艺文志》乐类著作之人选标准较此稍宽,除律吕类外,尚有庙堂音乐类。乐类著作共著录五十四部,四百八十七卷。《四库全书》著录明代乐类著作三部,存目二十六部,两类总数超过此前任何朝代,甚至也超过号称“经学昌明”的清代。乐律为专家之学,世罕有通者。乐类之书在明代特别发达,此亦一特殊现象,大有可究。

  《四库》著录者首为韩邦奇《苑洛志乐》二十卷。苑洛为韩邦奇之号,《明儒学案》属之三原学案。黄宗羲之三原学案按语说:“关学大概宗薛氏(煊),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 [44]韩邦奇此书,《四库提要》以为“其于律吕之原,较明人所得为密,而亦不免于好奇。如《云门》、《咸池》、《大章》、《大夏》、《大韶》、《大镬》六乐名,虽见于《周官》,而音调节奏,汉以来无能传者。邦奇乃各为之谱。……虽其说多本于前人,然抉择颇允。又若考定度量,权衡乐器、乐舞、乐曲之类,皆能本据经史,具见学术。与不知而妄作者究有径庭。” [45]

  倪复《钟律通考》六卷,是专辨前人律书的著作。卷首张邦奇序谓此书“本之《仪礼》经传,参之西山蔡氏之说,历考古今制度,辨百家之得失,以求合乎声气之元。”但《四库提要》谓韩邦奇对蔡元定《律吕新书》中之乐律图疏解甚详,而此书对此搁过不解,不免于漏略。但承认此书中颇有可采者,对朱子与蔡元定训说之不同,也能平情议论,择善而从,不盲目追随朱子。

  《四库》著录的另一部乐类书是著名音律学家朱载靖的《乐律全书》四十二卷。朱载靖是郑恭王朱厚烷的嫡子、明太祖朱元璋的九世孙。此书由《律吕精义》、《律学新说》等书集成。《四库提要》谓:“载靖究心律数,积平生之力以成是书。卷峡颇为浩博,而大旨则尽于《律吕精义》一书。” [46]此书为中国律学史上最伟大的著作,也是世界科技史上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它在世界上最早创立十二平均律(或称十二等程律、新法密率)。此书在朱载靖晚年献于朝,但被束之高阁,没有引起重视。他也精于“舞学”,绘制了大量舞谱、舞图。此亦一大创举。在天文、历学、算学方面,朱载靖也有贡献,诚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之一。


  【注释】

  [1]《四库提要》谓此书非吴澄作。详细辨证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13页。

  [2]《周礼•夏官司马下》。

  [3]《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86

  [4]《周礼集注•天官目录》后。

  [5]《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86

  [6]《明史》卷287,《儒林一》。

  [7]《周礼传》原序。

  [8]同上。

  [9]《周礼传卷一•天官上》。

  [10]《周礼图说》原序。

  [11]王应电:《周礼翼传序》。

  [12]王应电:《周礼图说》卷上。

  [13]同上。

  [14]《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43页。

  [15]《周礼全经释原》序。

  [16]《周礼全经释原》卷首。

  [17]《周礼全经释原》卷首。

  [18]同上。

  [19]《周礼全经释原》卷首,《全经纲领》。

  [20]《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44页。

  [21]此书《四库总目》标为:“元汪克宽撰,元亡不仕,洪武五年卒于家,事迹具《明史•儒林传》。”

  [22]《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34页。

  [23]《仪礼节解》卷首,《读仪礼》。

  [24]同上。

  [25]《仪礼节解》卷首,《读仪礼》。

  [26]皆见《读仪礼》。

  [27]同上。

  [28]同上。

  [29]同上。按,此段引文中“粱”“梁”之用法,郝敬原文如此。

  [30]《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97页。按,此段引文中“乐史”为宋代人,著有《广卓异记》、《太平寰宇记》等书。《四库总目提要》中华书局整理本误为书名。

  [31]《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98页。

  [32]此说参见《四库总目提要》之《云庄礼记集说》条。

  [33]《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67页。

  [34]《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68页。

  [35]《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03页。

  [36]郝敬:《礼记通解》卷首,《读礼记》。

  [37]郝敬:《礼记通解》卷首,《读礼记》。

  [38]同上。

  [39]同上。

  [40]《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305页。

  [41]以上引文参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礼类存目二。

  [42]《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500页。

  [43]同上。

  [44]((明儒学案》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8页。

  [45]《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505页。

  [46]《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5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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