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夜 彭星(15937850203) 这是一条漆黑的巷子。这巷子里本有一盏皎洁的路灯照着巷子里灰色的墙壁和光滑发亮的石板,但灯被他打碎了。此时,他藏在巷子的拐角处,一支支抽着烟。 他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刚才买烟时老板的那张厌恶的脸。他真想一拳头,打烂那王八蛋的脸,想把那王八蛋的店铺砸得粉碎,想一刀割断那王八蛋的脖子,扯住他的头发,砍下他的头来!但他不能,对这家伙的憎恶哪里比得上心中的伤痛!哪里比得上她留下的伤害与耻辱! 他吸一口烟,感到脸上有一谷润润的东西留了下来,他左手猛一抹,骂一声:“没出息!” 他无法忘记,无法忘记那一张张脸,一张张厌恶的,嘲笑的脸。他害怕那嘲笑的目光,他不想看见他们,不敢看他们。他是如此的自卑,所以故意在每天最早的时候起来打扫大街,他不想碰见任何人。但每天偏偏都有学生早起,或者骑着自行车,或者匆匆跑过,路过他时脸上都是那嘲笑的,厌恶的表情。他无法忘记这些年他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着地时是多么恨,多么恨! 他想起以前自己总是不肯去自己喜欢的阳光下安逸地躺着晒太阳,去逗树上的鸟儿,去草地上枕着头睡觉是多么可笑!他居然怕自己丑陋的外表会吓到那儿成双成对的情侣,会吓哭在草地上打滚、欢笑的孩子。他想起他每天早晨完成自己打扫大街的工作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每天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阳光下一个个快乐的影子,美丽的影子,他就很满意。那时没有人会嘲笑他,没有人来捉弄他,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藏在这所大学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来往的人群,看着窗外的鸟儿飞来飞去,看着树在风中抖动着身体…… 他大吸一口烟,将烟头猛地摔在地上。 他想起她,想起那个早晨。他依然挥着扫帚扫着街道,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离开,他只想早些结束这无聊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他不想在这儿多忍受世人的冷眼哪怕一秒! 清晨的街道上只有他独自一人,朝阳从东方城墙上升起,北边的静湖沐浴在朝阳里,像是一个贪吃的孩子,把金饼全吃近肚子里——湖里一片金色的波纹。 他是如此爱这可爱的大自然,他此时可以如此无拘束地接近麻雀;他多喜欢在这儿多呆一会儿,看阳光把整个校园撒满。但他害怕看到那些眼睛,那些世俗的所谓受过的高等教育的高素质人才的眼睛。 有时,他羡慕这些大学生,希望自己可以是他们中的一个,希望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可以到图书馆中去看书,可以自由地行走在花草丛林;但看到他们的眼睛,他立刻就抛下了自己那无聊的遐想。当他看见自己小屋窗外的花园里有人捧着书认真读着的时候,他就会想到,不经意地触及那个让他痛苦的根结处。他会笑,嘲笑那读书的人,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人看见他的样子时扭曲的表情。他想,原来,读再多的书,上再好的大学,他们的心也比不上一只鸟,比不上一只小虫子!原来,他们上学、读书,最后只学到了一样东西:以貌取人,伤害别人!那时,他会在小屋里边对着窗外冷笑,边流眼泪。 有时,他也会想到自己的父母,怨恨他们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生下来又把他无情地抛弃。看来他的父母和这些人也是一样的!就因为他长得奇丑无比吗?但只要一看见花园尽头露出的博文楼的飞檐与背影,他的心立刻就柔和起来了。这让他想起老校长。是老校长收养了他,是老校长抚育他长大,让他上学。但他是如此孤僻,如此不合群。因为每个人都笑他,都朝他扔石头,甚至老师点到他的名字时脸上也露出不经意的皱眉。他痛苦,他逃学,他不再上课。 他想起自己躺在角落里哭泣时,是老校长走来抱起他。老校长是那样忙,但依然坚持每天来教他认字,教他算术,给他买图画书。他还记得他向老校长提出的唯一要求:给他一张观音菩萨的画像。那时老校长慈祥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老泪纵横。 从此,他每天都看着墙壁上的观音菩萨,每天都跪在她面前求菩萨显灵。他知道,除了老校长,只有观音菩萨不会笑他,只有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会帮他。但菩萨永远只是带着他慈祥的面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每天早晨采回来供奉在自己面前的鲜花,从他十岁到十八岁,从未有过丝毫的变化。 但老校长走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对他慈祥地微笑,能那么爱他。半夜时,他会一个人走在月光下,走到老校长的雕像前放声痛哭,泪水一滴滴落在老校长慈厚的手背上,哭声在校园里像鬼怨一般回荡。但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没有一个人会来替他擦干眼泪。老校长也只是那般和善地看着他,慈厚的大手冰凉如夜。 他对这个世界已是绝望,唯一联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爱的纽带已经消失。他活着,只因为老校长要他好好活着。 那天,他扫着地,看见第一个早起的学生从远处跑过来,然后就是那扭曲的表情,他已习惯了,他只是扫地,扫地,扫地! 望着北边湖面上金色的波纹,他拄着扫帚站着。又一个身影近了,那是一个女生。他斜眼看了看,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 她近了,漂亮的脸蛋,披肩的长发,宽松的运动装。他只希望她快点从她面前消失,他已厌倦了这漂亮的脸蛋上露出的扭曲表情。 他扫地,却看见她从他面前走过时对他露出的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的微笑。 他呆住了。 那一整天,他都是那么兴奋。他给菩萨采了一大簇鲜花,还在菩萨面前跪了许久许久。看见窗外的来往的人,他觉得他们都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 从此,每天,他都看到她从他面前跑过,对他招手,微笑。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要紧了,一切嘲笑,一切厌恶,一切让他痛苦的表情和不愉快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他从回忆中惊醒,烟头已扔了一地。他嘴上叼着的随着呼吸一明一灭的烟火映着他脸上的点点泪光,他用衣袖拭拭,接着听到了巷子那头传来的高跟鞋的踢踏声。那声音踏、踏、踏,在黑暗的巷子里像狼幽绿的眼睛一般清晰。 他又想起自己那些愚蠢的事情,想起为了多看她一眼,他躲在东门的黑暗里等,在她放学之后跟踪她,保护她。每夜,她都那么晚才回去,还要穿过此刻他所在的这幽深的巷子。他会默默地悄无声息地跟着,一直到她回到住处,他还会在她的窗下站许久,看到他的灯灭了,他才记得转身,回去。他想起那些雨夜和雪夜,她撑着雨伞走在前面,他遍身湿透地跟在后面。但他一点也不冷,他只觉得能这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无人打扰,是多么的幸福。 他把记忆砸碎,回到巷子里。长长吸一口烟,他痛恨自己,他狠狠地把烟往肚子里咽。一口烟随着喉咙进入肠胃,他感到一阵恶心,喉咙发烧,接着眼泪流出。他张开嘴将烟放出,静静地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听着脚步声。 他又想起那个早晨,他采了一大束鲜花等在东门。扫帚放在一旁,太阳渐渐升起。他把鲜花躲在背后,看着她一步步跑过来,看见她对他笑,然后他叫了一声:“同学!”然后走过去。他感觉到了她的震惊,看见了她惊恐的脸和猛地停下的慌张步子。他把手中的花从背后拿出,放在胸前说:“送给你!” 他以为她会微笑着接过去,但她慌张地后退,手在胸前剧烈地摆动着,惊叫着:“不!不!不!”然后猛地退步,跌倒了。 他弯腰想扶起她,但她打开了他伸出的手,哭泣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开了…… 鲜花洒落一地,他木然站着,不知所以。 脚步声更近了,他听着,突然将烟头戳向自己的手臂。他感到皮肤被烙破,接着是钻心的痛楚。但他咬牙忍住!他恨!这点痛怎么及得上心中的痛苦!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他依然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她出现。 她出现了,却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她和一个女生。 “我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对他笑,我看不清他的脸,我以为……今后我跑步也记得要戴上眼镜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丑的东西!” “他居然要送花给我,癞蛤蟆一大个,最丑的花枯萎了也比他好看些!” 这些话传入他耳朵时,他愣住了。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幻影,上苍为什么要如此捉弄他!他回到自己的小屋,把观音菩萨的画像一把撕碎。半夜,他来到老校长面前,止不住的泪水流下来,他用自己的头撞着老校长黄铜的手背,直到流血。 烟头早灭了,他将它一把扔掉,手上的烙痕传来撕心的刺痛,但他无心去管,他只是仔细听着那“踏、踏”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她来了,每晚,她都会独自走过这个巷子。 他掏出匕首,他要侮辱她,然后杀了她!他要报复这个世界,用她的身体和血来补偿这个世界对他的不公平! 他感到她已来到了拐角,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他用匕首架上了她的咽喉。 “啊!” “不许动!不许叫!”他愤怒,他像一头野兽,一头来自地狱的魔鬼般的野兽。他把她逼到墙角,让她靠墙站着,然后,他的手伸向她的胸。他感觉到她在发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他得意地冷笑。他终于可以报复,终于可以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痛苦,什么叫无奈!他的手触及她的胸部,他感到她打了个大大的冷战。他要撕裂她的衣服…… 一个坚硬的东西扎了他的手一下,他没有畏缩。他愤怒地将那细长的东西从他衣服上扯了下来,捏在手心里,刺得他手心剧痛,流血!他松开手,微弱的街道上透过来的灯光下,他看清了这是什么东西。 鲜红的四个字,银白色的衬底,细长如玉的纤巧造型:一枚校徽!一枚老校长亲自设计的校徽! 他看着校徽,仿佛又看见老校长用苍老厚实的手在纸上给他写下“河南大学”四个字时满脸期待的表情。他也想起老校长给他解释“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校训时泪流满面的情景。他感觉自己手里的不是一枚校徽,而是一颗心,一颗善良的慈祥的老校长的心。他仿佛听见老校长在呼唤他,召唤他。老校长在另一个世界向他张开双臂,那边没有嘲笑,没有痛苦…… 匕首掉在地上,他走了……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老校长的铜像前时,人们发现老校长怀里躺着一具死尸。他是那般丑陋,但他的脸上挂满笑意,仿佛整个天国在他面前展现。他匍匐在老校长怀里,他的手紧紧握着老校长的手背,他的表情和老校长的一般温和,一般平静。 当人们搬运尸体时,发现他的胸前佩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校徽。校徽在阳光下,在他的心口上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像一颗宝石,无价的宝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