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或者安放（原刊《狂人》第十期）

狂人

流浪，或者安放
      
文/冯雅娴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看杜拉斯，然后，我抛弃了故乡。
以前，提起家乡，虽不心心念念要厮守着永远不离开，但是想到要舍去，还是会有剜心的疼。
成长于城市的街头，童年的记忆总是很短很短，短到才一恍惚，就成熟了，要肩负，要生活，要忙碌了。其中对看着我成长的城市，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记得十岁时，班里转来一个女孩。她说她的老家在中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我竟然会很嫉妒地想到我是没有老家的，没有一个来处供自己想起、牵挂、回忆、思念。一个十岁的孩子所具有的虚荣和妒忌是多么的简单独特而不可理喻啊。我指着外婆家的方向说，我也有老家，就在西边。
没有离开，所以不会想念。对故乡的冷漠，一度让我以为是自己情感的缺失。直到上了大学，真正离开家，才知道故乡原来真的是一个温暖和安心的来处。开封的脏乱，狭小和灰暗，让我如此想念整齐宽阔的中原路，生长有高大美丽法桐的嵩山路，甚至开始想念绿城广场的鸽子和音乐喷泉。
一次，在开封乘车，一路上到处是老人，和摆摊在路上留下的黑色油渍，那种久远的尘封的开始慢慢腐蚀的味道使我晕眩。直到逃离，直到坐上102，回到整洁安静的中原路、伏牛路——碧沙岗，洁银粥棚，老兵面包房，六一公园——熟悉的店面，熟悉的站牌，心里才慢慢湿润，慢慢感觉温暖。没有泥土的城市里，无根的建筑和历史并不久远的招牌就是唯一可以让我感觉到有鲜绿生气的植物。
假期在家里，我开始喜欢躲在厚实的泥金色窗帘后面看街道来往的行人。透明玻璃杯里，信仰毛尖的清香沉沉浮浮。安静到可以数灰尘的空气，一下子让我感觉恐惧。对面单元房整齐的格子窗像极了一个又一个深邃贪婪的大口，吞噬了人的自由，一口，就是一生。仅有一次的一生，不可复制的一生，任悔到骨髓也无法重来的一生。只属于自己的一生。
我把自己反锁在二楼无人住的房间，关上窗子，看那个有着死鸟般让人迷恋的狂乱和美丽的杜拉斯。是妒忌，还有长长的直到肺腑都失去空气的叹息。读杜拉斯，是一次绝望的精神旅行。这是自从少女时代读席慕容和去年读陈染之后第三次为女性的感情思维湮没。然而，席慕容淡淡的说教和恒久的典雅柔美，至少是有迹可循的，是可以模仿一二的；陈染的自我对话，巫术般的文字，我迷恋，但可以控制自己不会迷失。只有读杜拉斯，我才真正体会到和读海子一样的瓦解。没有对故土的留恋。没有。住处就是家，却又不是。工厂，也可以是。离开，就不是了。那个出生地，和母亲有关的一切，其实不完全是家——作为一个人的家。或许这种淡漠解脱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但是她的精神状态给我长久的无处安放的感觉提供了一个范本。
妈妈一直感叹，人盖房做什么，买房又为什么，把人圈（juan）起来，搭上大半生的心血积蓄，到老都没睁开过眼，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苦这一辈子。
姓名，民族，性别，出生年月，籍贯，曾用名，政治面貌，家庭住址，户口所在地，简历，病史，血型，身高，身份证号，••••••
从一个方框把自己逐条陈列，到另一个方框或者重复，或者肢解并重新组合成另一种条框，反正，你永远不是你，鲜活的你。
然后是门、是窗的框框，然后是坟墓、是骨灰盒的框框。安放，安放，整齐安放的一生啊，心，真的安吗？
思考过的人或许选择流浪。但是没有解脱。没有。流浪，或者安放。无论是哪一种，注定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命运。我羡慕那些皈依宗教的人，他们有第二个天地。神主的力量和世界无限大，可是心仍框在神佛的心里，不能独立思考，不可言语。
我是多么喜爱那个《有所思》中“当风扬其灰”的女子啊！那么痛快和决绝，那么骄逸和恣虐，总算，跳脱出心的规范，践踏过女子屈曲的命运，扬眉策马，骄傲过那么一回！
忽然想流浪。带着我的身体。未来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