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鼎一:崇仁精舍随录（四则）

狂人

崇仁精舍随录（四则）

徐鼎一（《荣宝斋》编辑）

（一）
朱子为文，用意圆转，随转随进，变幻奇谲，犹如曲径通幽；其用辞虚实兼到，兴味深长，迭宕恣纵，极其曼妙。较诸后之顾亭林诸先生，文公之文如上古商周金器之错镂，亭林则如汉魏碑刻之朴实矣。今随摘一例，以见其妙。《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有《赠徐端叔命序》：“世以人生年月日时所值支干、纳音，推知其人吉凶寿夭穷达者，其术虽若浅近，然学之者亦往往不能造其精微。”此一进一转。“盖天地所以生物之机，不越乎阴阳五行而已，其屈伸消息错综变化，固已不可胜穷。”此承前转复一进，中寓一小进小转。“而物之所赋，贤愚贵贱之不同，特昏明厚薄毫厘之差耳，而可易知其说哉？”层层递进，进之又进。“徐君当为儒，则尝知是说矣，其用志之密微而言之多中也固宜……”，此复一进又一转。“然与人子言依於孝，与人臣言依於忠，夭寿固不贰矣。必修身以俟之，乃可以立命。徐君其亦谨其所以言者哉！”此处复又一转，豁然通明，直通本源矣。转承张弛，导之有致，文公心之直，语之婉，毕然尽现矣。圣贤微言大义，岂可瞢瞢忽之哉？

（二）
壬午十一月十五晨，余与苏州友人于少平兄、南京博物馆友人苏宁兄访朱季海夫子与苏州定慧寺旁之双塔下，夫子年已八十有七，鹤发童颜，孤洁朗润，甚健谈，叩之则鸣，无有稍缀。夫子早岁受学於章太炎，原名学浩，章氏字之曰季海，遂以字行。先前章氏苏州国学讲习会，先生有发起襄助之功。余恩师文怀沙夫子时亦同章氏门下。朱夫子少时居沪上，后寓吴门，隅居不出，安於寂寞。余观其当日所读书，为《荣格心理学入门》。夫子曾入川，对川中山水人物颇有心仪。夫子居吴门数十年，鲜有识之者。今为经济至上之上，乐文好善、循道无为、切身修己者稀矣。若夫子之学，无有闻之者，洵夫子之不幸，亦时代之不幸也。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回想二十世纪中下叶之文化摧残，怎不令人心性子如焚唏嘘忧叹耶？

（三）
尚矣哉！其惟诗乎。古之先民，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天之赋人以灵，则人不能无思，思则在心为志意，发言为诗歌。故不期然而然有自然之节奏韵律。诗者，生乎性、发乎情、成乎声、形乎文、归乎心。《尚书?虞书》曰：“诗言志。”《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孔子曰：“诗三百，一言而蔽之，曰思无邪。”
《周礼?春官》曰：“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故诗之为教也久矣，诗之化成也大矣。诗三百以降，而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兴焉。吾民族精神之健厚、艺术之繁盛，不亦诗教乎？今者不以《诗经》为必读书，其失不亦大哉！

四
元程端礼撰《读书分年日程》三卷，本诸朱子、真氏教人读书之法，条举精要，分拨先后，为法简易而功多，教人知本而务实。其以朱子读书法六条为旨归，曰居敬持志、曰循序渐近、曰熟读精思、曰虚心涵泳、曰切己体察、曰著紧用力。其曰八岁未入学之前，读《性理字训》；自八岁入学之后，读《小学》书，自一二百字渐至六七百字，日永年长则近千字，看读百遍，倍读百遍，又通倍二三十遍，并四日内一日令习写字。次读《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孝经》，次读《易》、《书》、《诗》、《仪礼》、《礼记》、《周礼》、《春秋》并三传正文。前自八岁约用六七年之功，则十五岁前已读通小学书、四书、诸经。自十五志学之年，即当尚志，为学以道为志，为人以圣为志。次读大学章句或问、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集注或问，再钞读论语或问之合於集注者，孟子或问之合於集注者；次治《周易》、《尚书》、《诗》、《礼记》、《春秋》，专治经注，钞读熟玩，以玩索精读为度。诸经既明，读史；读史毕，次读韩文，篇法、章法、句法、字法次第通晰；次读楚辞毕，方二十岁或二十一二岁，学作文，泛览诸大家。大抵作文，办料识格，放胆立意，转换开阖。立意为帅，句如裨将，字如兵卒。作文秘诀，曰意而已。朱子答汪尚书曰：“曷若循下学上达之序，口讲心思，躬行力究，宁烦毋略，宁下毋高，宁浅毋深，宁拙毋巧，从容潜玩，存久渐明，众理洞然，次第无隐，然后知夫大中至正之极，天理人事之全，无不在是。初无迥然超绝不可及者。而几微之间，毫厘毕察；酬酪之际，体用浑然。虽或使之任至重而处所难，亦沛然行其所无事而已。”朱子作《论语训蒙序》曰：“夫其训诂之详且明也，日讲焉则无不通矣；义理之精且约也，日诵焉则无不识矣。通者已知而时习，识者未解而勿忘。”“汲汲焉而毋欲速也，循循焉而毋敢惰也。毋牵於俗学而绝之以为迂且淡也，毋惑於异端而猎之以为近且卑也。圣人之书，大中至正之极，而万世之标准也。古之学者，其始即此以为学，其卒非离此以为道，穷理尽性，修身齐家，推以及人，内外一致，盖取诸此而无所不备，亦修吾身而已矣。”右节端礼读书日程大要，并录朱子语以志不忘。读书之法，先圣言之详矣。大抵循序专精，由文入理，下学上达，修己及人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