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钟书：白米饭|玉米饭

狂人

这些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村里还没通公路，还没人出去打工，还没人吃白米饭，那时我还是个农村的小孩儿。那时，对家乡来说米饭还是一种奢侈，就像现在对我来说，童年是一种奢侈一样。

文|彭钟书

自从九月到河南，我便很久没吃到一顿真正的米饭了。北方的气候不适宜种植大米，所以北方人不爱吃不常吃大米。更不可能真正懂得吃大米。

当米在锅中冒着香气，白白的水汽如白白的大米升腾而上，香气飘散。先放一只碗，然后抬起锅，倒出一碗米汤，又把锅放回炉上烧着。端起碗来，吹着那雪白浓稠的汤上的如烟的热气，慢慢地喝着。喝完一碗米汤，揭开锅盖，看着米饭间一个个快乐的泡冒出，闻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用筷子挖出一口，放进嘴巴，慢慢嚼着温温热热的米，然后吞下，那甜甜的余味在口中弥留，一如温暖的春风中河边的淡淡的鱼香。然后又将筷子插进锅里，再挖，再吃。

回想起在家时吃米饭的安逸劲儿，我吞了不知多少次口水。但这儿是中原，不是江南，是河南，不是贵州。余光中的乡愁是那一弯浅浅的海峡，而我的乡愁是一碗白白的米饭。

但我记得，我并不是吃白米饭长大的，而是吃玉米饭长大的。

家乡是山，山上全是玉米。风吹着玉米林，像吹一件裹在不谙世事的农家少女身上的绿幔。山间很少的几块地上，才是那同样葱绿的稻子。稀稀落落的房舍点缀在玉米丛或稻子丛中，袅袅炊烟从矮矮的瓦房中冒出，一条小河从几落瓦房前流过。一座瓦房下，妈妈转着石磨，磨着玉米。磨一圈圈吱吖吱吖转着，碾碎的玉米从磨上向四周洒下，一股淡淡的玉米香味从磨中飘出，很淡很淡，里面浸了妈妈的汗水。

秋天，满山是金子。用石头辅成的山道上，是一个个背篓，背篓里是满满的堆成小山的玉米。玉米林中，也是一个个背篓，一棵棵玉米棒子被掰下，随后一个圆弧滚进了背篓。男人们负责背，女人们就负责掰，小娃儿们也背着小背篓背着玉米跑在山道上。每家每户的堂屋里都堆满了玉米。到处是玉米，到处是欢笑。

吃着玉米过冬。下的雪和成堆的米一样白，像用碾碎的玉米粉蒸的饭一样白。

白雪化尽后，在热气蒸腾的玉米饭的香味中，春天来了。

不播种不耕地时，便是耕牛最自由的时光，也是小娃儿们最自由的时光。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包谷饭，小娃儿们便赶着各家自己的耕牛，放牛去了。

将牛儿赶到没庄稼的地方，任牛吃着春草。如果是秋天玉米刚成熟时，放牛娃子们便一些捡干柴生火，一些便偷偷摸摸地钻进附近的玉米林中，一个掰上几个包谷，赶紧跑回来，然后便每人用一棵树枝叉一个包谷，在火上烧包谷吃。但现在是春天，没有玉米可偷，便只能几个人围在一块大石头上玩石子了。直到天黑了，才一个个赶着牛回家，家里肯定已准备好了香喷喷白绵绵的包谷饭，然后就着辣椒很多的菜，吃得满头大汗，满桌子是玉米屑。大人们便说:“不要洒饭，可惜哟。”饭后听爷爷奶奶讲讲故事，便睡了。

梦里还梦见爷爷奶奶讲的故事，梦见自己去采椿尖。椿尖的香气呀从树上跑到手里，又跑到盘子里，梦见自己用筷子夹起一块椿尖炒肉，闭上眼哇的一口吞下去，真香啊，仿佛遍身都是温暧，一睁眼，原来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爬起床来，跑到自家土地旁，便看见爷爷赶着牛儿扶着犁，吼着“沟哇，跟路。咀……”手里拿着一棵长长的竹条，轻轻的鞭着牛儿。牛儿拉着犁，泥土在犁上翻滚，在土地上划出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儿，像一条条血管。

今年的玉米要下种了。

但玉米饭慢慢的没人吃了，就被像印弟安人遗弃了嘹望神谕的神塔，就像被人送去宰杀的年老的耕牛。我时常想起小时我常赶的那头白色的耕牛，我与儿时的伙伴赶着他们，在满是野草的山间优游，偷玉米，抓螃蟹，进山洞。

很多年过去了，少年时赶着的白牛变成了白骨，白牛耕耘的土地布满了煤灰，就是那满是煤灰的故乡也远在铁路的另一头，眼前一无所有。

编辑|魏庆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