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分碗水 萧峰 现在想起来,那是个怎样物质贫乏的年代。寄居偏远的乡下,唯一困扰她的不是对家的思念,却是每次想到终要离开野草莓、玉米和蜻蜓时心头莫名的不安。 她喜欢随意把自己埋进草丛中。傍晚时分蚊虫在头顶飞来飞去,嗡嗡着,盘旋着;偶尔有牛重重地“哞——”几声。她喜欢让自己停滞,身体和思想。仿佛这样可以绊住一些东西,时间也停滞下来。外婆拖了长长的音唤她的名字时,她跳起来,大声地,没有顾虑地笑。跑到外婆身边时还要光着一只脚,把鞋子高高拎着,让自己看起来像野丫头。 暮色沉淀着,一层又一层。月亮挂在天上,温柔一片天空。 外婆端着一只粗瓷大碗,橙黄色的液体很是诱人。她和姐妹围着桌子,不时踮起脚看着碗。外婆怜爱地抚摸她的头。 在等等,你哥回来再喝。 她一下红了脸,小声说:是我弟。不知为什么,外婆总把小她九个月的表弟说成是哥哥,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在外婆提起他时一下子拘谨起来。 四个人围成一桌,他拿起一支竹筷敲桌子:帮帮帮,帮,帮,帮——“当”!最后一声是在敲碗。她讨厌他这样,妈妈告诉她乡下人总是这样的,她就把祖母祖父教的礼貌规矩统统丢掉,尤其是黄色液体在敲打下一圈圈起着涟漪,仿佛“当当帮帮”也多了些“浈真中中”,于是她原谅了他的“帮帮帮”,甚至觉得有点好听。听—— 帮帮帮,帮帮,当—— 他讨厌她砍刀他满身印着像一幅遥远古老的汗浸出的古怪地图时不经意地皱眉,讨厌她在长辈面前说话总是低声细语——蚊子似的。于是竹筷挥起落下的 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 帮帮帮,帮帮,当—— 外婆再抚她的头,眼睛柔和如月光。那是在说,乖哟,让哥哥先喝。外婆不会怕她觉得委屈,外婆相信那出身书香世家的祖母会教她礼让。她不会觉得委屈,她对这种对待男孩女孩的明显偏公正的一切仅仅是好奇。啊,他多像一个小王子,俯瞰着他的臣民,骄傲地昂着头,昏黄的灯下脸上黑黑的汗渍一下子清楚了。她不经意地皱眉。 表姐撇撇嘴表示不满,表妹作惊奇状——都看着她,似乎想向她辩白,想显示这种不公正的偶然性。她忽然心中有点薄薄的悲凉——他们在乎着她不在乎的东西。 外婆拿两只竹筷,交叉成“十”字架在碗上:“这一块是你的。你的。你的。还有你的。”她惊奇地扬眉:这样就把水分成四份了? 表格,不是表弟,似乎不经意地先端起碗,她的眼睛看着表姐和表妹,表姐表妹的眼睛看着碗——三双眼睛看越睁越大。她是因为表姐表妹对这种分发毫不怀疑,表姐和表妹是因为碗中的汁水越来越少。最后把碗推给她时,她定定看着碗沿和竹筷组成的那四个扇形,那个属于她的扇形后来在心中被定格成一个奇妙的图腾。 那年,她七岁。 自从把女儿草草嫁到城里,村口的古槐树下就多了外婆的身影。外婆盼啊盼啊,女儿来的日子有少无多。每年远远地看着古槐树下张望的外婆,她就一点一点地难过。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外婆对母亲的愧疚就像槐树的叶子一样多,仅仅等见到她时这种愧疚才会消失。只是她离开外婆时,快就还会再生。就像槐树的叶子,年年秋天都会落尽,只是到了春天,又不知不觉爬满枝桠。 也常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她就是外婆的女儿。外婆看到她时常这样想。 他讨厌她抢走自己的祖母。他是整个家的中心,所有的苦乐只能又他来主宰。他并不在乎自己得到多少,只是无端被人分去会有一种被劫的愤怒。就像他手里的玻璃弹珠,有没有,有多少都不重要,只是不能被人分去。眼看着祖母的目光越来越只看着她。他会厌恶地把她想成一个强盗,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中的强盗,那是他唯一知道有强盗的故事,还是她讲的。不过,他有时想想,她也好,有一点好:知道的故事有如那棵槐树叶子一样多。 她默默承受着外婆对自己的爱,尽管那并不是给她的。一点点承受外婆对自己的好,就一点点不能理解母亲,就一点点羡慕母亲。母亲啊,你可知道有一个人在怎样的爱着你。 夏天的夜空,灿烂的星。像碎了漫天的玻璃。总有些东西是会被修补好的。只有月亮的晚上,她就告诉他,满天的星星是被雷打碎的月亮。星星被风吹啊吹,最后吹到一块儿,又合成一个圆圆的月亮,奴奴,就像你看到的一样。 他已不是拖着鼻涕的男孩,但他愿意相信她的话。在白天听够了大嚷大叫的说话方式,再听她的轻声细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开始想,为什么这样的排斥她呢?仅仅是她扰乱了他的一切吗?可不,只是她讲故事,自己率领“小兵”都围着她,那种痴迷和看到自己指挥“战斗”一样。那时,他就讨厌她。后来,他也就丢下玻璃弹珠,收起弹弓,听她讲起故事了。她真像一个姐姐。而自己却霸道地定要她叫自己表哥。 那天晚上银河的星铺天地闪烁着,他呆呆地看着。她躺在他身边讲故事,他呆呆低哦听着,想着,她和村子里的女孩子多么的不一样。她那么乖巧,那么小,有太安静了。仿佛生气也不会,惊吓也不会。 她将着故事,想则后自己的外婆,想起她的话:甭跟哥儿闹脸子。就是不要让他生气。大概外婆还记得七岁那年他带着几个娃娃兵,提小竹竿要赶她走的事情吧。想到这儿,她侧头看了看这个曾那样容不下她的男孩子。 他长大了,长长的手臂,长长的头发,安静的眼睛。很小就听祖母说自己这个小表姐如何知道懂得道理,也正是祖母对她太宠爱,才让自己一度不肯承认她是自己的姐姐,让自己一定要比她大。可不,一眨眼功夫,自己真的比她大了。他渐渐懂事,不再逼她喊自己哥哥,却怎么也不肯开口称她姐姐,也不叫她的名字。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叫她“哎”。尽管也于心不忍这声“哎”代表着那悦耳的名字。作为补偿,他不再计较祖母更爱她。却不知道,祖母爱着的是自己的女儿。 定定地对视许久,都有些不自在。那就——看星星。 表妹嚷起来:“怎么不讲了?” “呃,让我想想。”她乱了方寸。 “不早了,睡吧。”他说。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亲妹妹。 月亮咧嘴笑,笑凉台上的一排四个人。他、她、表妹、表姐。不知道哪的乌鸦叫两声,燥热渐渐退却。远处淡淡的风吹来,带着夏虫的歌声。 年年到乡下消夏,她已把这鸦声听得很熟了。 凉气渐渐沉下来,一层又一层。沉睡中她向他翻身。冷。 不小心碰醒他。他一下火了,抓住她的手臂就要推开,却又一下惊住:凉。这七月的夏,她的手臂竟这样冻。她也醒了,看则后他抓着自己的手,一脸困惑。他毵毵地松开她的手,一时竟不知道该把手放哪里。 “睡了。”她对她说,代表晚安。 再次翻身碰醒他,他偏了头,只看到她的头发,闻到她头发的香味。他没有再想到粗暴地推开她。她是那样小,一个女孩子。 那年,她十三岁。 这是她第一次到外婆家时没有看到外婆在槐树下的张望的身影。外婆病了。母亲辞去工作照顾卧病不起的外婆,一来就是大半年。 腊月底,母亲没有回家。 电话里她说,不用挂念家里,年货买过了,油锅也做了。 母亲在那头泣不成声。 她不懂,那里是母亲的家,为什么要哭呢。 年初三,她来了。母亲没有和气的脸色给她,只淡淡说了句:你来干什么。淡淡中掩不住的怒气。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 去吧,去看看你外婆。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走进那间屋子的情景。屋里许多人,说笑着。看到她一步步走近,都静下来,看这个外婆疼了她大半辈子的女孩儿是何反应。她清楚地记得那些脸的表情:惋惜,失望,淡淡的讥诮。她把散乱的目光集中在外婆身上。冬日的阳光从高高的窗照进来,灰尘浮动着,迷乱轻渺地像一种梦,没有主角没有故事只有茫茫荒野的梦。 在亲友的诧异声中,她转身离去。客厅的沙发上,她快乐地打量着四周。仿佛刚才的探视并不是真实,而是荒唐。啊,外婆怎么会病?她快乐地坐在圆桌前,仿佛等着,等着到了晚上,外婆就会熬好面汤,大家就会围坐着一起交换白天的见闻。 只有她一个人的客厅静得有些虚假,有点不安。 没有人进来,没有人和她说话,没有比她小的孩子缠着她讲故事。她有点怕:发生什么事了? 抬头,看到他。他的目光让他容不得逃避,把刚才的一张张面孔全部回忆起:惋惜,失望,轻轻的蔑视。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她瘫坐在那儿,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一个事实:外婆不在了! 她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也是外婆病倒以后唯一的一面。亏得外婆最疼她,竟白疼了一场。 她呆呆地坐着,转过身,伏着椅背,静静地,把幼时情状一一拾起。 不去想。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就要提着小篮子,跟在外婆后面拾麦穗了。 或许,人的意识中都有一种遗忘不幸的本能。 一年多后的一天,他开着广播听曲。 听到“无缘到跟前,与君分碗水”时,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 这一天一切依旧,只是广播在空荡的房间发出或单调或热闹的声音,显得有点寂寞。只是到了晚上,想起许久不见的旧物,想到许久不到的乡下,才意识到,有些人,有些事,真地回不来了。 一年前该流的泪,和那一年多来未流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年,她十六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