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开年级大会,专门为他的问题开年级大会。 他没有感觉,他无所谓。他甚至于为自己有这样厚的脸皮而感到高兴。 他的脸皮的确不能算薄。 ——下午开年纪大会批评他,而他却仍然安逸地看了个电影,然后点了枝烟,慢慢地将烟一点点吸了,仿佛吮吸少女的芳香,任何一点都不放过——连带余下的烟屁股边的一点点烟丝也被他吸得干干净净。吐了最后一口烟,他竟然上床睡觉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了他打起了轻微的呼噜。他居然还睡的着! 醒来,他拿了两本书,来到了开年级会的教室,坐在了最后一排。 “江韵,上来!”辅导员在对他的问题略微介绍后向他吼道。 他从最后排的位置上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似乎全身都没有骨头。然后扶着桌子,一步一步地走向讲台,目光中满是嘲笑和不耐烦。全年级的目光随他一直走到讲台上,然后停留在他身上,他居然没有感到不自在。 一上来,他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马翩骨。马翩骨坐在第一排,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向马老师道歉!”辅导员很生气。江韵看见马翩骨脸上浮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但那一瞬间很快过去,他脸上又恢复很生气很不屑的样子。 他心中对他是有愧意的,他本来准备今天打电话向他道歉的。 老师纵然不值得尊敬,但老师有是人,是人都有人格。 但他还是会向他道歉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他都不在乎。他问心无愧——道歉并没有任何人逼他。至于别人认为他是在逼迫下才道歉的——对这点他并不在乎——无论别人怎么看他都不在乎。 “对不起,马老师!”他没有做戏,只是说了他本就想说的话。 没有人能看出他脸上有什么异样的不该有的表情。 “江韵,你为什么提前离开?”辅导员又问。 “我有急事,必须离开。” “什么急事,难道不能等老师说完话再做?到底什么急事?难道你忙回去堆雪人?” 江韵听见辅导员借用昨天的话来讽刺他,并没有反驳。他闭嘴了,他不想说的事永远也别想让他开口。辅导员反复问了他三遍,他没有回答,回答辅导员的是死一样的安静。 “不用问他了,他既然不想说就算了。”说话的居然是马翩骨。他抬起头看他,但他吃惊了。他善于捕捉别人眼里的神情,但他在马翩骨的眼里没有看到虚伪与造作。马翩骨正看着他笑。他奇怪。 接着,马翩骨站了起来,走到了讲台上,静静地说:“我已经接受了江韵的道歉,不用再问他了。”然后,对江韵笑笑,走了。 他第一次看到马翩骨的笑容原来也那么和蔼。看着马翩骨的背影,他心中闪过一丝感动。 马翩骨走了,而他依然站在那儿,看着马翩骨消失的方向。 他真的奇怪。 辅导员没有再说他,就叫散会了。他正要走,辅导员却要他留下来。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走了,一个个消失在门口。最后,教室只剩下他和辅导员。辅导员还是问他相同的问题,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得亲切多了。他给的答案没有变,他不想说的事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不会说,就像他想说的事他在任何场合都会说一样。 太多的变通已经让许多人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颜色,他不懂得变通,也不想懂得。辅导员继续问他,他还是没有回答,然后,他听到了无休无止的说教。 “老师,我该走了。”他看了看表,又是五点了。同样的,他没有得到回答就走了。 他的确有事,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了。 他看了看拿着的两本书——一本王摩诘的诗,一本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走向了学校最远最荒芜的北门花园。 春天花正开,荷塘里荷叶青翠,蝴蝶纷飞,小鸟啁啾。几株垂柳——夕阳中的新娘——挂在荷塘边。他的心情很好,他走向柳树。 柳树下坐着一个老人,老人看见他,快乐的笑了:“你来了。” “我来了。” 他们都互相笑笑。他们都相信笑容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的——微笑更是——所以当江韵看见马翩骨的笑时,他奇怪,他也感动。 “今天你带了什么书?” “王维的诗,还有昨天带来的那本《湘行散记》。” “王维,哎,诗佛!没想到你也喜欢他,哈哈。” “我喜欢他的空灵和佛性,读他的诗可以让我忘记烦恼。” “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喜欢他的诗的人恐怕不多,呵呵。”老人和善地笑了。 “老师,要不要现在开始?” “好,先给我读几首诗佛的诗。读诗一定要心平气和,读他的诗必须先心中有空灵,心中有画,读出来才能让人进入他的意境里。”说完,抛给了他一枝烟。 “带打火机了吗?” “烟、火不分家,当然带了,哈哈!”老人哈哈地笑了,点上自己的烟后将打火机抛给了江韵。 江韵很熟练地点上了烟。 “吸烟能让人气定神闲。”老人缓缓地吐了一口烟,看着烟从浮到眼前,浮到天上的虚空里。 “这烟还是刚才偷偷买的,哈哈。我那儿子和女儿就是不懂,总不让我抽烟,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乐趣哦。”说完,老人看了看四周,像个孩子偷了别家的玉米没有被发现时躲着笑时的表情。 江韵也哈哈的笑了,他当然懂得。老人活着,不是图长寿,而是快乐。只要是快乐的,就算明天就死去,对老人都无所谓。人到老年,最缺的是朋友——他的朋友都一个个远在远方或者走了,他最需要的是可以让自己轻松的朋友而不是拘谨的学生或晚辈。江韵明白,所以他从不跟老人客气。 江韵吐完了最后一口烟,将火星灭了,把烟蒂揣进了裤子的包里。然后深深地呼吸,老人看着他,还是哈哈地笑着,像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被自己捉弄了一样开心。 江韵来前已经选好了这次要读的诗,他已经将这些书页一一折起。他翻开书,开始读:“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听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山居秋螟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归嵩山作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清清的荷塘清清的风,风吹过,书声在荷塘里悠扬。老人缓缓地吐着烟圈儿,池塘里已经渐渐有了蛙声。 这些诗是他最喜欢的。读完了王维的诗,好久,他都还沉醉在诗句的美丽意境中。 他翻开了《湘行散记》,正要读,却被老人打断了。 老人对他笑笑,示意他往后看。江韵回头,他看见了最不可能看到的人——马翩骨。 马翩骨在笑。 “你不知道吧?阳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早就知道你的事了。”马翩骨轻轻地说。 他回头看了看老人,老人看着他笑,他又回头看马翩骨,马翩骨也在笑。 他确实想不到。 “那天我留你就是为了和你好好谈谈的,没想到你就那样走了。”马翩骨淡淡道。 “我以为是要我堆雪人呢。” 说完这,他们三人都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我在年级会上大暴光?”江韵对马翩骨的印像突然就变好了。他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开玩笑。老人哈哈地笑了,他也哈哈地笑了。 但马翩骨的脸色变了,变得严肃而认真,他瞪着马,马也瞪着他,马翩骨说:“我只是要教你学会尊重别人,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风轻轻的吹着,蛙声越来越明显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没有人说话。那本《湘行散记》在地上躺着,在风中翻着书页。老人还在缓缓地抽着烟,吐着烟圈,笑着看着这两个自己的晚辈和朋友。 马翩骨也笑。 江韵手里的那本诗掉在了地上,风吹乱了书,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心。书在风中轻轻地笑着,江韵虔诚地说:“明天我会给辅导员道歉。” 马翩骨没有再说话,从怀里拿出一盒烟,走到他面前,拾起地上的书,塞在了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老人面前,接过老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上了一枝烟,蹲在了老人旁边。 “继续读,读《湘行散记》。”这是老人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