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牛顿吃苹果

       至少在成年以前，安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一具尸体一样浮在水面上。他在十七岁那年看过莫泊桑的小说，觉得温泉是贵妇和公子哥门游戏的地方。十九岁以后他就上了大学。只有标志着成年的十八岁在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此时他正屏住呼吸，认真倾听外界的声音，它们透过水面，犹如全世界的嘴巴合在一块儿，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吐出热气腾腾的呻吟。从遥远的地方滚来，像小时候站在田野里仰头听到飞机飞过时发出的模糊而难听的声音。

       这是公司组织的一次集体活动，但是安杰不会游泳，所以他只能这么做。他刚才已经丢过一次脸了。他连同腰间围着的大浴巾一起跳到水里，身后的同事随即发出一阵惊呼，他简直羞愧极了。然后他赶紧爬了上来，褪下浴巾，露出用冬天穿的棉裤剪去裤管后做成的裤衩，那是他的得意之作，柔软而不燥热。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会使他显得寒酸，更加的丢脸。于是他跑到堆满卷筒浴巾的镜台上拿干浴巾。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向他点头问好，真令他措手不及。

       他决定坐在披着白布的躺椅上以平静这场狼狈。这样他终于成了安全的看客。他看见他们裸着全身，走来走去。或大或小的阴茎垂着头，随着特意摇摆的身体晃动着，令人感到恶心。有些老男人的睾丸耸拉下来，像两颗药丸，不能救治祖父的病，却也丢不掉，楚楚可怜。

       邻座的男人抽着烟，在看杂志。烟味令安杰感到难受，但别的座位都已经满了，而他又不想那么快回到泳池。所以只能四处张望。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那个法国女孩裸着上半身，抱着一个大罐子。他记得那幅画的名字好像叫做《破罐子》，    他在一本杂志上看见过，那篇文章分析说，画家想表达的是一个被强奸过的女孩的坚贞理想。但他突然想到那个成语——破罐子破摔。几乎让他差点破口大笑起来。

安杰又回到泳池，他想起了他的女孩，使他感到燥热难安，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还在北方读大学。他们从未真正亲眼见过面。他只在网上和电话里跟她说过许多话，有些是他编造的谎言，有些是他深藏多年的秘密。他觉得谎言和秘密是证明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最好证明。

       他已经是个男人了。这是他第二次一头扎进水里想到的第一件事。这件事常常令他感到快乐和悲伤。他以前总是不能自己拿主意的，现在他可以了。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周末，可以买一件新衣服，也可以决定午餐吃什么，甚至可以决定现在自己是否要裸体。但他从来没有做过爱，自从大学毕业演讲后也没有再上过演讲台。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太闷了，男人的荣誉应该永远在床上和领奖台上。可他现在每天都要按部就班地坐在办公室里，写些广告文案，那是些骗人的鬼话！

       还有半个小时就开饭了。午饭之前服务员开了电视，给大家看看新闻。安杰坐在泳池边，让水刚好淹到胸膛。他几乎可以透过水面看到自己的全身，只是他仍穿着大裤衩。他感到自己太不合群。所有人都裸体了，为什么他一个人穿着大裤衩？他一边想着，一边脱去了裤子。至少泡在水里没那么难受，他想。

       他终于松了口气仰起头，听墙上的电视传来的声音。凤凰台的播音员总是太自以为是，每两分钟就要重复一遍他们自己本台和广告商的名字。但安杰仍然在半个小时里断断续续地听到很多新闻。尼日利亚扣押了中国公民，陈水扁自称手中掌握着所有台湾政客的黑色资料。美国发表人权报告污蔑中国，中国也做了同样的事。拆迁打死了人，有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孔子学院要认证，白菜又涨价了。

       直到被同事叫醒，安杰才知道自己睡着了。他爬出水面，猛地发现自己裸着身体，顿时感到尴尬难堪，但随即又壮起胆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若无其地走到镜台前拿了大浴巾。站在那里的服务员依然点头向他问好。他走过泳池的出口，瞥了一眼墙上抱着罐子的法国女孩，她的身体白皙、干净。

       在更衣室，他们换上了宽松的白色休养服。那衣服看起来像病人穿的。安杰看到镜子里看见自己消瘦不堪。新的羞耻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们一样肥胖，有着宽大的男人的肩膀和大肚子。他决定一会儿的午餐要尽力多吃点东西。

他们穿过装修豪华的过道，走过健身房的门口、棋牌室的门口，按摩和修脚房的门口，酒吧的前台。整个会所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混杂着人的体味，使人感到有点阴森。只有金黄的壁灯发出的光显得温暖和舒适。

        这是安杰第一次吃自助餐。他遵照了刚才在更衣室里的心理暗示，狠狠得吃了两碗蛋炒饭、一份苦瓜腊肉，几块糖醋鱼、一碗鸡汤、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一杯果汁。他没发现身后有现点的油煎秋刀鱼。但是肚子已经很饱了，又不能继续占着座位。所以他走出餐厅，进了修养室，躺在棉沙发上，前面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还没关掉，安杰侧了脸过去看，是一部叫做《庐山恋2010》的付费频道的电影，全是些矫揉造作的偶像剧！安杰想着，闭上眼睛睡了觉。

       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三点多钟。安杰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有个女服务员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修脚或者按摩。他自己感到很难为情，但又不想在这样人多的地方让一个女孩子给她按摩，她确实是个女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色制服，脸庞清秀动人。安杰本来想勉强说要修脚的，但又想到自己有脚气，尴尬地说：我先上个厕所。那女孩点头说：好的。

       安杰真的没想过要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撒谎，他不是故意的。却不幸习惯性地用了一个“先”字。他觉得中国的文字博大精深真是害死人！为了减轻这个谎言的欺骗程度，他还特意上了一趟厕所，但实在没有尿可以拉出来。他不安地走出洗手间，走到男宾出口的时候，他真想回头过头去，让那个女孩做了他这单生意，她可以赚到58块钱。

       结果他还是走上了楼梯，回到游泳的地方。他看到偌大的游泳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旁边立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午餐时间，需要服务请呼叫服务台。他躺在柔软的躺椅上，感到不安。旁边的桌子上有人遗落了一包香烟，安杰大胆地抽出一根，抽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电视里又在重播着刚才的新闻，安杰看到这样一条刚才因为睡着错过的，说是美国发布了一份关于孔子学院的公告，公告要求所有在美国孔子学院任教的教师必须获得美国认证。中国专家分析说，这是美国政府借口对中国施加政治压力的阴谋。安杰听完后赶到不安，他那个心爱的女朋友在北京学的正是对外汉语专业。他还曾经梦想着有一天他们能一起以作家和教师的身份访问美国呢。他甚至想过要在美国定居下来，享受那里的自由。一定比这里的温泉要好得多。

      但他的心思随即转到了令他烦恼的事情上。他是个农村出来的农民的儿子，出身微贱。目前为止也没有取的任何事业上的成功。他觉得迷茫极了。她的那个女孩是杭州一个富人家的二女儿，他们有着上流社会的生活。虽然薛雨琪无数次说过永远爱她，但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他们整个家庭会接受他这个一穷二白的乡下人吗？

      他想到这里，发现手中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仰起身做起来，才发现有一颗泪水掉落在地上。他放肆地又拿了刚才那包烟的一支，再躺了回去，不过这一次他感到忧伤和惶恐不安，心砰砰地跳。他觉得受不了，就把刚点燃的烟戳灭在烟灰缸里。纵身跳入泳池。他拼命地游着，完全裸体地放肆地扑着水。溅起的水花让他感到视线模糊。

      当他再次爬上岸的时候，刚要走到镜台边拿浴巾遮住自己的裸体，更衣室那边就传来嘈杂的人的说话声。安杰知道大家回来了。他回头去看刚才自己熄灭的那支完整的烟，又看到墙上捧着罐子的法国女孩，想起刚才他欺骗过的那个女服务员，还有自己光天化日下暴露的瘦弱的身躯，他感到羞愧极了。在第一个人走进泳池的门口的瞬间，安杰飞快地溜进身旁的热蒸室。

里面像一个火炉，浓稠的热气包裹着他，他感到安全和难受。有点想要跑出这个地方，但又为刚才的一切觉得羞愧。于是他决定坐在墙边的石凳上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忘却那一切烦恼，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稻草人，天空下着滚烫的雨水。再后来安杰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真的稻草人了，觉得雨渐渐地停下来，满世界开始干旱，大地裂开，他感到口渴，太阳离他越来越近。他想摆动一下手臂，却没有任何反应，想睁开眼，也睁不开。

      他又试着蹬了蹬腿，想要逃跑，可仍然没有一点反应。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文/林斯人

海风

经典短篇以细节和心理呈现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