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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誦古文之妙者,莫過唐調也。唐老夫子緒承桐城派,而以經學為歸,其吟誦也,氣勢沛然,運丹田之氣,發金石之聲,昔曾國藩云聲出金石飄飄意遠者,殆謂此乎!唐夫子之前,聲音莫錄,不能親感其妙,是遺恨處。唯“因聲求氣”之說,可以想見也。殆夫子製唱片,原聲傳於後世,我輩有所憑藉矣。又主持無錫國專,培育高才,傳揚吟誦,今尚數十人焉,可謂盛矣。去歲於京舉辦中華吟誦周,遍邀海內外吟家,而唐調為多,故有專場盛會。迄今一年矣,余每有暇則聽之,行則誦之。中以《岳陽樓記》為最多,於是觀其異同,比其優劣,然情難分其軒輊也。夫子唱片有此篇,然年久受潮不可再現矣,推想昔日必以此篇教授諸生,故今人人愛誦此篇,其音節雖不一致,而氣勢俱在,起伏雖不同時,而調型猶未改易也。大概聽之,使人皆知為唐調,其尾音之拖延,聲氣之起伏,殆有所同,而每人之氣息長短強弱則異,於是停頓處不一,遂各具特色焉。
唐夫子之吟誦,音節鏗鏘,氣流充沛,語速甚快,語勢甚強。即以此而論,則諸弟子中以范敬宜最似。范先生之似夫子者,蓋在其氣勢神情也。語速之快,或甚於夫子,其氣勢得之,而語音、腔音若有不似者。唐調以氣勢勝,此范先生所以為傑出者也。此蓋天才也。余嘗聞之蕭先生,云范先生當時年最少,而又最慧,唐校長每來視察,眾皆推以當面吟誦也。然而天不假年,竟于前日辭世矣!此一脈吟誦遂絕矣!豈不悲之!數日前,徐夫子致電問候,云將出院,可擇日採錄也,不意天竟喪之!生前未多錄音,衹去歲參與吟誦周,有《岳陽樓記》《前赤壁賦》(節選)《滿江紅》錄像,此前《古詩文吟誦集萃》收錄《前赤壁賦》及《伶官傳序》。我所知者,僅此而已。此數篇中,以《岳陽樓記》為最有氣勢,誠如唐夫子之誦《豐樂亭記》者。
此外則陳以鴻先生為最肖,陳先生云傳自唐堯夫(唐文治弟子,吟誦最近先生,代先生開課傳調)。陳先生之用氣、節奏、字音,極似夫子,蓋從學既久(唐老夫子主持無錫國專及上海交大,陳先生因緣輾轉兩校),而又有唱片學習(我會所得之唱片即自陳先生處,據云人間尚存六套,今為之轉出消噪,然不盡人意,多有不復可聽者),故能見夫子之風範也。其吟誦《豐樂亭記》、《岳陽樓記》諸篇,皆似夫子,誠為佳品,使人陶醉其中。
陳先生之外,則以蕭善薌為最近。蕭先生之發聲及腔音最似唐老夫子,而從容不迫,亦為純正。其吟誦以《伐檀》為第一,《岳陽樓記》次之。蕭先生亦嘗吟誦陶淵明《飲酒》諸篇,使得知唐調之吟詩者也。今吾所得唐調錄音,多為古文,鮮有吟詩者(夫子力在經學,吟誦詩經為常,而五七言詩則少),故此堪備其一體耳。江蘇魏嘉瓚自云其《木蘭辭》調傳自無錫國專首屆畢業生蒋庭曜,徐夫子疑之,而吾則以為是也,雖其遞傳有所改易,而調源當出于唐門也。今反復聽蕭先生《飲酒》中五字句,又以唐調讀文法讀五言詩,則知其間變化。魏先生調已然整齊固定,殆有所改善也,而初始或即為唐調耶。
以所採錄之多者而言,尚有戴逸先生。戴先生之唐調為弟子中最獨特者。初聽之,不似唐調,其發聲行腔之法,已自有別,而起伏更殊,尾腔亦不顯著,故有疑焉。然細聽其《前赤壁賦》,于起伏之間,仍可尋其淵源,實出于唐調者也。其改易者最多,此或其分派矣!余前日董舊,有朱東潤先生之錄像,專錄其讀文,聽其諸篇,皆八大家之古文,用調亦一,而不盡如向之所得唐調錄音,其起調則與戴逸相似,或此為一派乎?朱先生之在唐門,早於以上諸家,時夫子視未茫茫,親撿褚生指導讀書,但讀而已,未嘗解說,年終考核,朱先生名列十三。朱氏既在夫子之側,其讀法當經夫子之耳,若有大變,必加勸改,故其調理當夫子所許也。而後來入門者,或傳自唐堯夫,或聽夫子錄音,故又一派也。如此推之,則夫子之前後或有改易,亦未可知矣。
夫唐調之興也,非一代也。自桐城之初,方苞、劉大櫆、姚鼐之讀古文,至梅曾亮、曾國藩、吳汝綸,必有所異也,至唐文治而恢弘之,今乃名之曰唐調,而唐調亦不止於此也,每傳必有改易,於是有源有流矣。唐堯夫、陳以鴻、蕭善薌等為一支,朱東潤、戴逸等,又為一支矣。此尚為入于夫子之門者,及其再傳,又加變焉。
南師大陳少松先生,近年致力吟誦,唐調之中興,有其力焉。然陳先生之于唐調,多所改善,加以音樂,節奏變慢,之前或謂之誦,至此則純乎為吟矣。陳先生所取調,已非唐調之全,唐調有高低之變化,而陳則多用高調,且其發音之高低去語言為遠也。此前唐調近于言語,以腔音而行,故聲多沉斂,而陳氏之則多以歌喉出之,類乎唱矣。至於氣息,則此前多為吐氣,故速而有勢,至陳則多吸氣,於是慢而均,有所謂節拍者存焉,氣勢弱矣。此其大較也。至於其細處,如入聲字、尾腔位置等,皆有不同。譬如《岳陽樓記》,至“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 乎?”處,“北”“峽”“極”“客”“物”“得”皆為入聲字,此一句必多頓挫,以范敬宜之吟誦最合,其次陳以鴻、蕭善薌輩,亦多將之吟短,以成頓挫,故而有氣,且三人之尾腔亦在“無”處少呼氣,至“乎”處乃長呼,陳少松先生亦大概如此,然細處則每句有節拍,或為遷就伴奏故,乃使氣流之積蓄不足,而損其氣勢矣,且將尾腔之氣先洩,結處之呼氣力有不足。“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一句亦然,“國”“目”“極”為入聲,在其間調節頓挫,前三人之誦皆在“悲”處稍停呼氣,至“矣”乃往復長吟,陳少松則在“而”字振起,音高而長,氣洩多矣,“悲”處則相對而短,於是末尾之字氣力弱矣。雖然,亦可稱善也。此就一點而言之,若以全體論,則混成為妙,不斤斤于字句也。陳少松先生之吟誦,聲情並茂,搖曳生姿,其曼聲之吟,適足以表達哀愁,凡情感之屬,更見其妙,如《出師表》《項脊軒志》等皆可擊節而賞矣。此又唐調之一支也。
至於今日,則以徐健順先生之力倡,唐調幾乎家喻戶曉矣。然其音不以江南,而易之以通語,先前之講頓挫、近言語者不可求矣,如唐夫子吟誦《豐樂亭記》“修既治滁之明年夏”之“夏”讀如“雅”(陳以鴻先生亦然),故快也。整篇之語速亦甚快,其中有入聲字故也。今以普通話終隔一層。徐夫子析其調而運用之,雖則便利,然求其規律,則氣勢有所失矣。且雖以丹田發音,而吾終覺不似者,何哉?吾初聽唐調,乃知其音有嘶處,以為年老音久之故,而徐師告以腔音,乃知此為國樂之特色。此雖得之,然不甚全。以腔音吟誦出,氣自丹田,聲如洪鐘,然與唐調猶有不似者,在其音色也。前人唐調或非圓潤之聲,時有聲帶顫動之狀,此為共鳴腔之異(或與濁音有關,有待研究),若共鳴腔在口則聲圓而洪亮,在喉則音扁而顫動,音色於是相異矣。故於丹田發聲之外,倘有共鳴在喉一條,庶幾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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