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乐 |文
彭星从工地干完活儿,回家后时常给我打电话,聊聊天,我们的生活都糟糕透顶,说不上几句,他就会重复那个老问题:“你最近读什么书?”
我那段日子在网络媒体工作,每天搜索世界各地美女图片,拟一个充满性暗示的猥琐标题,然后与天下好色之徒共享之。起早贪黑,忙得晕头转向。如此工作数月,我一看美女图片,就觉得恶心且恼怒。夜幕降临,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漂亮姑娘,都懒得多看一眼,绝对可以遵守孔夫子的教导“非礼勿视”。
彭星两年前回到贵州的老家,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姑娘留在郑州工作,唯有两千多本书伴他回家。他去了建筑公司,带起安全帽,在工地干活,晚上和工友喝酒吃肉侃大山。托尔斯泰晚年不写小说了,谈论他并不擅长的宗教,屠格涅夫就劝他:亲爱的托尔斯泰先生,不要谈论上帝了,写小说吧。我也每每忍不住在电话里劝彭星:
“兄弟,别搬砖啦,写诗吧。中国不缺建筑工人,中国缺一个帕斯捷尔纳克。”
电影《日瓦戈医生》剧照
我床头柜上放一本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躺在床上随手可以取过来读几页。我和彭星都喜欢帕斯基尔纳克,他尤其钟爱老帕的诗。我喜欢《日瓦戈医生》,这本小说教你在一个荒诞而冷酷的年代,如何保持内在的良知和自由。彭星有一张电影《日瓦戈医生》蓝光碟,我们用他那台沾满污渍、频繁死机的破电脑看过不知多少遍。
我认识彭星那年,正在读大二,感到大学生活枯燥又压抑,索性天天泡图书馆,漫无目的,兴之所至的胡乱读书。一天中午去食堂吃饭,看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站在食堂门口,给人发报纸。我收到一份,见头版左上角两个大字:狂人。
大学时代不是激情岁月,而是激进岁月。我那时候恨不能如尼采所言“重估一切价值”,这报名挺合我的胃口。看内容,有古体诗、现代诗以及后现代诗,虽不知所云,但装逼装得像也近乎牛逼;小说多模仿沈从文汪曾祺的风格,乡土气浓重;有三四篇散文,思想感情一言以蔽之:我对这个世界不满意。
彭星也在发报纸之列,个子不高,眼睛眯成一条缝,眼镜镜片浑浊,头发蓬蓬勃勃朝天长有如鸟巢,我心想这厮果然有“狂人”范儿。
我吃过饭,走出食堂,见彭星几位“狂人”还在门口,手上的报纸眼看要发完了。我走过去和彭星打招呼。我现在想,八五后可能是靠文学和人搭讪的最后一代了。俩人彼此不认识,但只要聊起荷尔德林尼采叔本华李白鲁迅王小波里尔克卡尔维诺昆德拉,就立刻成朋友了。
我和彭星的友谊就那天聊出来的。他说了一句牛气冲天的话:“我们要在河大掀起一场文艺复兴。”我说这事靠谱,古希腊雅典城邦的人数也就相当于一河大。
河大分新老两个校区,我在新校区,彭星他们几个创办报纸的同学都在老区。他们自己掏钱印报纸,每月一期,免费发给同学。文章都是河大学生写的。彭星写的诗,也发表在上面,记得有一首是纪念林昭的。
彭星写诗,办报纸,还在老校区东门口开书店。我有空就往老区跑,去他的书店,买书,聊天。彭星不卖教辅、不卖考试用书,卖的都是人文类书籍,生意惨淡,主要靠学校及周边的几位买书狂支撑。彭星也爱买书,经常跑到他的竞争对手那里买书,有时进到好书了,不舍得卖,自己留下。他自得其乐,边看店,边读书,偶尔还写写诗。书店越来越赔钱,他的藏书越来越多。
开封铁塔公园
常常三四好友在书店聊一下午,晚上九点多书店关门,找一路边摊喝啤酒,而后借酒兴在开封城里瞎转悠。河大老校区紧邻铁塔公园,里面一铁塔已有千年历史,传闻河大这些年鲜有人才,是“宝塔镇河妖”之故。铁塔公园的围墙高六七米,有个地方悬一条缆绳,夜深人静,我们便抓着缆绳翻墙入园。
铁塔湖里有几艘小船,离岸边十米,有一柱子立在水中,用来绑缚小船。我脱掉衣服,摸黑下水,水深齐脖,爬到船上解开绑绳,划到岸边。大家一起上船,划向湖心,然后敞开嗓子高歌一曲,歌声飘向西边不远处的女生宿舍楼。
书店生意越来越不济,我给他出主意,说不妨运一些书到新校区卖。彭星借来一辆脚蹬三轮车,又叫上几位好友帮忙,装满一车书,连骑带推,从开封最东边运到最西边,在新校区门口摆地摊卖书。
我见他坐在书摊旁,只顾看书,对驻足的学生爱答不理,便说有人来了你得推销才能卖得出去。可这厮天性木讷,尤其不擅与陌生人说话,身上还带有新时期落魄诗人的清高,基本上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书的价格,一句是“不打折”。我实在看不下去,干脆帮他卖算了。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
我见一女生捡起梭罗的《瓦尔登湖》,大喝一声:“姑娘,好眼光!”然后用两分钟时间,以极快语速讲一遍梭罗的光辉事迹,最后总不忘说一句,诗人海子卧轨自杀,身上装四本书,其中就有这本《瓦尔登湖》。只要有人碰《瓦尔登湖》,我就重复一遍这套说辞,结果一口气卖出去十几本。
我发现我有卖书的天赋,于是就和彭星商量,我们一起开书店吧。
我对大学生活越发难以忍受,办了退学手续,在校外租一间房子。没过多久,又和彭星还有另外一位合伙人,在新区创办一家书店。我们三人轮流开店。老区书店生意不景气,后来不开了,书都搬到新区来。那时网络书店已渐成气候,实体书店纷纷倒闭,我们的书店逆潮流而上,硬撑近两年时光。
彭星继续办报纸,还创建网上论坛,叫“狂人之家”。我在店里的时候,买书的人不多,来聊天的人不少。有俩哥们都是范进型的人物,年年考研,年年不中,上罢自习,中午跑书店聊天,下午经常呆在店里不去自习了;有姑娘失恋了,痛不欲生,到书店里哭诉一番,有的还哭诉上瘾了,反复重述她的失恋史;一个自称患轻度抑郁症的高中女生,也往书店跑,说这里比校医院更让她安心。
我读书是买一本看一本,看完再买。彭星不是,不管看不看,只要喜欢,先买了再说。后来他还对版本有所挑剔,最好是初版,尽量买精装、买全集。
老河大旧书摊
开封的书店街如今名存实亡,书店所剩无几,我们亲眼见证一家又一家书店倒闭。几乎每周末,我们都要去一趟书店街,不一定买书,只是单纯喜欢逛书店的乐趣。那家广益书局早在民国年间就有,是百年老店,有一次我去逛书店街,发现半个门面改成奶茶店了,再过半年,整个店都卖饮品了。河大老校区西门口的旧书摊,也不复当年的繁盛景象了。不过只要我从那里路过,总忍不住驻足浏览,希望从中发现有意思的老书。这条旧书摊,我和彭星逛过无数次,从南逛到北,从北逛到南,一遍又一遍。
我的藏书日见增多,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善本,但每本书的得来都有一个故事,我称之为“书缘”。我在开封的小屋里,有三个书架,摆满我喜欢的书,这些书构筑起我的精神家园。
我记得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棉被挂在门外的栏杆上,晒了一中午,我摸摸被子,柔软而温暖,这时一些折磨我多年的记忆烟消雾散,我顿觉天空海阔。我和彭星说起这段感受,他掏出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他喜欢的诗,其中有米沃什的《礼物》。
后来我们的书店倒闭了,因为经费不足,报纸也停办了,唯有读书和买书,没有停息。再后来,我离开开封,到郑州工作,彭星在开封比我多呆一年,看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走了,最终也回到贵州老家。
我们常常打电话,告诉对方最近买过什么书,在读哪本书。他说在老家,能聊到一块的人很少。
我在浮躁而迷茫的大学时代,做过很多蠢事,所幸有一位朋友,伴我走完这段精神之旅。
(内容编辑:谷乐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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