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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张旭东:《读书杂志》是怎样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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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 12:53: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有一种现象,应该也算不上多奇怪。就是有些书名头很大,播在人口,但真正读过的人却不很多。王念孙(怀祖)《读书杂志》应该是这一类中的一部。其不可谓不知名,但知名者亦被忽视。事理若反,细究有由。
《汉学师承记》附王氏父子于戴震之后,所述极简略,念孙得四十三字,而引之三十七字,合一处共八十字,无一字及《读书杂志》。或以江藩与引之年相埒,其卒又先于念孙,《师承记》刊刻之时,《读书杂志》尚未全部完成;然江氏于段王一派太简,亦令人吃惊。段玉裁略胜念孙,得五十八字;然与卢文弨、邵晋涵等单独成篇者似相去不可道里计(漆永祥《汉学师承记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555、557页)。及梁任公、钱宾四《近三百年学术史》出,于怀祖此书皆极扼要,未拈出特立处,几句赞扬,亦落俗套。柴德赓《清代学术史讲义》不及讲到怀祖便停歇,讲义中明言陈垣之《读书杂志》为周祖谟借去,两三年不还,柴青峰无缘读此书。学术史作品于此一百万言之大书,未能探骊珠,言肯綮,殊为可惜。
真正之批评来自胡适,可惜为负面。胡适为陈垣所作《元典章校补释例序》云:“王念孙、段玉裁用他们过人的天才与功力,其最大的成就只是一种推理的校勘学而已。推理之最精者,往往也可以补版本的不足,但校讎的本义在于用本子互勘,离开本子的搜求而费精力于推敲,终不是校勘学的正轨。……推理的校勘不过是校勘学的一个支流,其用力甚勤而所得终甚微细。”(《校勘学释例》卷首,中华书局,2004年)
胡适之言,清晰而有力量,乃振聋发聩之语。十个精细且有经验之校勘家,亦抵不过一个善本。胡先生之白话文简练干脆,忽然画出一杆秤,十个校勘家亦失去分量。
然善本之寻,可遇难求。乾嘉以来,校勘家皆藏书家,于古本、善本之蒐求,不遗余力;犹不能保自身分量。真正求一善本,远比说说麻烦。明初毛晋收书,宋本已论页计,汉学家证以群书,正需阿堵。一生专力做某一书之校勘,苦求古本,或有所得;若校勘群书,若王怀祖、伯申父子,必求古本,否则不动工,则几无望矣。故将校勘家与善本分置天平两端,乃辩论家风采。
更可注意者,此序为援庵所作。其中有复杂微妙之关系,下详。援庵书出,张孟劬谓援庵云,尊作甚佳,奈何序太坏,吾已撕之。援庵回,君自撕君书,与我何干。孟劬默然。(《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三联书店,2010年,436页注1)
《读书杂志》究竟为怎样一部书?它与《元典章校补》似同而实不同,非针对具体某部书之校勘。或以为其为校勘之书或训诂之书,皆不准确。它是一种读书札记,由其名字“读书杂志”即可知,然又与《日知录》《困学纪闻》等不相同,非谭文论史之学术笔记,其内容甚单一,乃王念孙读古书读不通,遇到疑难,最后得以解决之笔记。
以此性质论,与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最相接近。然两者命运不同。陈垣谓“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当时名气很大”(陈垣《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商务印书馆,2014年,133页)。钱氏《近三百年》专论俞书,累千言不止。类型相同,一显一晦。主要原因在于《读书杂志》篇幅太大,不能传广,卷帙繁多,很难尽读。然俞作正是师王,而以天才之大,下力之勤论,俞不及王,更是定论。
古书哆口瞠目不能读,读亦不能解之处太多,此则大家感同身受。某人自告奋勇挺身而出,解决如许疑问,我辈自当欢迎。实则,此类前贤颇不少,如《廿二史考异》《义门读书记》等等,皆有解决古书疑问的片段,亦成为各书光彩照人之一页,为其争光。然终露头便走,不多流连而谈经论史去也。此亦自然,碰到、解决、记下来,事毕则退,为一种自然性行为。高邮王氏不同,将此事成为系统,大规模去做(仿佛申请了国家项目似的)。于是问题来了,王氏父子有何秘技可以如此大规模去做呢?靠善本固然最稳妥,亦最不现实。
王念孙《读书杂志》最为人所称道者乃理校。理校即“据理推断,以定正误”。胡适序径称为“推理之校勘学”,亦妙语解颐,一霎间,由正而转负,由高而转低。称其为“校勘学的支流”,则必然矣。若主流只能两本对校,则校勘学足可大大缩短战线,甚而至于偃旗息鼓可也。绩溪胡氏数语,非常之清晰,部分地有理,从根基上把乾嘉之傲气打下去,在新旧之争中又取得一次胜利。
无须静心细想,确如胡适所言,“据理推断”,此“理”何物?答曰,为逻辑。若以逻辑求是,每每与事实不符。然尽弃逻辑,事更不可为,胡氏观点,无异要校勘学关门大吉。穷搜版本与据理推断,从来不曾分离。古书难读,句逗难通,疑义难解,皆须据理推断,提供选择。此种选择,于读懂古书,不无帮助。
于《读书杂志》,试举数例。《史记·张丞相列传》有“他官”,不能通,而《汉书》此处作“冗官”。王念孙指出,当是冗(宂)官。“宂”误作“它”,又改“他”,故成不能通之“他官”。此种梳理,由宂及它,再及他,处处推理,然其结果,应当讲令人满意。(《读书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371页)
或以为通,其实不通。《史记·商君列传》记商鞅变法云:“孝公既用商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似乎无问题,亦读得懂。王念孙认为“鞅欲变法”,“鞅”因上文而衍。其理由为,是孝公用商鞅变法,恐天下议己,非商鞅恐天下议己,故鞅有“疑事无功”之谏。不然上下文正矛盾。极易滑过去之问题,王氏如何发现之?原来比对群籍,《新序·善谋篇》谓:“孝公曰:‘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议我也。’”恐天下者正是孝公(《读书杂志》,304页)。
《管子·侈靡》篇谓:“珠者,阴之阳也,故胜火。玉者,阴之阴也,故胜水。”此种阴之阴、阳之阳的,最难理会。王念孙指出《太平御览·珍宝部三》引此条,“阴之阴也”作“阳之阴也”,并以《太平御览》为是。并引群籍谓珠生于水,性阴,但形圆属阳,故称“阴之阳”;而玉生于山,性阳,形方属阴,故称“阳之阴”。可见其方法由大量比对出,且信类书(《读书杂志》,1178页)。
《淮南·原道篇》说“九疑之难”,人民“被发文身,以像鳞虫”。高注:“被,剪也。”王引之认为诸书无训“被”为“剪”者。以“被”字当为“劗”字。初看可谓武断。《王制》有“被发文身”语,《史记·赵世家》、《汉书·地理志》注又有“剪发文身”、“断发文身”语,又如何判断而取舍耶?王氏杂引群书,又用推理,认为南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读书杂志》,1983页)。我亦以日常事推之,跑步时汗出,头发若长,一绺绺垂下,眼睛难受,南人处水多苦热之地,剪发抑披发,不难确定。
王氏父子能超越诸人于此挺立,其法为比对。一旦读不通,所涉某人某事某语,于其他古籍中一一找出,加以比对。几条、十几条捉置一处,则大多趋同,一旦有异文,往往是问题解决之开端。酷似今日之电子检索,仅以人脑代电脑耳,博览群籍,过目不忘,为高邮王氏之秘宝,以之传人,人弗能受。其中又依推理做判断,高下亦取决于此。此法到了后来,甚至一用就灵,提高到方法论之高度。当然此不易为,胡适的话,“过人的天才与功力”,才可能将大海捞针式变随心所欲式。多少缺点,亦值佩服。
王念孙比对之法,多用类书,上引一二例已及,颇遭人诟病。类书撮抄而成,率多节略,有本书不用,转用类书,此诟病往往易为人所接受。然世上事正是有其一,还有其二。古书今日所见者,多清代所刻。类书所引,或较清本为古,以类书比对,正是此理。
王念孙用类书,纵横比对,得此法真传者为陈援庵。
陈垣史源学实习,用《日知录》作教材,卷十二“财用”条“元和八年四月敕……十二年正月又敕”,学生注“《旧唐书》十五《宪宗记》下”,陈垣认为不对。援庵谓自己买到王念孙《广雅疏证》手稿,改处甚多,非涂乙再写,乃写在纸条上覆之,或粘数层,依次揭开,可见其修改过程。前所言元和八年、十二年二敕,先写《旧唐书·宪宗纪》,再改《册府》,又改《旧唐书·食货志》。又谓:“《册府》北宋时之作,在《新唐书》之前,《旧唐书》之后,为第一等材料。清人不用,唱高调,上当也。”又谓:“《册府》唐时材料可用,六朝材料稍差,汉之材料尤不可引。今有两《汉书》,何用转引之书,只能用作校勘,不能用作史源。”(《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49页)王氏是绣出鸳鸯,援庵肯金针度人。
援庵他处又说:“古人引《汉书》者,与今日不同……例如《太平御览》所引北宋初之《汉书》,与今日之《汉书》不同,可以用古人所引校正今日之《汉书》。”(《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11页)
陈援庵在用类书校勘上最是念孙解人,条分缕析,不仅后世子云,几欲后来居上。又,王仲荦《谈谈我的治学经过》云:“1962年,国务院调我去中华书局参加二十四史的点校工作,……唐长孺教授和我在会上提议用《册府元龟》校南北十史,陈援庵先生在会外早已提到,所以很顺利地通过了。”
陈垣开史源学实习,要找出引书出处。顾炎武《日知录》杂引前人语,与自己语打成一片,“天衣无缝”,以此为能。今要一一指出。文中无书名者,寻到娘家,正是本领;若无书名,有人名,找到门牌,亦有意义。然若书名、人名皆具,还有必要寻原文以比对吗?
援庵自创史源学实习(《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第9页),其启发性正来自王念孙纵横比对之法。援庵后来也到了一用就灵的程度,称“因人所读之书读之,知其引书之法、考证之法、论断之法。知其不过如此,则可以增进自己上进之心;知其艰难如此,则可以鞭策自己浅尝之弊”(同前,第7页)。又谓“如用求史源之法考《四库提要》,可知其错得一塌糊涂”(同前,98页)。
如此看,说陈援庵是乾嘉嫡传并非过分,精确点说,作《通鉴胡注表微》前之陈垣为乾嘉嫡传。邵循正挽陈垣,谓“稽古到高年,终随革命崇今用;校雠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意思稍复杂,但正是陈垣素被称为乾嘉殿军之旁证。前文述及胡适为陈垣书作序,诋王念孙之校勘,援庵默许,依违新旧之间,其微妙在此。援庵致胡适信谓“知对此题目必有好些新议论,足补土法之不足”(《陈垣来往书信集》,217页),果真引出新议论,画出一杆秤来秤乾嘉和善本。援庵之默许,自然引起邓之诚、张孟劬等不满。
《陈垣来往书信集》致傅斯年第五函(1933年冬或1934年初)有“拙著《元典章校补释例》灾梨已毕,谨将校稿呈阅,专候大序发下即可刷印”云云(409页),则知援老亦请学生辈傅孟真先生作序。傅氏创建史语所时名言为“不读书,动手动脚找材料”,与王念孙“读书”二字正成比对,而王氏亦非只读书而不找材料。傅序未作,其序若成,不知更将如何。
前已提及,《读书杂志》是大的工作,王氏不是随分读书,随手札记,而是从《逸周书》《战国策》《史记》《汉书》到《管子》《晏子》《墨子》《荀子》《淮南子》《吕氏春秋》,一部一部下来,乃系统性工程。系统性带来缺陷,《读书杂志》固有精彩纷呈之条目,亦有不少非如此精彩者不忍舍弃,盖舍之即破坏系统性。贪多爱好,只得其一。此为学术上颠扑不破之至理名言。
王氏这部《读书杂志》篇幅太大,故名号高而读者亦稀,有些考论不能为人所用。新近鹤归田余庆先生名著《东晋门阀政治》,论郗鉴及流民帅一节最精彩,惟引《晋书》卷六七《温峤传》有“缘江上下,皆有良田,开荒虽一年之后即易”句, 页下出一注,或可商榷,云“虽”字一本作“须”,周家禄校记谓“虽”下脱“难”字,田先生下判断说“须”字和周校皆可通。言外之意“虽”则不通(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42页注2)。不知此处“虽”当训为“唯”,《大雅·抑篇》“女虽湛乐从,弗今厥绍”,言女唯湛乐之从也;《管子·君臣篇》“故民迂则流之,民流通则迂之。决之则行,塞之则止。虽有明君能决之,又能塞之”,言唯有明君能如此(《读书杂志》“虽无出甲”条,316页)。周校添字作解,未足为训。
胡适有名言“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又喜考据,默认绩溪胡,似总与乾嘉有渊源。不料针对校勘学出惊人之语,与段玉裁“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误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云云顶着来,趁“土法”出“新论”,震得乾嘉身后之信奉者耳朵里嗡嗡响,梁上落下尘土来。


(本文转自东方早报电子版2015年4月19日星期日,作者张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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