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闭口不离拜师和磕头的人，不是想光大师门，就是高级黑

狂人

文|俞小六

前天微博纷纷转图片，说野夫在举办收徒仪式，世人少见多怪，果不其然，在媒体的发挥下，不一会儿就搞成了大新闻。昨天，野夫发长文回应，大意说我就是江湖气你能怎么着。按说这也没什么，不过，他专门提到这拜师礼是有师承的，还提了“北陆南黄”一词，那这里面问题可就大了。

首先说叩头拜师，这事儿只要你情我愿，完全属于私人领域，别人没什么可指摘的。始于私人领域，止于私人领域就是了，媒体也没什么可惊诧的。我一点不反对野夫的拜师仪式，正如他在回应中写的，相声门有拜师礼，佛门也有拜师礼，于学者为尊重，于师者为慎重，他们都有这个传统。他这个是私学，拜师礼也是这个意思。他说的蛮有道理，我很赞同。

其次，他说自己是章黄门下，他这个叩头拜师是有渊源的。可能有读者对这个不以为然，不好意思，他说的这事儿是真的。他举了例子——黄侃叩头刘师培，杨伯峻叩头黄侃，确有其事，丝毫不虚。我为大家再补一例。

刘博平是近代著名小学家，也是黄侃的弟子。早年他在北京读书时，去听黄侃的课，黄侃看他笔记做得好，邀他到家交谈，了解到刘博平的祖父与黄侃的祖父是好朋友。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黄：你真是名门之后，如果愿意入我门下，我好开心的。

刘：我在学校听您的课，不就已经是您的弟子了吗？

黄：学校课堂上那些学生，不能随便就看作弟子。

刘博平听了这话，喜出望外，马上就叩头拜师了。这也是章黄门下叩头拜师的事例，与野夫所举的两个都有文献可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量守庐学记》。

那么，问题来了：不叩头不算章黄弟子，叩过头的就一定是么？恐怕未必。

据说孔子门下弟子三千，非常多了。不过三千徒众立，也只有七十二贤人。七十二人之外呢？多数泯然众人矣。黄侃门下弟子也这样，其中不乏富家子弟慕于黄侃的名声，来叩头拜师的，师门同游时，有些人负责聊学问，这些人就只负责结帐。黄侃性情阔达，也不以为意。择其可教者教之，不可教者随他，师门倒也其乐融融。而这类人很可能也学会了黃侃的喝酒、吃螃蟹和骂人，却不免施施然从外来，骄于妻妾——我是黄侃弟子，磕过头的。

章黄是什么？什么是章黄传人？章黄传下来的只是磕头拜师么？

章太炎是革命家，又是乾嘉学术的继承者。黄侃是章太炎的学生，是传统小学的集大成者。章黄有哪些可传？一是革命精神。可惜的是，自鲁迅以后，章黄门下这类人早已绝迹。二是传统学术。此类或有传人，不过当今学术界分科过细，诸人皆得一体，或擅小学（文字音韵训诂）、或擅史学、或擅文学、或擅礼学，少有能兼擅者。这些人，没有一个敢以传人自命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哪些不知道。三恐怕才是野夫津津乐道的叩头拜师了，但只可作为特色，不足以指代章黄。

1932年5月31日，黄侃在弥留之际写了《与陆宗达书》，里面有这样一句：

此后当以“刻苦为人、殷勤传学”八字交相策励，细思舍此更无自靖自献之方也。

可以想见，黄侃临终嘱咐陆宗达的是要“殷勤传学”。陆先生不负师门，其门下弟子著者，有许嘉璐先生，奔走各类组织机构，推广传统文化。又有王宁先生，创办章黄国学，关注语文学的新动向。他们是否磕头拜过师我不知道，但他们所做的，却都是“殷勤传学”的事，恐怕这些才是章黃弟子最急需传承的事。而叩头拜师，虽然自有深意，但这个传承，沒必要招摇。

野夫可有“殷勤传学”么？这个就很难说。

我曾经搜集过一些章黄的资料，值得一提的是，野夫的文笔非常好。他曾写过章太炎的事迹，写得异常精彩，我收藏了。让世人知道有章黄，这件事上，野夫功不可没。但恐怕仅此而已了。

观野夫早年行迹，或近于革命，于政治我不敏，暂且不表。说到学术，野夫写的都是文艺作品，可惜章、黄文章虽好，与现代文艺作品毫不搭界。章黄所谓“绝学”的音韵学，野夫虽称有师承，其所得有多少，未见示现，但打个问号还是可以的。即便有所承，于史学、礼学、经学，其所得又有多少，这些都大可商榷。诸学者尚未敢自命传人，敢问野夫所传者，独章黄之精神乎？抑或章黄之叩头乎？

回到开头那句，我不反对任何私人领域的任何形式的拜师礼，只是想提醒一下：

谈起章黄，如果津津乐道的只是叩头拜师，而于学术、文化不着一字，那也就只是个八卦。开口闭口不离师承和磕头的人，不是想光大师门，那就是高级黑。

最后补充两个问题：

其一、野夫所谓“北陆南黄”，黄侃门下弟子众多，陆宗达、黄焯当然极为尊重，然而这样的并提，是否妥当呢？况且，当时黄侃门下名弟子还有刘博平、潘重规、殷孟伦、錢玄、徐复等，而且不乏南方人，怎么办？推崇本门当然沒问题，但径视他人为无物，这样真的不大好。

其二、野夫讲了一个故事，说丁忱博士答辩，陆宗达老师嘱咐他：“我主持答辩，另外请来的四位导师，你只需要提防其中一位，他是《中国语文》的老编辑，特别刁钻古怪，独他不会给我情面。”这段对话活灵活现，读来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它的出处在哪儿，我没有找到，请读者方家明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