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原刊《狂人》第二期）

魏庆彬

老子

历史学家最喜欢的历史人物不是司马迁，也不是班固，不是任何历史学家，而是嵇康。他激赏嵇康，他爱嵇康那种刚直不阿，明辨是非的精神，那是一个历史学家该具备的品质。读史，每读到《晋书》里嵇康被杀那段，历史学家想到的不是那失传的绝响《广陵散》的悲音，却是人浮于事的凄凉。
每次，历史学家都潸然泪下。
历史学家在他编的《中国先秦史》的序言中写道：“无论无论什么样的帝王，什么朝代，无论什么党派，最后都免不了灭亡，免不了被新的帝王，新的朝代，新的党派取代的命运。只要还有帝王，还有朝代，还有党派，就不可避免的要被取代，只要还有权利的争夺，就避免不了有成败得失。秦被汉取代了，汉被一分为三！明被满清灭了，而清也最终天下动乱！北洋军阀虽然猖獗，但现在仍然存在的仅仅是名字罢了！国民党会消失，共/ 产/ 党也会消失——总有一天会的。无论曾经多么伟大的帝王，多么长久的王朝，多么巩固的党派，都无法逆转这历史的洪流，都将最终淹没在历史的滚滚大潮中，再难崛起！这是历史的必然，是人类的悲哀，也是人类该庆幸的。然而，无论朝代如何更替，无论历史如何沉浮，作为一个历史学家，都必须秉笔直书，就必须直言不讳，给历史一个清白，还历史一个公正！”
那时他还年轻。虽然里面提到了对共/ 产/ 党不利的话，可他的思想暗合了马克思主义，书还是出版了，在共/ 产/ 党人的支持下。
从此，历史学家过得不再安静。国民党要找他算账。
历史学家没有躲，他仍然每天在家里读书。那天，他正襟危坐，手里拿着《史记》在读。家人跑到他的书房紧张地说：“国民党特务来了！”
“让他来！”历史学家朗声读起了《史记》，一动未动。
特务走到他背后，但历史学家全然不在意，他一直将秦始皇本纪读完了，才冷笑道：“秦始皇遍求长生不老之术，终不免一死，秦亦惧亡！国民党其能免乎？”言迄大笑，摔开了特务的手，仰步走出了家门。
历史学家在狱中受尽折磨，但他的头颅却一直高高仰起，望着监狱里那唯一的光明——那扇小窗，望着阳光。国民党每天拷打拷问历史学家，要他收回自己的话，要他相信，国民党不但不会亡，还会战胜共/ 产/ 党，统治全中国。但历史学家一言不发，他冷漠不屑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咬牙忍过了一切折磨，又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国民党没有能战胜共/ 产/ 党，国民党只统治了小小的台湾，国民党败了——历史学家在监牢里看着这些事一件件发生，他相信，有一天，国民党会亡的，任何人都没法改变。那是上演了千百遍的关于权力的历史大悲剧。
历史学家出狱了，他昂首走出监狱。回到家里，所有人都在为新中国的诞生欢呼时，他却躲在书房里大哭，哭到眼睛流血。
历史学家又编了本《中国近代史》，每写完一章，历史学家都要大哭一场，咳血至不醒。
书写完了，历史学家在序言里只写了两句话：“历史是被强奸后沦落为妓女的女诗人，纵然为她正名了，却再难逆转命运！历史已经成为历史。”
书出版后，几个老人因之自杀了，好几个中年读完书后就疯了。
而历史学家从此长病不起。
文化大革命，历史学家知道逃不掉，那是宿命里注定的悲剧，那一代人——每一代人的悲剧。
历史学家的病反而好了。批斗他时，人丛高呼：“你说‘国民党会消失，共/ 产/ 党也会消失——总有一天会的。’你知道这样说就是说共/ 产/ 党会亡，说共/ 产/ 党会亡就是反党！”
“打倒反党暴徒！！”人群高呼。
“反党就是叛国！”
“打倒叛国贼！”人群高呼。
“最后问你一次，你还认为共/ 产/ 党会亡吗？”历史学家昂起头颅，仰望天空，天上阴云密布。历史学家长吁一口气，怅怅然冷笑道：“国民党也是这样问的！”
然后历史学家被一脚踢到在地上，人群涌上前。愤怒的声音里是历史学家那脆弱的冷笑声，像潮水中的鲜血！
历史学家死了。死了，他的眼睛仍然不屑地仰望着天空，他的脸上还挂着凄凉的冷笑，像一朵遗弃在寒雪中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