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乐：两千年后，人沦为记忆碎片（影评）

狂人

文｜叶晓乐

“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莎翁这段话，几乎用尽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以形容他心目中高贵的人类。上帝创造万物，将万物分三六九等，而人类置于最顶层。上帝赋予人类以智慧、思想、欲望等这些别的物种所没有的，正是这些他物所没有的，使得人类拥有了独一无二性，使得人类栖居于宇宙的中心位置，处处显出尊贵姿态。

莎翁这段话写于文艺复兴时期——人的价值被发现并得以极力宣扬的一个时期。现在，让我们来一个时空穿越，从莎翁那个充满人文色彩的时代穿越至21世纪中期两极冰川融化、众多城市被淹没于汪洋大海的后工业时代吧！这也正是斯皮尔伯格《人工智能》中所讲述的那个时代。

这部影片整个故事的叙述是从一位博士的勃勃雄心切入的，他试图制造出一批具有人类情感的机器小孩，这批机器小孩中的第一个试验品——大卫，也就成了整个故事的主角。大卫被植入了人类情感程序，外表看上去与一个真实的小男孩毫无二致，可谓鲍德里亚笔下完美与罪行的巧妙结合。这样一个机器小孩无疑能以假乱真适当缓冲现代人的丧子之痛，或者填补有些家庭膝下无子的寂寞和哀伤。莫妮卡正是这样一个不幸的角色，因此影片中也就上演了她与机器小孩大卫似乎命定了的一段母子情缘与纠葛。当莫妮卡通过念诵一段毫无逻辑可循的文字启动了大卫的身份认同程序（或者说情感程序）后，大卫开口叫了一声妈咪。而这一声妈咪，并不像普通人类小孩喊的那么自然，尤其是那段不知所云的碎片化念诵，颇有点巫师施咒，让人神智不清，意识被牵控住的感觉。而实际上，这背后真正在作怪的是博士植入大卫体内的情感程序罢了。这一程序无疑得益于人类伟大的智慧结晶，从侧面来说，是人类创造了机器人，不管机器人功能多么彪悍，外表多么真假难辨，多么鲍德里亚式的拟像与仿真，多么使真实与虚像混为一物，淹没于虚拟而又真实的世界，最终，这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人类所创造和统摄。人类在机器面前充当的是上帝的角色。

尼采曾大声呼喊“上帝死了”，震惊了整个欧洲。斯皮尔伯格的这部《人工智能》似乎在延续尼采上帝之死的说法，代表机器人大声呼喊了一句“上帝死了”。机器人的上帝不是别人，正是创造了他们的人类。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的价值被发现后，人的地位便一路飙升，后来一直居于宇宙的中心位置，稳如磐石。人类忘记了自己的渺小和软弱，飞速发展的科技，迅猛增长的经济，只让人看到自己的伟岸与强大，世间万物似乎一切皆为人类所用。而正当人类妄自尊大到极点的时候，机器人这一物种出现了，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一物种正是出自人类之手，是人类自己充当了上帝的角色，反过来却发现，自己所创造的正是自己所恐惧的，机器人的出现，渐渐地威胁了人类的中心地位，这无异于玩火自焚。影片中裘•德洛所饰演的机器情人对大卫说：“你被抛弃是因为他们厌倦你，或用更新的型号取代你，或不满意你说错话或弄坏东西，我们被制造的太聪明了，数量太多了，他们犯下的错要我们来承担，世界末日降临时，只会剩下我们。”这段话，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说出的，显然，机器情人在这段话语中透露着难得的自我意识，他深刻意识到，他们机器人的大量生产和巴洛克式繁殖（无性的），已经严重威胁到人类的地位，让人类感觉到了恐惧，所以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而可悲的是机器小孩大卫似乎还没有这样的意识，他唯一的意识就是找到能使木偶人变为真人的蓝仙女，以便自己能够重演木偶人的幸运经历。小说也好，电影也罢，情节需要或者剧情所需，冲突与对峙是不可或缺的，而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巧妙的是高潮部分它讲述的不只是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和冲突。表面上看，呈现出来的是人类与机器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更是人类自我与自我、人类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之间的差异和碰撞。中国有句古话，虎毒不食子，人类自己创造了机器人，最后却又将他们抓捕进机器人屠杀场，犹如猎杀牲畜一般，将其杀死于“血”泊之中。当依偎于机器情人怀中的大卫，如同绞架上临刑的耶稣，呼喊着救命（当然耶稣临刑前并无呼喊救命）“别烧我，别杀我……我是大卫，我是大卫”时，原本为了观赏猎杀机器人的那些看台上的观众被大卫脆弱的呼救感化了，动怒了，纷纷向那个场中脑满肠肥的讲说者投去了手中的杂物。也正是此时，影片迎来了一个高潮。

斯皮尔伯格的这部影片，无疑充满了浓郁的人文色彩，但是这里的人文色彩不是针对于真实人类的，而是针对机器小孩这样一个被植入人类情感程序的机器人群体的，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机”文色彩。这一色彩的体现，是斯皮尔伯格对后工业时代赛博格世界中人类与机器、人类与自我、人类与他者如何和谐共存的一种思考。电影结尾部分，以两千年后世界末日的形态呈现出来，人类早已灭绝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末日后的新物种，形同神灵，能收集飘散于宇宙天河间的人类记忆，那些记忆凌乱、碎片化，只有借助于机器小孩的身体才得以整合。到最后，我们才发现，一直妄自尊大的高高在上的人类，被称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遭遇世界末日，陷入万劫不复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唯一能留下的也只有四处飘散的碎片化记忆罢了。

编辑｜魏庆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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