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骚太盛肥肠断

狂人

文｜彭鍾書

一

□很悲哀的想到，自己曾用心去追求的女人，最后与自己擦肩而过，而吊儿郎当去混迹其中，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揽镜自照，看见自己放佛已白发苍苍。这是□与同龄人的区别所在吧，□冷冷一笑。谈到婚姻，Z说没玩够呢，至少十个才会满足吧；G说结婚做什么呢，我两年来约会七八十个，自由自在，要好巴适有好巴适；Y说，你觉得我很老吗，你觉得我像送孩子上学带老婆逛菜市场的人吗；W说，□哥啊，兄弟几个喝个酒，婆娘打电话，太晚回家，婆娘打电话，男人就像电视机，婆娘就是遥控板，人生啊，不摆喽。□举起酒杯，想说婚姻如鬼城，外面的不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又觉得这比喻太没意思，还没开口，D已经说，婚姻如围城啊，来，喝酒，哎。

□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两手被反拷着，手机不在，眼镜也丢了，鞋依稀记得踢飞了，光着脚，右脚的袜子还穿了个大洞。□抬头看着对面的皮躺，想起若是不嚷着出来吃羊肉粉压胃，便不会酒醉斗殴，便不会招来警察，便不会联想到国保联想到艾未未刘晓波，便不会骂街袭警，那此刻就是在自己的沙发上呼呼大睡，而不是身陷囹圄，两眼昏花，还操蛋的记不清楚是个啥鸟状况。□很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全弄清楚，但脑瓜疼到瓜心子里，对于酒醉后的行为，实在想不起来太多。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吧，平时被礼教与理性包裹，那么一失神，它便如决堤之水，纵横无忌。平时我们所忌惮的后果，所维护的常态，所在乎的皮相，一时之间都为这野兽所冲破。平时越是矜持，失态时也便越放纵。

这么想着，□觉得越是清醒了，对坐在身后的警员说想喝水。警员说你以为是在家呢，想喝水就喝水。□很气愤，大吼说进了派出所就没有人权了吗。警员答非所问的说，喝水，水不用钱买吗？□说用钱买也不是你掏钱，是我们纳税人掏钱。警员有些失态，说你纳个毬的税。□大嚷老子吃烟不纳税，那烟为啥子卖那么贵？喝酒不纳税，你哄鬼哦？

这时隔壁来人给□抬来杯水，叫□别胡闹了，有话好好说。□认得是一个熟识的老伯，是个老公安。看见熟面孔，□心里觉得宽阔许多，咕咕吞了大半杯水，说我明白。老伯嘱咐几句出去了，□眯着眼观察起讯问室。□被反铐在铁墙上，铁隔上包着厚厚的海绵，最外层用假皮裹着。□回头看过道，门头上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另一头是一面大壁柜，中间摆着铁架子床，应是值夜的警员休息用的。询问室是连着两间，刚□一直闹腾，这会儿才留意到隔壁间有女生在哭。这时有警员进来，瞟瞟□，径直走到隔壁间，问那女子哪里人，为啥吸毒等等，又说若不是看你女娃娃家，早把妳和他一样拷起。

不是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吗，涉毒的倒比斗殴的过得轻松，龟儿子的，□心里暗骂。□知道此刻再嚷再争执也是白搭，便说警官，把我手铐松松吧，你看我手都拷肿了。那警员说没钥匙，管钥匙的不在。□暗想这是报复我吧，不过还是咽了口气换恳切的语气说，请警官帮忙找钥匙来开下吧。那警员说你得罪谁不好，得罪管钥匙的，你还记到不，你栽跟搭斗的进派出所来，管钥匙看了你几眼，你几大声吼起去，说你看老子做啥子嘛，你穿起那身皮了不起啊，骂得管钥匙的寒心你得很，拷了你就睡觉去了，你啊，熬到喽。

二

对这个世界

我只剩下疑问

我的一切叹息与悲悯

在我开口之前

就已被先人一一道出

孤高的绝顶

我们的骨头被铭刻

任凭风吹雨打

我一生的敬佩此刻只剩下死亡

长空辽阔日月无声

前方的光明只存一线如同星辰

云雨无心万物被泽

极高之地谁在操纵？

我无从知晓，归于虚无……

六年前，为朋友践行，涮着羊肉喝酒到很晚。回来的路上，□和○走散了，□生怕女友出事，在后面急急追赶，几个体院的大高个儿拦住□，满嘴酒话，最后打起来。□自小喜欢刀，身边总随身带把匕首，□掏出匕首刺伤了两个，朋友陆续赶到，对方见有人流血，便拉了伤员赶紧走了。事后，□四处筹借，赔了万多块大洋。□觉得深深的懊悔，写了上面那首诗。

○小心翼翼的为□脸上的伤口擦着药，说：“亲爱的，这不怪你。我宁愿你把别人打伤打死，也不要你被别人打伤打死。如果你人都不在了，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长叹一声，说：“我明白错不在我，只是忽然觉得独在异乡是那么艰难。”

○说：“你还有我。”

三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中午，□手和腰异常酸软，躺在床上，想起这辈子打过两架，以前是别个惹我，这次是我惹别个，□看着天花板，笑了起来。那时候多年轻啊，开个装模作样的书店，读书、做爱、看店、喝酒、聊天，心里所有的欢喜与悲伤都有处安放，如今却是牢骚太盛肥肠断。不过好歹多了一种熬夜的经历吧：读书时熬夜上网，恋爱时熬夜打炮，上班时熬夜值岗，春天时熬夜喝酒，夏天时熬夜钓鱼，秋天时熬夜看片儿，昨晚上是熬夜蹲班房醒酒。把这黄汤这玩意戒了省事儿，□想，翻个身，沉沉睡去。

晚上，来到奶奶处，□父亲的结拜大哥过来，说打架要三得，说得、打得、跑得。闹事要说得，没理说成有理；说不完要打得，打得你看到我都躲起走；看情况不对，或者打不过，就要跑得。这三样不行，就要吃亏；还有喝醉了不能打架，喝醉了站都站不稳，还咋个打人，只有挨打的份儿。人家武松打虎，撂倒蒋门神，都是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喽嘛。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多，□觉得自己是如此失败，很多事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成，而很多东西却轻而易举便丧失无余，头疼得慌，便回屋躺沙发上看电影。朋友叫喝煮啤酒，同学叫唱歌，□都推说不适，一一拒绝了。

W过来看□，两人泡了面，淡淡的喝了一杯酒。W和□一样，也是大学读一半儿中途辍学，现在开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每次见面，□总爱嘲笑他高中时穿着紧身裤，屁股包得滚圆滚圆的。那时候一帮子同学用电饭锅、温瓶、水壶等打了苞谷酒提到山上，如今回首恍然如梦。当年那些吊儿郎当的同学如今一个个考进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而□这个当年的学霸却与钢筋水泥打起了交道，W和□都觉得生活是如此荒谬。今后我们都改喝茶吧，□哈哈一笑。□想起自己有一个心爱的茶壶，还是在汴京时和女友在古玩市场里淘来的，还有一套同学送的功夫茶茶具，回乡时携带不便，送给了房东。茶叶罐空着，已经很久没有续茶叶了。

四

父亲回来了，□觉得父亲这一年来头发白了许多，转眼双亲都老了，而自己依旧一事无成。□觉得自己有太多不肖之处，比如□的父亲无论左邻右舍、三教九流，都能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化为己用，而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的父亲有许多常人没有的优秀品质，却半生坎坷：少年时成绩极佳，却因为家贫辍学，割土漆，办养鸡场，创立红花会，办招待所，做劳务，人到中年，除了朋友多，事业依旧没多大起色。如果当年爷爷没有拒任地方武装部长，如果父亲能继续将学业完成，如果□当年不因为父母离婚愤而退学，那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心里其实有许多话想说，有很多心事想讲，但又觉得矫情，男人与男人之间，不必这么的。

中午，联系了摆烙锅摊子的老板，双方回派出所将调解协议签了。□真心觉得愧疚，毕竟这几日事情没谈妥，老板没敢出摊，与顾客斗殴，名声也不大好。

晚上，请那晚出勤的警员和派出所的头儿吃饭。□已回忆不起和他们中的哪个厮打过，大家举箸提杯，客客气气。一个头儿说起若是以前，那铁定有我受的了，当年孙志刚的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如今大家文明执法，若换作以前，管你三七二十一，逮到就是一顿打。其实那晚同饮的Y给□说过，□袭警后几个警员倒也是袭他来还的，□浅酌、微笑。

五

次夜，□和朋友喝酒到三点多，地震了也没察觉。跟L打电话，聊到快天明，说到一些敏感的事，终于觉得无法再聊下去，才昏昏然睡去。一觉醒来，□才想起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许多作为，觉着回家这两年，正印证了那句：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我们曾经最厌恶的样子。在一个人文气息浓郁的地方，身边接触的都是读书人，每天想的是读书与藏书；在一个文气淡薄的地方，触目尽是吃喝玩乐，渐渐也被诱发出放纵的本性。君子慎独，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焉。即便把这副肠胃放在洗衣机里涤荡无数次，也总还会留下一些不雅的污渍。

下午阵儿，□去一个偏僻的寺吃斋，在寺里诵经时，所闻尽是行善生极乐，作恶堕地狱的果报。对于因果轮回，□并不怎么深信，但无论怎样，谨言慎行总是没有错的吧。敬香时□在心里祈福家人事业顺遂，奶奶身体健康，也祈愿自己能找到一段好的姻缘。然而光是虔诚的祈愿并不足以改变什么吧，□枕着手，想睡也睡不着了，便翻身起来冲了杯速溶的纯咖啡，加了许多糖。小时候够苦了，已不想忆；两年来够混沌了，早该清醒。饮食儿女，书酒江湖，就从今天开始，涤荡我这副肥肠吧，□想。

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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