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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麦文彪:“悉昙真言”与“普庵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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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7 14:31: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佛教里的咒语基本上来自梵语,要透彻掌握其意旨,必需懂梵语。印度人语言概念跟中国人的不一样,中国人学习汉语从认字开始,印度人则从字母入手,并认为发音才是最重要。被视为古印度圣典的《梨俱吠陀》,流传了数千年,只靠讽诵,几乎一字不漏,直到现代才书写下来。同样的,像汉地符咒这种东西在印度甚为少见。印度人的咒语并不依赖文字,重点是发音,必须正确。佛教继承了印度口传文化的传统,因此不少佛教徒认为,念诵咒语时发音必须准确,咒语才会灵验。汉地佛教徒学习悉昙其中一个很大的动机就是要掌握梵语字母的正确读音

汉传佛教里有一个叫“普庵咒”的咒语,亦作“悉昙真言”。这个咒语在汉地流传甚广,有关“灵验”之说亦甚多。南怀瑾先生在其《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1993:301)中提到:

“在中国佛教的禅宗里,就有普庵印肃禅师,曾经自说一种咒言传给后人。因此,一般习惯叫它为‘普庵咒’。这个咒语的本身非常单调而复杂,但念诵起来却很灵验。所谓单调,它是许多单音的组合,犹如虫鸣鸟叫,或如密雨淋淋,但闻一片淅沥哗啦之声,洋洋洒洒。所谓复杂,它把这许多单音参差组合,构成一个自然的旋律,犹如天籁与地籁的悠扬肃穆,听了使人自然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由此可知,真正的悟道证道者,能够了解密咒的作用,并自能宣说密咒的说法,并非是子虚乌有的事。”

南怀瑾先生这里所指的“自说”咒语,引伸为普庵禅师“自创”神咒,应该是按照《楞严经》的说法。换言之,菩萨修行到某个境界,具有说“无边秘密神呪”的能力:

“世尊!我又获是圆通修证无上道故,又能善获四不思议无作妙德:一者由我初获妙妙闻心心精遗闻,见闻觉知不能分隔,成一圆融清净宝觉,故我能现众多妙容,能说无边秘密神呪,其中或现一首三首五首七首九首十一首,如是乃至一百八首,千首万首八万四千烁迦罗首。”

《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卷6 (大945.19册.129页下)

不过,上述经文事实上并没有说菩萨“自创神咒”,也没有说明“无边秘密神呪”究竟是甚么咒语。现存有关普庵禅师的记载,根本没有提及到“普庵咒”,甚至普庵禅师究竟懂不懂梵语也成疑问。普庵禅师是南宋人,而有关“普庵咒”的记载最早则为明代,其间四百多年,普庵禅师多次被历代皇帝追封,而挂名“普庵”的民间信仰亦甚为鼎盛,因此笔者认为“普庵咒”很可能是“普庵信仰”发展出来的产物,附会为普庵禅师自说的神咒。

不管怎样,明清以来“普庵咒”在汉地广为人知,民间记载多不胜数,甚至连康熙皇帝也曾经在意大利传教士带来的古键琴上演奏了一曲《普庵咒》(Melvin & Cai 2004: 65-66)。“咒语专家”林光明先生近年在其著作对“普庵咒”亦作此描述:

“《普庵咒》是个很奇特的咒语,笔者有几位朋友修持此咒,据说成效不错……(略)……最初是在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看到以古琴弹奏‘清心普安咒’来疗伤调养的内容。后来才发现清代以来[笔者按:该作明代]真有一种琴谱,名为《普庵咒》。事实上,该咒不仅在佛教,连一般民间信仰中也甚为流行。至於它的功效,主要有驱除虫害、驱邪、破除禁忌,乃至驱疫治病等,如SARS流行期间,即有道场提倡诵持《普庵咒》以消除疫病。”

—《兰札体梵字入门》(2004:255)

由於“普庵咒”在汉地十分流行,加上坊间各种有关咒语的神秘学说,“普庵咒”如何修持念诵众说纷纭,而各种方言和乐曲版本亦广泛流通。然而坊间“普庵咒”和其相关说明一般以穿凿附会居多,没有认真交代其源流和发音的问题。一般来说从梵语翻译过来的汉译咒语,当然是以梵语发音为标准;那么以汉字写成的“普庵咒”又应该按甚么标准来发音呢?

“普庵咒”之所以名为悉昙,原因是咒语本身由悉昙字母组成,像咒语开端的“迦迦迦研界”,反映的是古汉语的发音,而实际则是梵语悉昙字母里子音ka kha ga gha ṅa的讹音。考虑到这一点,不管是古汉语还是现代任何一种方言,以汉语发音来念诵“普庵咒”,其发音与原来的悉昙字母都有一定的出入。

上世纪五十年代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在其著作里提及这个咒语时,认为其内容给弄混了,称之为“讹化梵语”(bastard Sanskrit),但他对咒语的正确发音并没有作出任何说明。1990年法国音乐学家François Picard完成了一部关於“普庵咒”的著作(L’Harmonie universelle - Les Avatars du Syllabaire Sanskrit dans la Musique Bouddhique),以琴曲《普庵咒》发展过程为中心,并尝试以梵语拼字表恢复“普庵咒”的梵语原貌。由於作者Picard主要从事音乐研究,没有清楚解释悉昙字母如何演变为“普庵咒”。简单的说,如果“梵语悉昙”本来就是梵语字母的拼音和拼写练习,怎么会变成了咒语,而且出自不立文字的禅宗祖师口中?像唐代智广著《悉昙字记》、明代赵宦光著《悉昙经传》等著作在汉地一直都有流传,为甚么“普庵咒”的咒文会讹化成这个地步而一直没被人发现?若然咒语发音有误,为何在汉地还那么灵验,而且至今仍广为流传?

笔者今年就“普庵咒”的以上问题上分别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和法鼓山国际佛教研讨会里做了两场报告,在场学者反应十分热烈,其中一些学者见解和提问内容亦十分有趣,希望在这里跟读者分享。“汉译梵语咒语”在汉传佛教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不管是法会念诵,还是个人修持,都涉及到咒语本身内容、文义、发音、原理和功效等各种问题,值得大家深入探讨。

  

《诸经日诵集要·普庵祖师神咒》(1600

出自明嘉庆藏19.44.162中-163上

普庵祖师神咒

南无佛陀耶 南无达摩耶

南无僧伽耶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普庵祖师菩萨

百万火首金刚王菩萨

迦迦鸡鸡俱俱鸡俱鸡俱兼乔鸡乔鸡兼

迦迦鸡鸡俱俱鸡乔兼兼兼兼兼兼騐尧倪尧儿騐

迦迦鸡鸡俱俱耶喻喻喻喻喻喻喻喻喻

遮遮支支朱朱支朱支朱占昭支昭支占

遮遮支支朱朱支昭占占占占占占騐尧倪尧倪騐

遮遮支支朱朱耶喻喻喻喻喻喻喻喻喻

吒吒谛谛都都谛都谛都担都谛都谛担

吒吒谛谛都都谛都担担担担担担喃那呢那呢喃

吒吒谛谛都都耶奴奴奴奴奴奴奴奴奴

多多谛谛多多谛多谛多谈多谛多谛谈

多多谛谛多多谛多谈谈谈谈谈谈喃那呢那呢喃

多多谛谛多多耶奴奴奴奴奴奴奴奴奴

波波悲悲波波悲波悲波梵波悲波悲梵

波波悲悲波波悲波梵梵梵梵梵梵梵摩迷摩迷梵

波波悲悲波波耶母母母母母母母母母

波多吒遮迦耶夜阑诃阿瑟吒萨海吒[呢-匕+雨]嚧

[呢-匕+雨]嚧吒遮迦耶莎诃

无数天龙八部  百万火首金刚

昨日方隅  今日佛地

普庵到此  百无禁忌

普庵咒终


如果说持咒功德不可思议,咒语超越凡夫理解,没有考证必要的话,那就没有甚么好说,想怎样念,就怎样念。不过咒语作为方便工具(√man+tra,“[帮助]思维的工具”),本身就离不开语言音声的规律。认识咒语背后的语言规律,不但有助辨别发音,更让我们认识其历史渊源。像“普庵咒”这个咒语,里面包含了古代印度人的智慧,同时反映中印两个古文明过千年的交流史。
要了解一个咒语的来龙去脉,应先从文本入手,换言之咒语有多少个版本,彼此关系,历史先后如何等问题必需一一厘清。
“普庵咒”相传为宋代临济宗普庵祖师(1115-1169)所作,然而普庵生平的零散传记中并没有确实提及。现存“普庵咒”文本最早出现於十六世纪末,主要有三种:
i.)嘉庆藏《诸经日诵集要》载“普庵祖师神咒”(1600)(即后来十八世纪《禅门日诵》载“普庵大德禅师释谈章神咒”的前身);
ii)古琴谱《三教同声》所载“释谈章”(即后来的琴曲《普庵咒》;见查阜西《存见古琴曲谱辑览》1958: 27, 219);
iii)赵宧光《悉昙经传》载“悉昙真言”(饶宗颐编印)。
以上三个版本内容一致,都是相传普庵禅师的“悉昙咒语”。不过,有趣的是三个版本格式不一,反映不同的人对这个咒语有不同的理解和演绎。经集里的“普庵咒”是禅僧的功课,持咒视为修行的一种方式;琴曲《普庵咒》反映明末文人对佛门清净空灵的臆想,所以后来的《普庵咒》索性连字(咒音)也省掉,以纯音乐的方式流传;至於《悉昙经传》所载的“悉昙真言”,关心的是“普庵咒”发音的问题,是部声韵学的著作。
有关“普庵咒”现存的文献记载,最早见於瞿汝稷《指月录》(1595):“肃之呪世间盛传,至被管弦。”可见到了明代,“神咒版”与“管弦版”的“普庵咒”已广为流传。不过,教界对“普庵咒”亦曾抱有不同的看法。明代名僧祩宏在《重刻诸经日诵》(1600)里便提及到把“普庵咒”从重刻的《日诵》中摈除的原因,说明很早就有人注意到这个咒语与别不同。[2] 不过,明清以来不少民间著作取材於“普庵咒”,当今连教界亦流传著各种“普庵咒”灵验的说法,可见“普庵咒”在汉地有一定的生命力。[3]
“普庵咒”历久不衰的原因何在?一般咒语出自某一部经(如《心经》的“揭谛揭谛”),或本身就是一部经(如《大悲咒》),出处明确,亦有梵本为佐证。那么“普庵咒”究竟出自何处,梵本本来面貌又如何?

“普庵咒”与《悉昙章》
前文提到“普庵咒”,别称“普庵大德禅师释谈章神咒”。释谈章,即悉昙章,是南北朝以来印度传入汉地,作为学习梵语字母拼写和发音的啓蒙书, 即梵语的字母表。[4] 僧佑的《出三藏记集》载道安旧录,有“悉昙慕两卷”,饶宗颐先生认为此为汉地最早对悉昙的记载。敦煌写本鸠摩罗什《通韵》S.1344(2)对《悉昙章》也有“或作吴地而唱经,复似婆罗门而诵咒”和一些具体的描述。不过,汉地没有《悉昙章》的文本流传下来,现存《悉昙章》均为日本藏品(部分载录於《大正藏》第84册),相信都是盛唐时代空海和最澄等僧人带过去,后来转抄而成的。
日传《悉昙章》由多章组成,版本不一,内容略有差异,但基本都是拼写练习。试取“普庵咒”的两段咒文与安国寺本《悉昙章》比较,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关系(中段为《悉昙章》悉昙字母的拉丁转写):见附图4。
以上例子在《悉昙藏》里分别称作“毗声五五”或“二十五字”,后者为“十二声”,即“迦字一转”,都是一些字母拼写的技巧。“普庵咒”和《悉昙章》之间的关系,主要在於前者吸收了后者内容为题材,继而加以改造,以不同手法制造迂回曲折的音响效果,也因此失去原来语言学上的功能。“普庵咒”内容的规律性,说明非一般讹化之物。石井公成教授向笔者指出,“普庵祖师神咒”的文本采用了“回文”形式,一方面带点中国本土神秘主义色彩,另一方面反映作者某种“艺术加工”的精神。这也是“普庵咒”朗朗上口,而且容易转成管弦的原因。
此外,我们可以注意到“二十五字”内送气浊音(gha, jha, ḍha…)的汉字均含鼻音。这种特殊的转写,见於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盘经》,而不见於智广《悉昙字记》和其他悉昙著作,可见昙无谶译《大般涅盘经》与《悉昙章》本来就有密切的关系,而“普庵咒”很有可能出自此传统。
“普庵咒”的汉语发音也值得一提。由於上述“艺术加工”的缘故,不管是古音还是现代任何一种汉语方言,都无法恢复到原来《悉昙章》的本来面貌。明代赵宧光,为了确定“普庵咒”的发音,还有间接证明“普庵咒”有梵音为据,於其《悉昙经传》附上“悉昙真言”的兰札体梵字。按笔者分析,赵宧光所还原的梵字“悉昙真言”,尽管甚具创意,实际上只是“普庵咒”按照当时的汉语发音而拼出来的梵字音标。

古印度的语言学

《悉昙章》在汉地得到发展,但其源头毕竟在印度。古代印度的语言学十分发达,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吠陀时代,印度人已经有相当详细的音韵学著作。由於吠陀时代的印度人迷信祭祀,相信讽诵吠陀必须发音完全正确才能生效,所以把字、音、元音、声母、发音部位等概念仔细拆分和组合,试图建立一套完整的语言理论,以保吠陀历久不衰。上文的二十五音本来是吠陀时代印度学者对闭音发音部位的分析。[5] (见附图5)
尽管印度的语言学甚具科学性,甚至可以说是现代语言学的先驱,但整体印度的学术浸淫於浓厚的神秘主义和宗教氛围。古代印度人认为梵语是神圣的语言,梵语的字母代表宇宙万物,念诵梵语字母等於梵我之间的交流,后来印度教,特别是密教,出现大量相关的著述。大乘佛教的“咒语”、“陀罗尼”、“字门”等语言概念,尽管具有一定佛教特色,从本质上一方面继承了印度的神秘语言思想,另一方面亦吸收了印度语言学的科学传统。原来原始佛教的经典跟印度其他古代经典一样靠讽诵相传,后来佛教徒越来越重视书写,特别是大乘佛教更把抄写佛经视为大功德。印度的佛教徒把拼音分析发展为拼写练习,把《悉昙章》传到中国,让中国人认识拼音的原理,促进了音韵学的发展。[6] 梵语拼音的研究在汉地没有十分认真的继续下去,反而被艺术加工和汉化而成的“普庵咒”却流传至今。其中变化见证了中印之间过千年的交流史,同时亦反映汉传佛教本土化和流变的一些特点。




[1] 本文内容取自笔者本年於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11.6.14)和第十六届国际佛教研讨会(2011.6.24)发表的两场报告。特此感谢各位在场提供各种宝贵意见和指导的学者。

[2] “谓是经僧尼道俗晨夕所持诵,而真伪交杂,识者诮焉……予按其本,勾抹诠次,去伪而存真……问:普庵二佛咒何不录。答[答]:真言是佛菩萨语,普庵后代高僧,无说咒理。二佛则华梵夹杂,文辞俚俗,皆所宜去。”

[3] 民间著作或小说里有关“普庵咒”的记载,见吴炽昌《客窗闲话》(1839)和金庸《笑傲江湖》;近年教内提及过“普庵咒”的包括梦参(见《梦参老和尚开示》)和南怀瑾(见上文)。

[4] 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西方学法》:“创学《悉昙章》,亦云《悉地罗窣堵》(siddhir astu)。斯乃小学标章之称,但以成就吉祥为目,本有四十九字,其相乘转,成一十八章,总有一万余字……六岁童子学之,六月方了。斯乃相传是大自在天之所说也。”大(2125)54.228中。

[5] Taittirīya-prātiśākhya 1:1-14;2:4-39. Whitney ed.

[6] 对於当时语音学相对落后的中国人来说,印度的拼音科学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新知识,自南北朝以来曾多次掮起士大夫学习梵语悉昙的热潮。现代人学习外语包括说听读写文法等各方面,而传统中国人认为学习语言以字为本,很少注意到语法现象,学习梵语一般从抄写悉昙字母和拼写《悉昙章》开始,懂得认字和发音便当作懂梵语。


参考著作

林光明:《兰札体梵字入门》。台北:嘉丰,2004。

南怀瑾:《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台北:老古文化事业,1993。

饶宗颐:《赵宦光及其〈悉昙经传〉》。台北:新文丰,1999。

Chaudhuri, Saroj Kumar. Siddham in China and Japan. Ed. Victor H. Mair. Sino-Platonic Papers 88. 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hiladelphia, 1998.

Gulik, R.H. van. 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 Tokyo: Sophia University, 1940.

--. Siddham. Nagpur: 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Indian Culture, 1956.

Melvin, Sheila and Jindong Cai. Rhapsody in Red. New York: Algora, 2004.

Picard, François. Les Avatars du Syllabaire Sanskrit dans la Musique Bouddhique. PhD dissertation. Paris,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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