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庸：海源阁藏书

狂人

聊城杨氏海源阁藏书,自民国十八年以来，迭遭匪劫，主人杨敬夫移书津济，宋元善本，或由劫得者散出，或由主人择尤出售，虽未效陆氏皕宋楼之捆载而东，其为海内收藏家所叹息，盖已久矣。近顷乃又有将宋元珍本整批出售之说，细审书目，四经四史具在，值此兵燹，五厄难逃，杨氏子孙护持之心，不可谓不力，若得公家买而弆之，俾免散失，诚士林所企望而文献之佳猷也。抽书寻绎，取有关杨氏藏书故实者摘抄之，或亦好事者所乐闻尔。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六，杨以增条注云：“杨绍和楹书偶录跋：先端勤公（即杨以增字致堂曾为河道总督谥端勤）平生无他嗜，一专于书，所收数十万卷，庋海源阁藏之，属伯言梅先生为之记。别辟书室曰宋存，贮天水朝旧籍，而以元本校本抄本附焉。癸亥甲子间，绍和居里，撰海源阁书目成，复取宋元各本，记其行式印章评跋，管窥所及，间附跋语。乙丑入翰林，簪笔鲜暇，此事遂辍。顷检旧稿之已成者，釐为五卷，名曰楹书偶录。……又楹书偶录，宋本毛诗，先公于己酉购之扬州汪容甫先生家，辛酉（咸丰十一年）皖寇（捻匪任柱股）犯肥城西境，据予华跗庄陶南山馆者一昼夜，自分珍藏图籍，必已尽付劫灰，及寇退收拾余烬，尚十存五六，而宋元旧椠，所焚独多，此本仅存十八至末三卷，岂真大美忌完，理固然乎？……又云：桐乡陆敬安冷庐杂识云，聊城杨侍郎得宋板诗经、尚书、春秋、仪记、史记、两汉书、三国志，颜其室曰四经四史之斋，可为艺林佳话。然先公所藏四经，乃毛诗三礼，盖为其皆郑氏笺注也，尚书春秋，虽有宋椠，固别储之，先君与陆君平生未识面，当由传闻偶误耳。”按：捻乱后周礼已佚，以宋本尚书补入焉。傅沅叔先生海源阁藏书纪略曰（国闻周报八卷廿一期）：“自聊城杨氏海源阁藏书散出后，凡读书好古之士，以及当代名公巨卿，咸奔走告语，谋所以保存之策，或搜求于琉璃厂肆，或远访于冀鲁都会，或咨询于杨氏后裔。山东教育厅，派专员抵海源阁中，以调查其残余，记载消息，腾布于报纸者，日有所闻。……然或语焉未详，或言之未当，未足以厌海内人士之望。余耽嗜古籍，久成癖痼，耳闻目见深恫于怀，爰多方寻究，展转嘱托，数月以来，于杨氏现存古籍，粗得观览，虽未能尽窥宝藏，而寓目所及固已十得八九，聊志梗概，以资采择。吾国近百年来，藏书大家，以南瞿北杨并称雄于海内，以其搜罗闳富，古书授受源流，咸有端绪，若陆氏之皕宋楼，丁氏之八千卷楼，乃新造之邦，殊未足相提而并论也。杨氏收书，始于致堂河督，其子协卿继之，其孙凤阿舍人又继之。致堂于道光季年，在南中所收，多为汪阆源之物，汪氏得之于黄荛圃，黄氏所得，多为清初毛钱徐季诸家所藏，至协卿凤阿所收，咸在京师。值咸同间，怡府书散，其时朱子清潘伯寅翁叔平，争相购置，而协卿则颇得精秘之本，然怡府旧藏，亦自徐季而来，其流传之绪，大率如此。据楹书偶录所载，凡宋本八十五，金元本三十九，明本十三，校本百有七，抄本二十四，然协卿晚年所得之书，固未尝入录也。协卿欲为三编之纂，迄未有成，故江建霞手抄之目，其书往往出于偶录之外，即吾辈今日所见，亦有不载于目者，职是故也。杨氏既以三世藏书嗣其家，举明季清初诸名家所有古刻名钞，又益以乾嘉以来，黄顾诸人之精校秘写，萃于一门，蔚然为北方图书之府，海内仰之殆如景星庆云。第家在陶南，僻处海东，非千里命驾，殆无由窥见，而杨氏亦深自秘惜，不轻以示人，以余所闻，当时惟柯凤荪，以及门之雅，曾登阁一观，而江建霞随汪柳门学使，按试所经，亦粗得目涉，记其崖略而去，即今日所传药洲精舍写本是也。第江氏手跋，由羡生妒，识囿方隅，谓昔之连车而北者，安知不捆载而南，主人觏此，不怿于怀，缘是扃闭深严，殆同永巷。宣统初元，孙慕韩抚部，复专摺奏请，妥为保守，以防散佚，官吏奉符，驿骚百出，杨氏两世孤嫠，愤慨殊常，至有闭阁燔烬之说，可知累代宝藏，几经艰瘁乃得绵延以至于今日也。鼎革以来，中外坊估，络绎于途，而觊觎终未得逞。第甲寅之冬，余曾于厂肆，得宋蜀刻本孟东野集一册，荛圃题识，即为阁中之物，可知是时管钥，固已疏矣。迄丙丁之际，鲁府有收归公有之议，于是杨氏后裔，惧终不吾有，乃检其精要，星夜辇出，至庚午而匪军入聊，屯驻阁中，而万本琳琅，遂随剑佩弓刀以俱去矣。自阁书散佚之耗出，于是厂估奔走四出，西至保定顺德大名，东至德州济南青岛，风起云涌，竭力穷搜，萃积于平津各肆，而杨氏后裔，以旅居耗产，亦出所藏，以求善价，二三年来，其散出者，略已少半。余前岁客津门，曾觏宋本子集，凡二十六部，大率先后为有力者分携以去，余以绌于赀，未得尝鼎一脔，其抄校秘籍，出现于海王村者，亦经官馆私家，购求殆尽，往往一二抄校小帙，而悬价千金，而宋元古刻更无论矣。说者遂谓宋存室中，精华殆已略尽，然以真赏者衡之，其事固未必尽然也。考杨氏藏书，号称美富，然其父子特自矜异者，独为四经四史，故于宋存书室外，别题斋名。梅伯言撰海源阁记，以谓凡书之次六艺，如诸子诗赋者，皆流也，非其源也，是梅氏亦尊经史而抑子集矣。桐乡陆敬安冷庐杂识云：聊城杨侍郎，得宋板诗经尚书春秋仪礼史记两汉书三国志，颜其室曰四经四史之斋，可为艺林佳话。近时董君绶金（今一般作经字，即董康），亦云：端勤父子，雅意勤搜，四经四史，卓然为诸藏书家冠冕。综诸名家论定观之，是海源阁藏书，为海内之甲观，而四经四史，又海源阁中之甲观矣。余三十年来，目想神游，形诸梦寐，至是乃税驾津沽，雅意访延，请于主者，始得寓观，都现存之书，凡宋本三十余部，元本二十余部而古钞秘校不计焉。如入嫏嬛之府，登群玉之山，目不暇给，美不胜收，而尤使人怡神惬意者，则四经四史大都赫然具在，然后叹箧中所储，固已探骊得珠，其散落四方只一鳞片爪也，乌足同日而语耶？”此文叙记，灿若列眉，读者对海源阁藏书经过，要可明其崖略，唯于匪劫之经过，仍嫌未尽委曲，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引申报海源阁藏书之损失与善后措置一文，对当时被劫情况，至为详尽，今转录于后，谅读者不嫌其琐琐也。“杨氏名以增，谥端勤，官至清两湖河道总督，以嗜书名于时，与泾县包世臣结为文字交，聘包为幕府，收书至数十万卷，字画法帖古玩亦颇富。皆世臣与以增鉴定，筑海源阁十二间，分别收藏，楼上为宋元精本，楼下为充宋充元明板，清初版，殿板手抄本。……帖片、字画、古玩，另贮于海源阁后院，贮室五间。其子绍和撰有楹书偶录，并刊有海源阁丛书，江标撰宋元本书目，毕亨撰海源阁文存，洵一时之盛也。传至其孙保彝，因乏嗣，以杨敬夫为继。十余年来，变乱相继；敬夫移居津门，留庶母二人，料理家务。巨匪王冠军，第一此陷城，海源阁幸保无恙。第二次千金子率众占据杨宅，楼下之帖片册页字画，损失大半，古砚二百余方，刻有名人题字叙述砚之流传，共可拓片四厚册，连同所拓之片，一概遗失，当时千金子正接洽投诚，对杨氏藏书，特别保重，严令匪众，不得擅入书屋故损失甚微。匪众去后，县政府公安局教育局建设局财政局，会同点验，列单寄津，通知杨敬夫，未几，教育厅长何思源派王献唐点验登记，各加封条，拟收归政府保管。当时杨敬夫未得教育厅措置之消息，以为匪众既去，未加注意，其二庶母与三庶母，得匪讯先逃，服什无损失，匪去亦由济返聊。十九年春，匪势复亟，敬夫庶母，顾全家产，不肯出走。迨匪入城，已张皇失措，竟至空身化装，潜逃济南，海源阁仍为千金子所据。复禁令重颁，不准擅动藏书；匪多衔恨其御下之严，致遭暗杀，匪以千金子重视废纸，乃以零乱书籍泄愤。楼下之充宋充元明板，清初版，殿本手抄本，焚烧撕扯，揩器做枕……无不以书代之。古玩瓷器，残剩无几；装潢珍贵，玩器之紫檀架玻璃罩，形状万殊，堆集广庭，不下千余件，阁后之帖片贮藏室，帖片堆积数尺，因连雨一月，屋顶冲塌，帖片化成黑泥，无只字完整。当时王冠军之司令部，设县政府，与县长王克昌（天津人）协议劫取宋元精板书籍。由王克昌甄别鉴定，将上精本，装八大木箱，抬入县府。王克昌得珍品若干，余均为王冠军所有。嗣王冠军挂彩自戕，其书不知流落何人之手！王冠军死后，薛传峰王金发，对其匪股，曾各有一度收抚，或疑为薛王所得。事后杨敬夫派其管事邓华亭，点验收集，计经部损失十之七，史部损失十之四，子部损失十之四，集部损失十之三，宋元板完全损失，以孤本高丽板韵学书，最有价值。所剩者为充宋充元明清板手抄本等，已多数不全。共装七大车，运赴济南后院。损失古墨二十箱，一块未剩，字帖片四十三箱，除被劫去者外，余悉为雨冲毁。康熙乾隆道光三朝瓷器四十箱，完全损失。康熙道光时制绍兴酒二十四坛，俱被匪饮空，坛已改溺器。价值四千余元之木器家具，完全毁坏。各室铺地长砖方砖，均掀破，掘地一丈余深。海源阁匾额，末有杨以增题跋数行被匪摘下，尚不知置于何处？”阅此已足使人兴无穷感喟，反觉绛云一炬，较此犹胜焉。而山东图书馆馆长王献唐所记海源阁藏书之过去现在一文，对十九年匪劫经过言之尤足怵目惊心，其略曰：“十九年中原战作，附近土匪蜂起，道路阻断，既而匪徒占据聊城，即盘踞海源阁内。土匪去后，又有招抚改编之军队入城，此去彼来，继续不断，亦不能一一详其姓氏。但知攫书最多者，为王冠军而已。土匪既占据聊城，官府对杨氏藏书，一切商洽办法，即无从进行。旋以各地战事突起，政局改变，省府移驻青岛，日在飘摇徙转之中，更无暇及此，迨大局底定，省府移济，该处土匪，亦次第肃清；而海源阁之秘本孤笈，已扫地无余矣。杨氏善本书籍，最精者早于前岁运存天津。此次损失，均为普通明清版本。闻其损失情形，当土匪占据聊城时，日常以杨氏书籍出售，购者随意予价，略不计较。有时割裂包物煮饭，或带出作枕头使用，但仍不及百分之一。以杨氏藏书过多故也。及王冠军以及其新收编军队入城，素稔杨氏藏书美富，价值又昂。即从天津请一书籍古玩专家，号称九爷者来聊，尽检善本，及一切有价值之书籍、碑帖、字画囊括而北。同时以窝匪名义，穷搜城内外居民，凡私家书帖古玩，亦为之一网打尽矣。并闻杨氏宋本咸淳临安志八册，半箧为土匪带入民家枕头；后以王冠军搜查正严，恐遭连累，即将临安志火焚，并将书箧劈碎煮饭。余前往勘查，仅见临安志二册，书箧尚存，此次忽又增出四册，颇不可解，要之海源阁藏书，当以此次为过去唯一之浩劫矣。所谓九爷者，居聊城月余，始终不露姓名，但知为天津籍，身长清癯，唇有黑须而已。迨王冠军军队开移河北；其籍为保定，即将所攫物品，悉数运至其家保藏。王氏旋以染病身故，其如夫人，时将存书出售，当地奎文堂书肆，得之最多。闻有蔡中郎集（黄荛圃顾涧彬校跋见楹书偶录），元本事文类聚（见江刻海源阁藏书目）二种均已残损。既而北平书贾，闻讯蜂集保定，又为文友堂购去数种，亦不知何名；但闻刘子新论一册（旧抄道藏本黄荛圃据残宋本校过，见楹书偶录续编）售于傅沅叔先生得洋一千元而已。海源阁藏书中近年国人多注意其明蓝印铜活字本墨子。蓬莱栾调甫先生，研精墨学，萃十余年心力，为墨子校注；以未见此本，尚不能杀青。又顾惕生先生来函，闻杨氏藏书，尽归本馆，欲由上海来济，专校是书。更恐海内治墨子学者渴望此本出世者，不止栾顾两君也。原书在光绪癸未年间，为潘伯寅借校未还，潘氏殁后，遂不可复见（详楹书偶录续编杨凤阿附记）。余前观书海源阁，亦曾为此穷搜半日。后见偶录所载，乃知早已不在海源阁矣。此活字本墨子，潘伯寅借去三本，既已佚失，恐全国更无第二本。日本有翻刻本，并有原印本，见经籍访古志，或可于彼邦求之，除此而外，余所最注意者，为叶林宗抄本经典释文，全书三十卷十四册，从文渊阁影抄，前曾在海源阁见之。其书迭经唐宋人之所改窜，已失陆本真面目。今日尚可窥见一二者，只敦煌石室所出之尚书残卷耳。然陆书虽经改窜，其依文渊阁本影抄之旧改窜本，犹胜于通志堂卢抱经等之新改窜本。故中国现存释文，全本之最古者，当以海源阁所藏为绝无仅有。——在最近半年中，济南不时发现海源阁藏书，皆非余勘查时所见者；或在勘查以前散出，抑令（另）有其他原因，均不可知。计先后所见，共得九种，一为黄荛圃校穆天子传，及顾千里校说文系传，详余说文系传三家校语抉录。此书在晋军占据济南时，即已发现。适本馆正在交代，外债累累，势难再为本馆增加一层债务，购买此书。但由书友处展转借来，录入校语抉录中。及余交代完毕，欲离济地他去，终念此书失之交臂可惜。即告贷亲友，从而购之。一为黄荛圃朱秋崖等合校封氏闻见记，及吴枚庵手抄黄荛圃手校江淮异人传，明本武夷新集，明本许白云集，刘武仲兄弟合作字册，在余二次接收本馆后发现，均为本馆先后购藏。又黄荛圃校林和靖集，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吕衡州集，均详楹书偶录。议价未成，即为一北平书贾连其数种（闻内有宋椠一种），以重价捷足购去。盖自杨氏书籍以来（疑有缺字），北平书贾，来往济南聊城间者，几络绎于道不绝也。此外尚有字画多件，并杨氏藏书印记十余石，所见只此而已。数月以来，即有杨氏在津售书风传，余固不信，以杨氏富有田产，绝不至以卖书为生计也。既而其传愈确，并言售书原因，系今海源阁主人在津贸易亏折，逼而至此。余仍不信，最后乃传书已卖出矣。有宋椠十二种，最初叶誉虎张岱珊梁众异等三人，合出六万元，杨不肯出让。乃以八万元，间接售于日本，其经手者，为北平琉璃厂之王某。恍惚迷离，将信将疑。最近乃展转从北平方面，得其售书总单，为转录如下：北宋本王摩诘集六册，二千元。宋本楚辞十二册，七千五百元。北宋本荀子十册，四千二百元。北宋本陶诗二册，三千五百元。宋本三谢诗一册，二千元。宋本范文正公文集八册，二千三百元。宋本柳先生文集二十四册，一万元。宋本管子十册，四千元。宋本韦苏州集六册，二千三百元。北宋本新序五册，六千元。宋本击壤集六册，三千元。北宋本说苑十册，五千五百元。宋本皇杜岑常四家诗集四册，一千八百元。吕东莱集（原单未定册数江刻书目二十四册），二千元。宋本蔡端明集十六册，六千五百元。宋本山谷刀笔十册，二千五百元。宋本晋书详节十册，二千元。宋本孙可之集二册，二千八百元。宋本会稽三赋一册，一千三百元。宋本云庄四六余话二册，二千元。以上共二十三种合洋八万五千三百元。与所传种类不符。内有二十一种，见楹书偶录；其余二种，见江建霞刻海源阁书目，原单注为“此均系宋板”。又谓载“楹书偶录极详”，然亦有偶录不载者，而吕东莱集，江刻书目，列入完本，已与单载不合。又宋椠柳河东集，杨氏藏本有二；一为添注重校音辨本，一为百家注本，均为二十四册。此以一万元之重价证之，恐是前一本。即南宋精椠，今日与昌黎集合印之最著名者也。其宋本庄子，闻别归周叔弢君，不在此批之列。究竟以上各项，是否属实，或传闻之误，此刻骤难决定。杨氏既以家藏书籍损失，又恐日后或再有不幸之事，继续发现，即于本年十二月十四十五两日，将劫余残损书籍，装置五十余箱，以火车运往济南商埠，自置之宅房中保藏。杨氏在津济两处，如（？）有住宅。主人杨敬夫君，向居天津。至济南则其太夫人住所也。书籍装运，类由家中雇二经手，仓卒入箱，并未查验，以致凌乱无次。且皆九爷不屑下顾之普通版本，然现在海源阁内，已无片纸只字之存留矣。”予阅此文后曾以王氏所开出售书单与古今所刊待售比勘，果皆无有，是此诸书，终于流落矣。宋本咸淳临安志残本，亦归藏园，藏园群书题记云：“庚午之秋，大盗俶扰青齐，窜入聊城县，尽劫海源阁杨氏藏书以去，于是宋元椠刻旧抄名校之本，锦裹缥函，风飞雨散，流落于历下胶澳津沽燕市之间，兼以其时，仓皇俵分，摧烧攘夺，往往一书而分割于数人，一函而散裂于各地，或甲拥其上，而乙私其下，或首帙尚存，而卷尾已毁，零乱错杂，至于不可究诘，余闻其事，私心摧丧，为之不怡者累日，以讲文籍被祸之酷，未有如是之甚者也。岁月既久，厂肆估人，或展转捆载而至，余感叹未终，雅不欲观，盖亦怵心世变，无意于储藏矣。至腊月将尽，董估廉之携咸淳临安志五册见示，阅之颇为心动，缘双鉴楼中地志一门，尚未有宋刊为之领袖，因以重价收之。今岁王君献唐，自历下来，言彼中尚有数册求沽，遂俛以代为谐价，旋斥去它书，勉筹四百金寄之，又二月而书箧邮至，通计前后所收，凡十有一册，存卷二十、二十一、二十四五、三十三至四十五、七十五至七十九、通得二十二卷，内刻本十一卷，（二十、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五、三十五至三十九、七十五、七十八）余十一卷，咸以抄写补入。考此书宋刊本，见于著录者，共有三部，其一为皕宋楼藏本，赋中所称临安百卷，分豆剖瓜，海盐常熟，荟萃竹垞者也。其二为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书，为吴氏拜经楼故物，凡抄补七十五卷，今存江南盋山图书馆。其三即海源阁此帙，为季氏延今书室故物，宋刊存者六十八卷，抄配者二十七卷，煌煌巨帙，海内鼎峙而三，其成之可谓艰矣。顾昔人所为腐心掌，苦索冥搜，勤勤补缀，仅而得完者，杨氏保藏三世，历五六十年，今一旦忽摧毁于凶暴之手，使鈲离断析，终古无合并之望，斯以深可悼叹也。是书据余所知，其尚可踪迹者，自余得十一册外，江君汉珊得九册，刘君惠之得一册，文求堂书肆得一册，厂市尚流传一册，视原书十分有五而犹不足焉。”一书之微，其转徙如此，讵不可喟邪。刘子新论，藏园题记中遍觅未曾著录，而穆天子传则山东王献唐君曾付之影印，黄荛翁手校，均照原迹原色，朱墨烂然，致可爱玩，余曾得一本，可谓下真迹一等者，其后记云：“十九年夏，聊城杨氏海源阁藏书散出，流落保定天津市肆，济南敬古斋亦收购多帙。时晋军入济，余交卸离馆，将束装旋里，适过敬古斋出示此书及顾千里校说文系传，展玩未久，炮声隐隐动天外，市语仓皇，瞬息万变，戏谓敬古主人，解职得一月修俸，备作资斧，世变臲卼，深恐书流域外，能倾囊相易乎？主人与余交久，慨然见许，挟书归寓，篝灯为系传校记，宵深人寂，万念怆动，数十里外，方且肉搏（原作薄）血飞也。未几晋军北去，余回馆供职，主人续续出其所藏，尽为馆中购致之。友人顾惕生先生，专治穆传，闻余存有此本，拟来济藉校，感其意诚，移写一本为赠。自后远地知交，时求假录，且怂恿印行，余既不胜其困，又以近人喜习此书，苦乏善本，荛翁先后手勘，益以惠顾两家旧校，合八本为一，尤利学者，其所据之九行二十二字本，为人间孤帙，亦复备具，书中旁行斜上，朱墨焕烂，余见荛翁勘书，殆以此册及刘子新论最为缜密矣。馆中收集金石，近已拓为海岳楼金石丛编，出书二集，复以余力编印海岳楼秘笈丛刊，即举是书为丛刊之一，色墨纸幅，题识印记，悉仍旧贯，既乞惕生先生为跋，复以楹书偶录诸书，先后著录抄刻之流别，斠勘之得失，稍肄穆传者皆有真鉴，不复赘及焉。二十三年元月，琅琊王献唐记于山东省立图书馆。”海岳楼金石丛编，曩曾收得临淄封泥文字，乃拓本非印本，若黄校穆传，似印本流传亦非甚多，亦可谓寒斋与海源阁一小因缘也。战火未息，戴甲满地，不知故家文献，散失者几何？得保存者又几何？孴钞既讫，不胜泫然矣。（三月廿二日）

（原载1944年4月16日《古今》第四十五期.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