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蒲松龄传

狂人

编按：小立欲作《文人传》，先成《曹雪芹传》、《吴敬梓传》（参看公号“历史消息”），又成此《蒲松龄传》，所传皆名人。或曰：“前人都写过传了，你有什么可写的？而且还用文言，无乃装逼之甚乎？”余谓不然。共状一阁，太白岂逊崔颢？兰亭两写，焉知来者不如今朝？且今世蒲松龄研究过剩（有《蒲松龄研究》、《蒲松龄传》诸书），然史家自命客观，幾于冷漠；小立则引为知己，如话家常。史笔文笔，其自有异，心声心画，各擅所长。诸文人传，当作如是观。

文|李元景

蒲松龄，字留仙，又字俭臣，别号柳泉，淄川人。父蒲槃，字敏吾，少肯研读，文效陶、邓，习举子业，终不第，然闭户读书不辍，是以宿儒无其渊博，后经商，积二十馀载，家资渐丰，常周贫建寺，后罹易代之乱，子女日繁之累，家道日落，无力延师以教子弟，乃躬育之。

明崇祯十三年，松龄生，渐长，质性喜书，勤于攻读，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籍甚。

松龄性朴厚，笃交游，重名义，周人之急，多侠义之气，孤介峭直，有君子之风。尝从张笃庆、李希梅结郢中诗社，以道义风雅相砥砺，往来唱和。同乡孙惠，时任给谏，其斯役佃属，或阴为恣睢，乡里莫敢言，唯松龄毅然上书千言以讽，给谏得书大惊，立饬其人。松龄平日放怀诗歌，高情逸致，厌见长官，以是足迹罕践公门。邑侯石年张公，仰慕文名，征召不出，后亲至其家，不得已而后见，厥后香岩石公亦如之。山东按察使于成龙使人来邀，松龄倦于奔波，高卧不起。毕刺史载绩见诗倾慕，父子尽礼敦劝，乃肯一往。诗坛领袖王士祯，素奇其才，数寓书，欲致门下，卒以病谢。

庚申，其母病，气促难眠，日夜叠枕瞑坐，转侧便溺，需人时时看顾，松龄独任其劳，四十馀日，辗转榻旁，须臾不离。后兄弟分居，松龄不欲与诸兄弟争产，仅得三间老屋及薄田数亩，且松龄一心肆力于古文词，无暇家计，加之食指日繁，乃辗转于缙绅之家，以糊家口，是以贫甚。幸得妻刘氏，温谨贞静，持家有道，乃不至冻绥，刘氏者，刘公季调女也。                  

初，刘公次女待字，松龄父托媒以通之，或訾其贫。刘公曰：“闻其为忍辱仙人，又教儿读，不以贫辍业，贻谋必无蹉跌，虽贫何病？”遂文定焉，又二年至松龄家，见松龄贫窭，乃助以纺绩，俭德持家，以故嗷嗷数口，频度凶年。

癸亥，松龄食饩，其时惨淡经营。冀博一第之心未甘，而终困于场屋，年五十馀尚希进取，刘氏止之曰：“君勿复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也，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松龄乃喟然叹曰：“是矣，其命也夫！”乃重吟旧文《拙叟行》，其辞曰：

生无逢世才，一拙心所安。我自有故步，无须羡邯郸。世好新奇矜聚鹬，我惟古钝仍峨冠。古道不应遂泯没，自有知己与我同咸酸。何况世态原无定，安能俯仰随人为悲观？君不见，衣服妍媸随时眼，我欲学长世已短。

既罢，乃灰心场屋，奋发砥淬，潜心著述。思及生平之侘傺失志，濩落郁塞之情，托诸悲歌慷慨之间，诗赋词章，集而帙者凡千馀首，序表婚启寿屏祭幛等文，计四百馀篇。而其蕴结未尽者，则又搜抉奇怪，积数年之力，著《志异》八卷，意在参破村农之谜，而大醒市媪之梦，警发薄俗，刺贪刺虐也。是书着笔神仙鬼狐，而憧憬致远；收罗异事奇闻，而寄意尤深。

或见其书，服其才学，而未知其生平心术，遂以轻薄讥之，松龄闻之曰：“余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凄寂冷落，每每搔头自念，亦悲不自胜，然本性固狂，痴且不讳，展如之人，积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泛泛六道，何可谓其无理哉？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之间乎？”

后松龄生计愈艰，乃辗转坐馆，然又不以门墙为限，即单寒之士，时以文艺来质，亦循循善诱，不辞疲倦，寄其进取。故尝自谓：“余之子孙若不至因贫废卷，尚得掇一芹以继书香者，皆平生曲成后学之报也”。

年七十，遂归老，不复远游。

康熙五十年十月，赴青州考贡，为岁贡生。癸巳九月，松龄子蒲筠嘱江南朱湘鳞为松龄绘像，松龄自题曰：“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馀日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子孙，亦孔之羞！”

康熙五十四年元旦，忽写一绝句云：“三百馀晨又一周，团栾笑语绕炉头。朝来不解缘何事，对酒无欢只欲愁。”写毕，自卜，不吉。是月初五日，其父忌辰，天气阴寒，诸子孙皆劝其勿往，反受其咄。归而病，二十二日，独自倚窗危坐，溘然以逝，年七十六。

松龄有四子，曰箬、篪、笏、筠。

赞曰：先生厄穷困顿，终老明经，文成锦绣而至老不达，悲夫！然《志异》一书，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寄意深远，旷怀永托。无需良史之辞，不恃飞驰之势，自能奕世流传。此岂侥幸官场，功名炙心之徒可同日而语者！是以先生虽终老一贡生，亦堪称素封一状元，可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