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吳承恩傳

狂人

编按：吴承恩之名妇孺皆知，其人则行迹渺茫。翻检史策，仅得明《淮安府志》本传一种。近人考据得力，刘修业为之《年谱》、为之长传，蔚然大观。然沈潜者尚考索之功，高明者多独断之学。小立此文，虽有钞掇之嫌（记吴锐事多用《先府君墓志铭》），尤见去取之功。殆求全责备，非其所长；执简御繁，本色当行。遂稍事点染，形神已备，纵射阳先生读之，亦谓知音矣。

文｜李元景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先世本涟水人。然不知何时自徙山阳，遭家穷孤，失谱牒，故三世以上莫能详也。高祖吴鼎，乏考。曾祖吴铭，尝任余姚训导。祖吴贞，仁和教谕。父吴锐，字廷器，晚号菊翁。天顺八年，贞卒于任所，锐仅四岁，贞妻梁夫人携之自仁和还山阳。吴家两世相继为学官，皆不显，贞卒后，家益贫。锐质性喜书，常索书于梁夫人，然以贫故，逾数岁乃遣之就社学先生。社中诸生，逢节咸持钱物献社学先生，唯锐不能也。是以社学先生勤教诸生，而独不教锐。锐辄从旁听窥，亦能尽得诸生所业者。社学先生奇之，欲遣之就乡学。谋諸梁夫人，梁夫人曰：“嗟乎！吴氏修文二世矣，若此耳。孤弱如斯，奈何？”其事遂寢。锐弱冠，娶徐氏，徐氏世卖采缕文縠，锐遂袭其业，日坐肆中，读古人书，少酒食遨熙之事，且贾不贰价。里中有赋役当出钱，锐率先贯钱待胥。胥至曰：“汝钱当倍”，则倍；“当再倍”，则再倍。或曰：“汝当倍人之庸”，则倍人之庸。或劝之讼理，锐曰：“吾室中孰非官者？然又胥怒，吾岂敢怒胥吏而犯官哉？”于是一市之人哄然以为痴也。

承恩幼时，某日入市中，市中人指曰：“是痴人家儿”。承恩归，哀啼不饮食，锐知之，笑曰：“儿翁诚痴，儿免为痴翁儿乎？”及承恩弱冠，见旧时易侮其父者，尽改节为恭敬。或胸怀有隐匿难人知者，即不难锐知，且诉以臆。乡里相聚为不善，卒遇公，皆面有赧容，一时散去。承恩于是喜，放言曰：“此殆痴效与！”是时锐方食，投箸起曰：“儿以我为夷外钩中攫人情乎？”愀然不悦，复曰：“吾虽百不及人，但未尝有机心。故形神不劳，衣食稍温饱，止矣！吾岂改本性而佯痴人前耶？”承恩闻言默然。锐少竞进之心而多田园之意，好读书，不问寒暑，诸子百家无不览。日饮酒，然不取醉，三爵后则颓然啸歌。遇好风日，即徐徐负手去，遍历近郊古寺中或大树下，俯仰徘徊。晚年特爱菊，自号菊翁，然又不种菊。生平鲜疾病，然某日买船泛城西大泽中，归而病，卒于嘉靖十一年三月十九日，年七十二。

弘治十七年，承恩甫周岁，则能从壁间以粉土画物，甚肖。稍长，邻父老命其画鹅，画飞者，邻父老曰：“鹅安能飞？”承恩仰天而笑，盖指天鹅云，邻父老吐舌异之，谓承恩幼敏，不师而能也。
    承恩幼好奇闻，在童子社学时，每偷市野言稗史，惧为父师诃夺，则求隐处以读之。是时，承恩与祭酒沈坤俱童稚，同试生儒郡县，一见相钦异，定交于数百人之中。嘉靖八年，葛木任淮安知府，毁淫祠，创淮安龙溪书院以训士子，文教蔚兴。承恩肄读于其间，甚狂，迂疏浪漫，不比数于时人，是以见笑骂于时俗。惟葛木异之，待之甚厚。

嘉靖十三年秋，承恩至南京应举，不第，归途游镇江金山寺，作七律《金山寺》以舒怀，其辞曰：

十年尘梦绕中泠，今时携壶试一登；

醉把花枝歌水调，戏书蕉叶乞山僧；

青天月落江鼋出，绀殿鸡鸣海日升；

风过下方闻笑语，自惊身在白云层。

归而病，是时葛木升任山西布政司右参政，过扬州，遣使至淮安慰勉之。次年，葛木病卒于山西任所，丧还过淮，承恩作《祭卮山先生文》。

嘉靖二十九年夏，承恩以岁贡入都，非所愿，乃作诗《庚戌寓京师迫于归志呈一二知己》，其辞曰：

世味由来已备尝，鸥心宁复到鹓行；

纵令索米容方朔，未必含毫象子长；

六月车尘惊客鬓，连宵乡梦绕山堂；

明珠有赠惭无报，系在罗襦未敢忘。

寻南归，乃效唐人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作《禹鼎志》。后承恩失意穷孤，辗转飘零，虽与沈坤、朱曰藩、李春芳、文征明、何良傅诸人游，然性傲狂狷，不愿折节以求聞达，是以贫益甚。乃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沉辞渊深，以戏言寓诸幻笔；浮藻云峻，融人神成乎巨帙，著《西游记》一书。

嘉靖四十五年，承恩年六十余，屡困场屋，为生计所迫，乃出任长兴县丞，与徐中行、陈文烛相善。是时陈文烛守淮安，逢徐中行过淮安，三人乃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诗不倦，承恩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蓄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溢缥囊于无穷也难矣！”

隆庆二年，长兴县令归有光为大吏所恶，迁顺德通判。先是，承恩亦不谐于长官，为人诬告，罢归。益以诗文自娱，历十余年，以寿终。奈绝世无继，手泽多亡。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厘为四卷，刊行于世。旧友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

赞曰：先生耿介狷直，身遭孤穷而无所附丽，仅以县丞終，岂不贤哉？观先生之文，清而不薄、淡而能隽，戏笔而存至理，神怪而多人性，非文人之翘楚，其孰能為之？先生遗稿多亡，行迹亦無可考，景虽鄙拙，常恐令名湮而不彰，乃不避浅陋，谨成此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