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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陈寅恪:從史實論切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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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6 11:48: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陸法言之切韻,古今中外學人論之者眾矣。無所通解,故不敢妄說。茲僅就讀史所及,提出其語音系統一問題,以供參考。凡所討論,大抵皆屬於濕是指範圍,至關於音韻學之專門性質者,則少涉及。此非為謹守“不知為不知”之古訓,亦藉以藏拙云爾。
顏氏家訓音辭篇云:
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熙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兹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喻,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覆古今,為之折衷。榷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吴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寅恪案,顏黃門之時,金陵十庶語音,所以有如此鉅異者,恐不得不推源於兩晉之世。蓋自司馬氏平吳以來,中原衆事,頗為孫悟移民所崇尚,語音亦其一端,如抱朴子外篇譏惑篇略云:
上國眾事,所以勝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余以為廢已習之法,更勤苦以學中國之書,尚可不須也。況於乃有轉易其聲者,以效北語,既不能便良,似可恥可笑。所謂不得邯鄲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
即可為證也。洎乎永嘉之亂起,人十南流,則東晉南朝之士族階級,無分僑舊,悉用北音,自不足怪矣。寅恪昔年嘗草一文,以論其事,題曰東晉南朝之吳語,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壹分,讀者幸取而并觀之。惟此一問題,實為解決陸法言切韻語言系統關鍵之所在,故不憚重複之譏,仍略為考辨於此。
宋書捌壹顧琛傳云:
先是,宋世江東歸達者,會稽孔季恭,季公子靈符,吳興丘淵之,及琛,吳音不變。
寅恪案,晉室南渡之初,僑姓之握政權者,如王導之類,雖往往用吳語延接士庶,以籠絡江東人心(見世說新語排調篇劉真長時間王丞相時條劉注),然必能保存其固有之北語,要無可疑。
而吳中舊姓,雖好自矜尚,如陸玩拒婚王導(件事說新語方正篇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緣吳人條,及晉書柒柒陸曄傳附弟玩傳,亦可參考世說新語排調篇陸太尉詣王丞相條。)可為其例。然江表士流,自吳平以後,即企羨上國衆事,諒其中當亦多有能操北音者。迨東晉司馬氏之政權既固,南上之地位日漸低落,於是吳語乃不復行用於士族之間矣。史言宋世江東貴達者,唯孔季恭靈符父子、丘淵之、顧琛四人,吳音不變,是其餘江東貴達不操吳音可知。而此種風尚,必承自東晉,顧可推見也。又如張敞者。乃東晉末人(參宋書肆陸南史叁貳張邵傳),其著書也,據顏氏家訓書證篇所言:
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敞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遂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
知其猶未免隨鄉音而訛謬,殆雖操北語而不能盡脫鄉音歟?及其兄之孫張融,(邵兄袆,袆子暢,暢子融,祥南史叁貳張邵傳。)則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云:
(宋孝武世)出為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融神色不動,方作陸生詠,賊異之而不害也。
是臨危難而猶能作洛生詠,推究其故,豈不即以平日熟諳北語邪。然則南士之語音逐漸同化於僑姓高門,斯足為一例證矣。此後顏黃門論音辭,竟謂“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辨”者,蓋南朝疆域內,士族悉操北音,雖南士亦鮮例外,庶族則操吳語,其寒族北人之久居南土者,亦不免為所同化,如王敬則本自臨淮射陽南遷,而延接士庶,皆以吳語(見南齊書貳陸南史肆伍王敬則傳),似可為一例也。
抑更有可論者,永嘉南渡僑寓建業之勝流,率皆典午中朝仕居洛下之名士。此類名士,其父若祖,本多為翊成司馬氏帝業之功臣,其遠祖則又東漢時以經明行修致身通顯之儒士也。洛陽者,東漢、曹魏、西晉三朝政治文化之中心,而東晉、南朝之僑姓高門,又源出此數百年來一脈綿延之仕族,則南方冠冕君子所操之北音,自宜以洛陽及其近傍為標準矣。世說新語雅量篇略云: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謝神意不變,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於色。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
劉孝標注云:
按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後名流多學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同書清詆篇云:
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劉注云:
洛下書生泳,音重濁,故云老婢聲。
寅恪案,所謂“洛下書生詠”,殆即東晉以前洛陽之太學生以誦讀經典之雅音(此“音”字指語音而言,非謂音樂也。)諷詠詩什之謂也。此種都邑雅音,較之時傷輕清之吳越方音,固相懸殊,但較之多涉重濁之燕趙方音,實亦有別(說詳下)。而顧長康至以“老婢聲”相譏,其故何邪?據晉書柒玖謝安傳云:
安少有盛名,時多愛慕。鄉人有罷中宿縣者,過詣安。安問其歸資,答曰:有蒲葵扇五萬。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師士庶競市,價增數倍。安本能為洛下書生詠,有鼻疾,故其音濁,名流愛其詠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學之。
同書玖貳文苑傳顧愷之傳云:
愷之矜伐過實,少年因相稱譽以為戲弄。又為吟詠,自謂得先賢風制。或請其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義熙初,為散騎常侍,與謝瞻連省。夜於月下長詠,瞻每遙贊之。愷之彌自力,忘倦。瞻將眠,令人代己,愷之不覺有異,遂申旦而止。
蓋當日之謝安,為風流之宗主,凡所言行,時多愛慕。蒲葵扇之價增數倍,洛生詠之風靡一時,皆受其影響也。洛陽舊音,本無偏失,而謝安以鼻疾之故,發重濁之音,時流之作洛生詠者,遂奉為楷模,斅其訛變。顧長康所致譏者,實指此病而言也。又長康自謂得先賢風制,豈即指謝安以前之舊規歟?至於世說新語排調篇云:
初,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家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晉書謝安傳作“掩鼻”)曰:“但恐不免耳。”
則謝安即未諷誦詩什,此所謂“捉鼻”或“掩鼻”,殆作戲言時之意態,蓋與洛生詠無所關涉也。復次,東晉南朝之士流與所謂“楚言”,亦頗致不滿,所以然者,各地之方言不能一律,而南方士族所崇尚操用者,則為洛陽舊音之故也。宋書伍貳庾悅等傳云:
史臣曰: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
寅恪案,劉宋皇室之先世,本非清顯,而又僑居於北來武裝集團所萃聚之京口,故既未受建業士人即操洛陽雅音者之沾溉,又不為吳中庶族即操吳語者所同化,此所以累葉江南而其舊居彭城即楚地之鄉音無改也。沈休文以宋高祖“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是南朝士流之鄙視楚音,據此可見矣。又世說新語豪爽篇云: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
宋書伍壹宗室傳長沙景王道憐傳(南史壹叁宋宗室傳長沙景王道憐傳同)云:
道憐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為,多諸鄙拙。
寅恪案,王敦之家世與廬江有關(參晉書叁叁王祥傳)。劉道憐先世所居,本為彭城,此二地雖皆在漢、魏、晉、南北朝所謂“楚”之範圍,然此二條中之楚實為形容詞(陸雲與兄機書亦有音楚文楚之語),殆即由地名之“楚”所引申,而與田舍一詞為連類,用作“都邑”及“文雅”之對文者。固不可徑謂“語音亦楚”及“言音甚楚”為楚音也。
又北朝之使臣與晚渡之流輩,共語音亦往往為南方人士所輕笑者,蓋北人多不能操用純正都邑之語音故也。(高歡於天平元年遷洛陽四十萬戶於鄴,見北齊書貳神武紀下,故高齊之都城雖在鄴,而衣冠人物悉承洛陽,其語言宜同於洛下也。)據北齊書叁伍裴讓之傳附弟讞之傳(北史叁捌裴佗傳附子讞之傳同)云:
楊愔每稱歎曰:河東士族,京官不少,唯此家兄弟(裴讓之、諏之、讞之兄弟也),全無鄉音。
則知河東士族任職京師者,除裴氏兄弟外,均不免雜有其響音矣。又北史捌壹儒林傳上李業興傳略云:
李業興,上黨長子人也。祖虯,父玄紀,并以儒學舉孝廉。業興家世農夫,雖舉殖,而舊音不改。梁武問其宗門多少,答云:“薩四十家。”使還,孫騰謂曰:“何意為吳兒所笑。”對曰:“業興猶被笑,試遣公去,當著被罵。”
足徵業興以家世農夫之故,全操鄉音。此蓋亦極端之一例,斯所以見笑於梁人也。他如梁書肆捌儒林傳盧廣傳略云:
盧廣,范陽涿人,自云晉司空從事中郎諶之後也。諶沒死冉閔之亂,晉中原舊族,諶有後焉。廣少明經,有儒術。天監中歸國。時北來人儒學者,有崔靈恩、孫詳、蔣顯,并聚徒講說,而音辭鄙拙,唯廣言論清雅,不類北人。
夫盧廣以北人於天監中入梁,自不應為吳語。而史稱其言論清雅,不類其他北人之音辭鄙拙者,蓋盧廣能操洛陽都邑之語音,亦裴氏兄弟之比,與南方士族所操之北語較為接近。若崔靈恩、孫詳、蔣顯諸人者,則縱不必如李業興之士音不改,當亦不能如裴氏兄弟之全無鄉語,此所以亦不免於招致“音辭鄙拙”之譏也。至陳書拾周鐵虎傳(南史陸柒周鐵虎傳同)云:
周鐵虎不知何許人也,梁世南渡,語音傖重。
則李業興以儒學著聞,尚自土音不改,周鐵虎本為北來武夫,其語音傖重,更不足異矣。又梁書肆捌儒林傳沈峻傳(南史柒壹儒林傳沈峻傳同)略云:
沈峻,吳興武康人。家世農夫,至峻好學,與舅太史叔明師事宗人沈麟士,在門下積年,晝夜自課。吏部郎陸倕與僕射徐勉書薦峻曰:凡聖賢可講之書,必以周官立義,則周官一書,實為群經源本。此學不傳,多歷年世。北人孫詳、蔣顯亦經聽習,而音革楚、夏(寅恪案,魏書術藝傳江式傳云“音讀楚、夏,時有不同”,顏氏家訓音辭篇云“著述之人,楚、夏各異”,皆以“楚”“夏”對舉,并同此例,其“楚”字,蓋據孟子滕文公篇許行章之古典,以楚為夷,即“非正統”之意,與本文所論之“楚言”,實不相關涉也。)故學徒不至。惟助教沈峻,特精此書。
沈峻雖為吳人,而又家世農夫,然學習經典,必操雅音,此其講論周官所以異於晚渡北人如孫詳、蔣顯輩流之音革楚夏,而為南士陸倕僑人徐勉所推重也。否則吳語最為南方士流所賤視。觀於顏氏家訓音辭篇“閭裡小人,北方為愈”之論可知。若沈峻不諳洛下舊音,又何由至此邪?更就顏黃門論金陵洛下士庶語音之優劣觀之,知其必有一衡度之標準,此標準為何?殆即東漢、曹魏、西晉以來居住洛陽及其近傍之士大夫集團所操之雅音是也。何以言之?據音辭篇中:
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教言可變。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
諸語,則知當日金陵之士庶,各操不同之音辭,而洛陽之朝野,其語音殊無所差別也。更據諸語,又可知顏黃門乃以金陵士族所操之語為最上,以洛陽士庶共同操用之語居其次,而以金陵庶人所操之語為最下也。其所以有此評斷者,音辭篇云:
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
乃就庶人所操之音辭而比較言之,蓋切韻序云:
吳、楚則時傷輕清。
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云:
方言差別,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為鉅異,或失在浮清,或滯於沈濁。
是吳音之特點為輕清,斯即南方庶人所操用者。此種語音,既與洛陽舊音大相懸殊,宜顏黃門曰之為最下矣。而世說新語言語篇云:
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吴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
此所謂吳聲,乃指音樂而言,即“鄭聲”之比,觀通典壹肆伍樂典歌條所紀:
“梁世”內人王金珠善歌吳聲西曲。
及:
次有韓法秀,又能妙歌吳聲讀曲等,古今獨絕。
可知非吳語之謂也。世說以此條列於言語篇,不過記述羊孚對語之雋妙耳。
音辭篇又云:
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
乃就士族所操之音辭而比較言之。蓋當時金陵士族操北音,故得云“南染吳、越”也。夫顏黃門比較當日南北士庶之音辭,以南方冠冕君子所操用者為最優,而又謂其亦有深弊,豈非於心目中本懸有一絕對之標準,此標準亦即未染吳、越語音時殆即東晉過江時僑姓士族所操用之洛陽舊音邪?又同篇云:
吾家子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云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倉頡訓詁,反稗為逋賣,反娃為於乖。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閒。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譌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
然則顏黃門督正子女之音辭,最為稽古,而於古語之中,亦有所取捨者,其故乃在著述之人,楚、夏各異也。東漢鄭玄以前,不解反語,輕重清濁,猶未可曉。是西漢及其以前之古語,自不易考。而東漢伊始,以迄於西晉,文化政治之中心均在洛陽,則洛陽及其近傍之舊音,即顏氏所視為雅正明晰之古音,固可推見也。至金陵士族與洛下士庶所操之語言,雖同屬古音洛陽之音系,而一染吳、越,一糅夷虜,其駁雜不純,又極相似,然顏黃門特謂“冠冕君子,南方為優”者,宜亦有故。考音辭篇又云:
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吾见王侯外戚,语多不正,亦由内染贱保傅,外无良师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尝对元帝饮谑,自陈“痴钝”,乃成“飔段”,元帝答之云:“‘飔’异凉风,‘段’非干木。”谓“郢州”为“永州”,元帝启报简文,简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隶。”如此之类,举口皆然。元帝手教诸子侍读,以此为诫。
據此,東晉、南朝時之士庶二階級,其劃分固嚴,其接觸則密。雖貴為王侯,而猶以吳中庶人為保傅。且洛陽舊音,為金陵士族所保存沿用,自東晉歷宋、齊以至顏黃門時,已達二百數十年之久,則沾染吳音,自所難免也。雖然,江左二百餘年來,乃僑人統治之世局,當初僑人以操洛陽正音標異於南人,洛生詠遂得見重於江表;此後北語吳語成為士庶階級之表徵,洛陽舊音之保守自必因此而愈固矣。若中原舊壤,則迭經大亂,永嘉紛擾,伊、洛丘墟,貴戚重臣,駢頸受戮於胡羯;文儒名士,接踵寄命於江東,衣冠禮樂,流散既多,太學音辭,保存匪易。迨北魏孝文遷洛,禁斷胡語,一從正音,然其時洛陽之音辭,經二百年自然之嬗蛻訛變,當已非永嘉時之舊矣。況六鎮亂後,洛陽又為秀容契胡所摧殘,復受北鎮鮮卑之統治乎?是知顏黃門以南方士族之語音更勝於北方朝野者,乃以洛陽舊音為標準而比較言之也。明乎此,然後於陸法言切韻之語音系統,始可得一正確之瞭解。北平故宮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載陸氏序文略云:
昔开皇初,有仪同刘臻、顏外史之推、盧武陽思道、李常侍若、蕭國子該、辛諮議德源、薛吏部道衡、魏著作彥淵等八人,同诣法言门宿。夜永酒阑,论及音韵。以今声调,既自有别。诸家取舍,亦复不同。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又支脂鱼虞,共为一韵;先仙尤侯,俱论是切。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吕静《韵集》,夏侯该《韵略》,阳休之《韵略》,周思言《音韵》,李季节《音谱》,杜台卿《韵略》等,各有乖互。江东取韵,与河北复殊。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颜外史蕭國子多所决定。魏著作谓法言曰:「向来论难,疑处悉尽,何為不随口记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法言即烛下握笔,略记纲紀,後博问辩,殆得精华。於是更涉余学,兼从薄宦,十数年间,不遑修集。今返初服,遂取诸家音韵,古今字书,以前所记者,定为《切韵》五卷。部析毫厘,分别黍累,非是小子专辄,乃述群贤遗意,于时岁次辛酉大隋仁寿元年也。
寅恪案,近世論陸法言切韻之學人,多有謂其為西元七世紀初之長安方言者,殆即根據序末有“大隋仁壽元年”之記載,以為仁壽元年為西歷六○一年,而長安又為隋之京師也。其實若就序一加考察,則知此說殊有可疑,今請就消極與積極兩方面述之於下:
自消極方面言,切韻之語音系統,似與七世紀初之長安方言無所關涉,此可以三事證之。
陸法言自述其書之成,乃用開皇初年劉臻等八人論難之記錄為準則,以抉擇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之是非而寫定,是此書之語音系統,並非當時某一地行用之方言可知。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陸法言於寫定切韻之時,雖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為參考,然其序中特標出呂靜、夏侯詠、陽休之、李季節、杜臺卿五家之書,而北平故宮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韻目下陸注與諸家分韻之異同,亦唯此五家,足徵此即陸氏編撰所用之主要資料。(寅恪案,黎庶呂廣韻本所載陸氏序文中又有周思言音韻一書,今所見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貳仟壹柒貳壹貳玖,倫敦博物院藏敦煌寫本斯坦因號貳仟伍伍切韻殘卷及北平故宮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中之陸序並無此五字;而王仁昫本韻目下之陸氏原注,亦全未涉及周書,頗疑此為後人訛增者,又周思言其人,今亦不能確考。)考魏書玖壹術藝傳江式傳略云:
晉世義陽王典祠令任城呂忱表上字林六卷。忱弟靜,別放故左校令李登聲類之法,作韻集五卷,宮商角徵羽各為一篇,而文字與兄便是魯、衛,音讀楚、夏,時有不同。
寅恪案,呂靜為魏晉時人,其本貫為任城。洛陽為曹魏、西晉政治文化之中心,任城似即呂靜及其兄呂忱出生居住之所在,是呂氏兄弟之書,雖聲讀楚、夏,時有不同,要其差異當在任城鄉音與洛陽京畿之音,自與關中之方言無涉也。
隋書叁貳經籍志經部小學類云:
四聲韻略十三卷 夏侯詠撰
同書叁叁史部正史類云:
漢書音二卷 夏侯詠撰
顏氏家訓書證篇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并讀數千卷書,皆疑是譙周。
舊校本注云:
一本“該”字下住云,和宮傳凝本作“諺”作“詠”,未定。
李涪刊誤下云:
切韻始於後魏校書令李啓(登)撰聲韻十卷,游(當是梁字之形偽)夏侯詠撰四聲韻略十二卷。
寅恪案,巴黎國民圖書館藏敦煌寫本及倫敦博物院藏敦煌寫本切韻序之夏侯詠,王仁昫本黎庶昌本并作夏侯該,今參校史籍,知“該”字乃“詠”字之形偽。關於夏侯詠之家世里居,頗難詳考。據陸氏序文於詳述五家之書各有乖互下記接“江東取韻與河北復殊”之句,似此五家之書,皆為河北人士之著作,但據顏氏家訓書證篇及李涪刊誤之語,則詠乃南朝之儒流,惟其里居與關西無涉,實無可致疑者也。陸氏以河北與江東為對文,乃指北方與南方而言,但高齊鄴都,居河之北,故當時人所謂河北,實目北齊之疆域,固不能兼括關西也。)
北齊書肆貳陽休之傳略云:
陽休之,字子烈,右北平無終人也。父固,魏洛陽令。休之弱冠,擅聲幽州,刺史常景、王延年并召為州主簿。魏孝昌中,杜洛周破薊城,休之南奔章武,轉至青州。休之請其族叔伯彥等曰:宜潛歸京師。諸人多不能從,休之垂涕別去。六年,除正尚書右僕射。未幾,又領中書監。周武平齊,與吏部尚書袁聿修十八人同徵,令隨駕,後赴長安。大象末,除和州刺史。隋開皇二年罷任,終於洛陽,年七十四。
北史李靈傳附公緒傳略云:
公緒,字穆叔,魏末為冀州司馬,屬疾去官,絕跡贊皇山,誓心不仕。公緒弟概,字季節,少好學,為齊文襄大將軍府行參軍,後為太子舍人,為副使聘於江南,還,坐事解。後卒於並州功曹參軍。撰戰國春秋及音譜,並行於世。(寅恪案,李季節名概,與法言祖概之名同,法言避家諱,故以字稱之。
隋書杜臺卿傳略云:
杜臺卿,字少山,博陵曲陽人也。父弼,齊衛尉卿。臺卿少好學,仕齊著作郎、中書黃門侍郎。及周武帝平齊,歸於鄉里。開皇初,被徵入朝。臺卿患聾,不堪吏職,請修國史,上許之。十四年,上表請致仕,疎以本官還第,數載,終於家。
寅恪案,陽、李、杜三人,并為河北之儒流,且皆於齊世仕宦清顯。陽休之於齊亡之歲,年已六十有九。杜臺卿與隋世被徵,已患聾不堪吏職,是其韻書之撰集,乃在入關以前,可以推見也。至李季節,則卒年無考。而史傳未載其入關事蹟,豈終於齊世耶?然則陸法言編撰切韻所用之主要材料,全無關中人士之著作。此可注意者二事也。
陸序中既標明“遂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前所記者,定之為切韻五卷”之語,復以“非是小子專輒,乃述群賢遺意”為言,則開皇初年論難所作之決定,即仁壽元年陸氏撰述所奉之準繩,可以無疑也。考隋書盧思道傳略云:
盧思道,字子行,范陽人也。祖阳乌,魏秘书监。父道亮,隐居不仕。思道聪爽俊辩,左仆射杨遵彦荐之于朝,解褐司空行参军,长兼员外散骑侍郎,历主客郎、给事黄门侍郎,待诏文林馆。周武帝平齐,授仪同三司,追赴长安。未几,以母疾还乡。后除掌教上士,高祖为丞相,迁武阳太守,非其好也。岁馀,被征,奉诏郊劳陈使。顷之,遭母忧,未几,起为散骑侍郎,奏内史侍郎事。是岁,卒于京师,时年五十二。
北史李崇傳略云:
李崇,頓丘人也。崇從弟平。若聰敏,頗傳家業,風采詞令,有聲鄴下。后兼散骑常侍,善讽诵,数奉旨咏诗,韩长鸾等忌恶之,密构其短,坐免官。未几,诏复本官。隋开皇中,卒于秦王府谘议。
隋書辛德源傳略云:
辛德源,字孝基,陇西狄道人也。祖穆,魏平原太守。父子馥,尚书左丞。德源沈静好学,少有重名。齐尚书仆射杨遵彦、殿中尚书辛术,皆一时名士,見德源,并虚襟礼敬,累遷比部郎中,復兼通直散騎常侍。聘於陳,及還,待詔文林館,除尚書考功郎中。及齐灭,仕周为宣纳上士。高祖受禅,不得调者久之,隐於林虑山。德源与武阳太守卢思道友善,时相往来。蜀王秀聞其名而引之,居數歲,奏以为掾,後转谘议参军,卒官。(寅恪案,辛德源之族人皆仕北齊,隴西乃其郡望,非其里居也。)
隋書薛道衡傳略云:
薛道衡,字玄卿,河东汾阴人也。祖聪,魏济州刺史。父孝通,常山太守。道衡六岁而孤,专精好学,尚书左仆射弘农杨遵彦,一代伟人,见而嗟赏。授奉朝請。武平初,诏与诸儒修定五礼,除尚书左外兵郎。与范阳卢思道、安平李德林齐名友善。寻拜中书侍郎。后与侍中斛律孝卿参预政事。及齐亡,周武引为御史二命士。后归乡里,自州主簿入为司禄上士。高祖受禅,坐事除名。后授内史侍郎。煬帝嗣位,拜司隶大夫,将置之罪。帝令自尽,时年七十。(寅恪案,通鑒紀煬帝紀繫賜道衡自盡事於大業五年,據此推之,齊亡之歲,道衡年三十有八。)
隋書魏澹傳略云:
魏澹,字彦深,钜鹿下曲陽人也。父季景,齊大司農卿,稱為著姓,世以文學自業。澹與尚書左僕射魏收、吏部尚書陽休之、國子博士熊安生同修五禮。除中書舍人。復與李德林俱修國史。周武帝平齊,授納言中士。及高祖受禪,出為行臺禮部侍郎。尋為散騎常侍,聘陳主使。還。除太子舍人。數年,遷著作郎,仍為太子學士。高祖詔澹別成魏史。未幾,卒,時年六十五。(寅恪案,唐臣避高祖諱,率改“淵”為“深”,如魏書玖肅宗紀及元湛墓誌之廣陽王淵,北史紀傳則做廣陽王深,魏書捌拾之侯淵,北史肆玖則作“侯深”,皆其例也。或改“淵”為“泉”,如魏書柒柒羊深傳云:“羊深字文淵。”北史叁玖羊祉傳附子深傳則云:“深字文泉。”是其例也。今考岑仲勉先生元和姓纂四校紀八去聲八未魏氏條引舊唐書壹玖叁列女傳宋庭瑜妻魏氏傳云:“隋著作郎彥泉之後也。”明彥深彥泉皆避唐諱所改。可參劉盼遂先生文字音韻論叢:廣韻敘錄校箋。)
隋書陸爽傳略云:
陸爽,字開明,魏郡臨漳人也。(寅恪案,俱北史陸俟傳,知陸爽本“代人”,即出鮮卑步六孤部。魏孝文遷洛改為河南洛陽人。此云魏郡臨漳人也,高齊復自洛陽還都於鄴之故也。)祖順宗,魏南青州刺史。父概之,齊霍州刺史。爽少聰敏,齊尚書僕射楊遵彥見而異之。年十七,齊司州牧、清河王岳召為主簿,擢殿中侍禦史,俄兼治書,累轉中書侍郎。及其滅,周武帝聞其名,與陽休之、袁叔德等十餘人俱徵入關。開皇十一年,卒官,時年五十三。子法言,敏學有家風,釋褐承奉郎。
寅恪案,盧思道、李若、辛德源、薛道衡、魏澹諸人,高齊之世,咸以儒學辭藻著聞,又皆敭歷清要。及齊室覆亡,相繼西入,并已及中年矣。陸法言從父爽入關,雖為後進,然開皇之初,即已隨附諸賢,握管記錄,是齊亡之時,當非幼小可知,然則此諸人者,雖終於楊隋之世,但其出生成長之地,俱在東方,宜非操用長安之方言者也。
北史顏之推傳略云:
顏之推,字介,琅邪臨沂人也。祖見遠,父協,並以義烈稱。之推年十二,遇梁湘東王自講莊、老,之推便預門徒。湘東遣世子方諸鎮郢州,以之推為中撫軍府外兵參軍,掌管記。“侯”景平,還江陵。時湘東即位,以之推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後爲周軍所破,大將軍李穆重之(時李穆從于槿破江陵),送往弘農,令掌其兄陽平公淵遠書翰。遇河水暴漲,具船將妻子奔齊,文宣見,悅之,即除奉朝請,引於內館中,後以為中書舍人,尋除黃門侍郎。齊亡入周。大象末,為御史上士。隋開皇中,太子召為文學,深見禮重。尋以疾終。
寅恪案,琅邪顏氏乃江東僑姓高門,據顏氏家訓終制篇云: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
知其世居建鄴,之推生卒之年,雖史文不載,然錢大昕疑念錄壹云:
顏之推六十餘介,本傳不書卒年,據家訓序致篇云:年始九歲,便丁荼蓼。以梁書顏協卒年證之,得其生年。又終制篇云:吾已六十餘,則其卒蓋在開皇十一年以後矣。
其說甚確,可以為據。以之推生於中大通三年推之,則江陵陷沒時,即梁承聖三年,之推年二十有四,惟此時之推雖一度入周,然僅至弘農,且旋即奔齊,是未嘗到達長安。及周武滅齊,之推西入時,年已四十七矣。
隋書陸文學傳劉臻傳略云:
劉臻,字宣摯,沛國相人也。父顯,梁尋陽太守。臻年十八,舉秀才。元帝時,遷中書舍人。江陵陷沒,複歸蕭詧,以為中書侍郎。周冢宰宇文護辟為中外府記室。(中外府及都督中外諸軍事府,參通鑑壹陸柒陳紀高祖紀永定元年四月宇文護殺齊軌條胡注。)
寅恪案,劉臻亦是南朝僑人,其父劉顯以博涉知名於梁世(參梁書劉顯傳,顏氏家訓書證篇),且且歷居中央清要之職。是臻之幼年必多居於建鄴可知。考宇文泰以西魏恭帝三年卒,宇文護始握兵權,據開皇十八年臻年七十二推之,是年臻應三十歲。次年二月,護為冢宰,臻年三十一歲,則臻入關之時,固不得早於三十歲也。
隋書儒林傳何妥傳附蕭該傳略云:
蘭陵蕭該者,梁鄱陽王恢之孫也。少封攸侯。梁荊州陷,與何妥同至長安。開皇初,拜國子博士,奉詔書與妥正定經史,該後傳漢書及文選音義,咸為當時所貴。
寅恪案,蕭該乃梁之宗室,即梁武帝之從孫(鄱陽王恢為梁武帝之第九弟),自宜少居於建鄴。又該生卒之年,雖難確考,然史稱其余何妥同至長安,諒入關之時,已著名聲,殆非幼小矣。
據上所引,則知編撰切韻之陸法言,及決定其原則之諸賢,全無世居關、隴之人士,此可注意者三事也。
就積極方面言之,切韻內所刊之字音,實以東漢、曹魏、西晉時代洛陽京畿之舊音為主要因素,此亦可以二事證之。
切韻序云:
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涉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
寅恪案,陸法言序文述各地方言之失,而獨不及中原一區,則中原即洛陽及其近傍之語音,乃諸賢所視為正音者無疑。至其所以有此種評斷者,亦以中原之音爲準,而比較言之者耳,此可注意者一事也。
切韻序云:
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除削舒緩,顏外史蕭國子多所決定。
寅恪案,北平故宮博物院影印唐寫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之韻目下有陸氏之原注(參唐蘭先生跋語),其注文有一通例,即於某韻目下注云,甲氏與他一韻同,乙氏別,今依乙氏是也。此一通例,乍視之似陸氏之寫定切韻乃唯取其別而不依其同者,但詳繹之,則知其殊為不然。何以言之,顏氏家訓音辭篇略云:
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不可依信。
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而王仁昫本切韻則成在四十一清,仍在四十九蒸,宏在四十耕,登在五十登,此切韻不從韻集之合者也。韻集以為奇益石分作四章,而切韻則為奇同在五支,益石同在十七昔,此切韻不從韻集之分者也。然則切韻於諸家韻書,固非專取其韻部之別者而捨其同者,特陸氏於注文中不載捨其韻部之別者而取其同者耳。夫諸賢之論難,與切韻之寫定,既於南北古今之音或是之或非之,故或取之或捨之,自必有一抉擇之標準。此標準既非為漫無系統之嚴分,則諸賢心目中乃有一成為系統之標準音存在無疑也。夫既有標準音矣,而於捃選除削之際,多所取決於顏、蕭,豈不以顏、蕭所操用者較近於此一標準者邪?顏、蕭者,皆永嘉南渡僑人之子孫也。之推八世祖顏含,本是中朝之勝流,及過江以後,遂僑寄於建鄴,自是七世墳塋皆葬幕阜山。(參顏氏家廟碑,晉書孝友傳顏含傳,元和姓纂上平聲二十七刪琅邪顏氏條。)則之推所操用者,必為東晉以前之洛陽舊音也。(東晉南朝居住建鄴之文化士族皆操用永嘉南渡以前之洛陽舊音,已詳見前論。)至於蘭陵蕭氏,其初雖非文化高門,但梁武在齊代曾預齊竟陵王子良八友之列,是已染習名士之風流雅道,及昇爲帝王,其子孫遂多以文采卓著矣。蕭該為梁武之從孫,而以儒學知名,自非顏黃門所謂“膏粱難整”之比,宜其操用雅正之音辭,一同建鄴之士族也。至此乃可於陸氏序文中此節作一解釋曰:諸賢於討論音韻之時,其心目中實以洛陽舊音為標準者。而南北朝時金陵士族與洛陽朝野所操之語音雖同屬此一系統,然經三百年之變化,均已非古昔之舊觀,故必須討論其是非以決定所取捨。討論之結果,得一折衷一是之意見,即謂南方士族之音聲較近於此一標準,於是捃選除削,乃多取決於顏、蕭。惟顏、蕭之音聲亦不能盡合於此一標準,序文所以以“蕭、顏多所決定”為言,即謂非全由蕭、顏決定者亦職是之故。此可決意者二事也。
更綜括以上論之,陸法言之寫定切韻,其主要取材之韻書,乃關東江左名流之著作。其決定原則之群賢,乃關東江左儒學文藝之人士。夫高齊鄴都之文物人才,實承自太和遷都以後之洛陽,而東晉、南朝金陵之衣冠禮樂,亦源自永嘉南渡以前之京邑(即洛陽),是切韻之語音系統,乃特與洛陽及其附近之地域有關,自易推見矣。又南方士族所操之音聲,最為接近洛陽之舊音;而切韻一書所遵用之原則,又多所取決於南方士族之顏、蕭。然則自史實言之,切韻所懸之標準音,乃東晉南渡以前,洛陽京畿舊音之系統,而非陽隋開皇、仁壽之世長安都城行用之方言也。
或有疑者曰:若如所論,切韻所懸之標準音,乃是洛陽之系統,然李涪刊誤下論陸氏之切韻云:
然吳音乖舛,不亦甚乎。
又云:
夫吳民之言,如病瘖風而噤,每啓其口,則語淚(戾?)喎吶,隨筆下聲,竟不自悟。凡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蓋居天地之中,屏氣特正。予嘗以其音證之,必大哂而異焉。
則切韻音切必異於東都,此說毋乃不能成立邪?
        應之曰:古今言語,訛變至多。切韻之語音系統,乃東晉以前之洛陽舊音,李涪所處之時代,約當唐末僖昭之世(參新唐書叛臣傳下王行瑜傳,舊唐書李石傳附弟福傳,新唐書宗室世系表大鄭王房表)。前後相距已約歷六百年之久矣。(東晉元帝建武元年當西曆三一七年,隋文帝仁壽元年當西曆六○一年,唐昭宗紀年當西曆八八九年至九○三年。)李涪拘於時代,妄論古人,誤以陸法言為吳郡之陸氏(晚唐人多有此誤,時人趙璘已論其非,見銀話錄伍。)致於切韻有“吳音乖舛”之譏評。故執此不足以難鄙說也。至唐末吳語,是否較當時之洛陽音更近於古(參北夢瑣言玖),則是別一問題,故可以不辨。
        或又疑問曰:如所說東晉、南朝之士族,悉操古昔洛陽之雅音,切韻一書之審音,亦即以此為標準,則夏侯詠者,與顏、蕭同為南朝之儒流,何以其韻略之分部頗與切韻不同邪?
        應之曰:吾國中古之士族,各有特異之門風,據顏氏家訓音辭篇云:
        吾家子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
        則知顏氏之家法,最為講求切正之音辭。又陸法言切韻之寫定,剖析毫釐,分別黍累,殆為一極有系統而審音從嚴之韻書,故切韻一書特與南方人士顏、蕭有關。韻略一書,乃南朝人士夏侯詠所撰述,而其分部,頗有差別者,乃是分部原則有寬有嚴,與撰集之人審音有精有疏之問題,而非其語音系統同異之問題也。
        或又疑問曰:信如所說切韻寫定之標準,乃用洛陽之舊音,然切韻分部之數竟達一百九十餘之多,似一地方之音,殊不足以賅此,然則亦有說乎?
        應之曰:古語難明,非所敢論,惟本文所謂洛陽舊音一辭,實有解釋之必要。大抵吾國士人,其平日談論所用之言語,與誦習經典諷詠詩什所操之音聲,似不能完全符合。易言之,即談論唯用當時之音,而諷誦則常存古昔之讀是也,依此,南方士族,其談論乃用舊日洛陽通行之語言,其諷誦則準舊日洛陽太學之音讀。考東漢之時,太學最盛,且學術文化,亦有綜合凝定之趨勢。頗疑當時太學之音聲,已為一美備之複合體,此複合體即以洛陽京畿之音為主,且綜合諸家師授,兼採納各地方音而成者也。此後洛陽文物人才,雖經漢季喪亂短期之摧殘,然司馬氏漸握曹魏之政權,衣冠禮樂,旋得再盛於中土。及典午篡朝,區宇混一,遂崇獎儒術,臨幸辟雍,又幾於恢復漢世之舊觀矣。迨胡羯亂華,洛京傾覆,人士流於江左,學術移於家族。其東晉、南朝之甲姓高門既多為西晉及其以前名士儒流之子孫,則奕世保存太學之音聲,藉以標異於他族,自無足怪矣。如顏氏一門,可為其例也。故本文“洛陽舊音”一詞,不僅謂昔日洛陽通行之語音,亦兼指謝安以前洛生詠之音讀。特綜集各地方音以成此複合體之新音者,非陸法言及顏、蕭諸賢,而是數百年前之太學博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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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7-9-16 11:50:45 | 只看该作者
另參《切韵的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周祖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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