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春天喝醉（原刊《狂人》第三期）

魏庆彬

文/乌龟居士

痛苦就像一张网，将人束缚其中，我们总会在网里挣扎，而我们越是挣扎只会越加痛苦。我们在一旁看时总会觉得不可思议，当我们自己也身馅其中时，才知道那是追求自由的生命本能。但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明白？
我躺在床上冷笑。这世界的人都很可笑，这世界更是一个可笑的世界。我又没有去上课，我不想去上课，我不喜欢上课。上课算什么东西？上课的老师又算什么东西？我又算什么东西？
我又冷笑。
冷笑声中，电话响了。电话响了又关我什么事？滚他的吧！
我没管，我只想躺着，只想静静的思考，别的一切事情都是狗屁，都滚吧！给老子滚蛋吧！说不定我哪天也会滚蛋，从学校里滚蛋，从这个世界滚蛋！滚蛋，哈哈哈，多么好的词语！
电话还在响，显示的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按下了接听键，大吼一声：“喂！哪个王八蛋？”
“你说老子是哪个？”
是他！我不由笑了，一切的不快都在转眼间消失。老朋友好久没联系了，我已经开始在梦中梦见他了。
“要考试了，好好干！”
“干个求，老子不考了！”
“我日绝了，你不要赫我哦。补了一年，只差一个月了，你狗日的来个不考了。要得个求哦！”
“老子不读了！”
“你不读了！？你干哪样？”
“我在开封！”
“你在开封！我日，你要得个求啊。你来开封戳求啊！”
“我来看你！”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他不想读书我是早就知道的，我只是惊讶他为何决定现在休学。我在心中为他感到悲哀。
他说是来看我的，我相信他。我感动有他这样一个朋友。我哽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现在在哪唐过？我来接你，去好好喝两杯！”
“老子怕你！？”
“这是你的电话？这边的卡？”
“唔。”
“你在哪里？”
“你们学校南门。”
我吃一惊，打了声招呼，挂了电话，向南门奔去。

他还是没有变，胡子还是那样的多而密，头发还是那样的长，眼神中还是带着深刻的自卑与忧郁。看见我，他笑了，我也笑着向他跑了过去。
“杂毛！哈哈！”我们互相抱住，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脊背。
我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待到我们分开，我说：“走，喝酒去！”
“走！”我们排着肩膀，走在南门，像两个混社会的二流子。我穿着人字拖，他也穿得不伦不类。我们都不是那种活着是为了让别人看着舒服，而是为了让自己舒服的人。我们穿什么衣服，不是因为适合自己的外表，而是为了适合自己的内心。
我们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人，为自己的心灵而活的人，至少我们努力为自己而活。所以我们是朋友。
我拿出烟，叼上了一枝，也扔给他一枝。都点上后，我们分开了；排着肩膀抽烟并不舒服。
我没有带他回寝室，我们直接去提了两瓶酒，进了一家小饭馆。
“哪哈儿到开封的？”
“前天。我已经在这边找到事情做了，房子都租好了。后天开始干！”
我没有吃惊，他一向办事就是这样。
“干啥子事情？好多钱一个月？”
“干工地！一千五一个月。”
我叹了一口气。
“叹个求的气！来，喝酒！”
他倒了两杯，我们端起，干了。我们都有心事，只是我们都还没有找到说话的时机。
我吃着菜，他也吃着菜。我们都有很多话要说，但真的见面了，我们又都觉得那些话都多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别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不会去质疑，反对，尤其是对朋友；因为我相信我的朋友里没有一个是傻子，我更能理解每一种沉痛的选择后面都有更加沉痛的代价。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红楼梦》，想起里面的林黛玉与贾宝玉的关系。我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像是爱情，而像是友情。他们只是身在同样无可奈何的环境里同病相怜的两个人而已。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他哈哈的笑了，大声说：“他们是球那样关系关我们球事！”但我却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哀怨。
我也哈哈的大笑，然后故意很认真的说：“如果他们的关系不是友情，那我们的关系就是同性恋！”然后憋住笑容，很认真的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居然没有说话，眼中又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悲绪。
我哈哈的笑了，我知道玩笑开得太大了。他很勉强的笑了。我端起酒，说：“想求哪样？来，干！”
他端起酒，我正要跟他碰杯，他却径直将酒全倒进了嘴里，我只好将酒也全到进了嘴里。我想劝他别喝得太快，喝得太猛，但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决定不读书了。他不说，我也不问，这是我们的习惯。有话到对方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在不想说的时候说只会更痛苦。但我实在想了解，我不想看到一个萎靡的他。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的吃，也不跟我干，自己倒上酒就望嘴里送。我看着他，想起高中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日子，那时的他不是这样的。他会找人陪他干，找人划拳，喝醉后就哭，就砸东西，也骂人。但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喝闷酒。前几天我打电话给同学时，他们说他在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喝了很多，喝醉后拿起菜刀要自杀，幸好被拦住了。
而高中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喝醉后也砸过东西，一次他砸破一个啤酒瓶把一个同学的手划破了，幸好没有伤到血管。
我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他的事只给我讲过，我的事也只给他讲过，在我没有来河南以前。
他的亲人接二连三的死了，他一直很沉闷。他比我重感情。虽然我也失去了一些很亲的亲人，但我没有感觉。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读书完后赚了钱，让全家人好好的聚在一起，好好的吃顿饭，没有矛盾，没有一切的不快。
但他的亲人却一个个离开了，离开的亲人不是因为大自然的法则的规范，而是意外，全是意外。年轻的生命一个个先他而去了——而有的亲人他甚至从未谋面——他的梦也就破碎了，彻底的破碎了。他伤心也不止这些，他伤心也因为自己是家里的长子，他还有4个弟妹，他不能让家里的亲人失望，他必需做出榜样。而在他努力做出榜样的时候，他的家人却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闹起来了，将他最亲的亲人拉了进去。而他的妈妈的身体一向不好。他有太大的压力，太多的心事，而他却又太少倾诉。
他在折磨自己，他说自己是孤魂夜鬼。他总是逃课，在不想去上课时总是一个人在大街小巷优游。他会用拳头捶墙，而他的手已经麻木，他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他的手都已经打出了老茧。而他从来没有泪水，但他醉酒后却会大声号哭。我不敢说他到底是比我坚强还是比我更脆弱。他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成熟，但他的眼睛又总是暴露他的内心的脆弱。
他没有泪水，但他会哭。听见他的哭声，我想，就是最无情的冷血动物也会远远的避开他。一次，他已经醉了，我扶他回去。他的潜意识里的痛苦与悲伤让他呜咽。他边走边说：“星哥，星哥，靠你了！”他的声音让我心碎。我那时才相信，这个世界最能打动人的是男人的哭声。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退学，他到底又经历了什么痛苦？我已经不忍心再想下去。
我也想陪他喝，我也想醉。但是我不敢喝，我知道像我们两这样的人喝醉了会是什么样。我们两至少有一个不能醉。我看着他，他已经喝得糊涂了，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他的眼中已经有太多的仇恨与不快，也有太多的自卑——当我凝视他时他总是会低头。
他晕了，但还没有醉。
他又倒酒，又没有和我干杯就干了酒。我默默的看他，他又低头。
终于，他醉了，他没有倒下，他还是猛的倒酒，而酒却有大半洒了。我匆匆的付了账，拉起他，往寝室走。走出小饭馆时，他一脚踢向了一个板凳。板凳在地上打了两个转，滩在了地上。幸好没有坏，我也没有向老板说对不起。我扶着他走了。我只希望路上没有人来惹我们，他也不要去惹别人。
我不敢保证他不会去揍人，我也不敢保证我不会去揍人。
天已经黑了，马路边的路灯昏沉如我的脑袋。我想，他的脑袋一定是昏沉如阴天的月亮。他边走边叫着“星哥”，声音还是那样哀怨。我希望他可以回到了寝室再发疯。
他走起路来已经歪歪倒倒，我扶着他慢慢走着。现在是春天，春天是属于我们的季节，而我们所经历的却已经不止春天。我们在春天喝醉，当我们醒来时却不知道会是什么季节。
我一只手扶着他，摸出烟，点上了一枝。虽然喝酒时不能抽烟，那样有损于身体，但我并不在乎我的生命，我们都不在乎。他大声吟起了李白的《将进酒》，我也跟着高声吼了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到这儿，他哭了。他没有再吼下去。人生得意需尽欢。欢何在？那后面的诗句已经不是我们的写照。
高堂明镜悲白发！
我突然间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再想读书，为什么不再想考试。一定是他体弱多病的妈妈因为那些狗屁家族的破事，操劳而先走了。我希望我猜错了。我忍不住有泪水流出。我扶着他快速走进了寝室。
寝室没有人，人都上课去了。我关上了门，将他放倒在床上。他却自己爬了起来，坐在那儿，叫道：“妈妈，你不要走！妈妈，你不要走！”然后从床上猛然站起，向窗口扑去，窗外，是一轮初升的弯月！
我没有猜错，他的妈妈先走了。
他被一个暖壶拌到了，我还没有来地及将他扶起，他已经站了起来，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喝醉的人有这样敏捷。他站了起来，一脚踢向了暖壶，暖壶飞起，将另一个暖壶也撞到了，而被踢的这个壶本身，已经粉碎了。他又走上前，一脚踏在了另外一个壶上，将壶踏成了碎泥。
我没有拦他，我只是悄悄的将我游开封府时买的一把刀藏了起来。如果他看见了刀，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或许，如果在我藏刀时被他看见了，我们两都活不过今晚。但他只是疯狂的踢着水壶的碎渣，疯狂的叫着：“妈妈，妈妈。”而泪水已经流满了他的脸。他脸上的胡子已经凌乱，头发就像被人躺过的草丛。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疯子。
我没有拦他砸东西，我也想砸。但我不能，他需要发泄，但他的疯狂绝不能助长。我默默的看着他，水壶已经碎成渣了，寝室里一片狼藉。
他又一脚踢向了一个凳子，凳子飞到了床上。他跑到床边，一拳头打在了凳子上，凳子破了。他的手没有流血。而他也倒下了，我走过去扶住了他，将他扶在另外一张下铺床上，他倒在床上睡了，口中还叫着“妈妈。”我看着他，擦了两滴眼泪，拿起扫帚，扫着地。我不希望他明天醒来时见到自己酒后失态犯下的错误。
更多的，是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任何人失去自己的亲人都难免伤心，何况那是他最亲的亲人。我知道他会恢复的。这个世界很多事靠别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只有靠自己。所以我不会劝他，该醒的时候他自然会醒的。如果他不想醒，任何人也不能将他弄醒。他会醒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他会醒的，或许，比任何人都醒得快。
我又擦了一滴眼泪，我实在忍不住，因为上天实在不公平——他甚至于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扫完地，我将他的脸擦干净了。今天已经过去，明天很快就会到的。今天已经醉了，明天还会不会醉是明天的事。
我爬上我的床，倒下睡了，我又如何睡的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