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原刊《狂人》第九期）

狂人

朋友

彭星（15937850203）

你有朋友吗？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选择沉默，我只愿我的沉默可以祛除那些烦躁的世俗的友谊，在我心中留下真正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兄弟。

我总怀念着那些与我精神相通的兄弟，与我酒场相逢的哥们儿，与我逃课野游的朋友，想起他们，我就有足够的勇气与力量从懒床之上爬起，弹出一支家乡的纸烟，抽着，快乐的微笑，吞吐。如果现世的环境不能给人以满足与快感，那他总会选择一个人过，活在记忆与憧憬之间。我就是这样，我选择烟作手足，选择孤独为妻，我宁愿独守一心，也不愿去结纳那些世俗的粗糙的友情。

所以，现在我可以回答那个问题，摸着自己的胸口：我没有朋友，在这陌生的老皇城里，在这曾经与农民——我最亲的亲人——利益根本冲突的封建皇城里，在这让我失落的大学里和无聊的大学生之间。

但那已是大一时的我了。大一的痛苦早已在逃课与床铺，网吧与色情，野外与孤独，纸烟与抱怨之间消磨得一干二净。如今，我有朋友。我努力让自己独特，让自己骄傲而野蛮，放纵而纯洁，我不再是一个人。但烟在手中燃起，月夜独坐，一只脚搭在窗弦上，吸着烟，吸着月光，那时我总觉得我依然只是独自一人，没有朋友，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自己。我害怕，我不知道这些朋友是否能接受我曾经的那颗堕落的心。

沉思之中，电话响起，陌生的区号，陌生的电话。“喂，你是？”“我是陈旭。”突然电话那头冒出来一句家乡话，一种熟悉的声音，陈旭的声音。我惊喜，再没有谁能让我如此惊喜，除了陈旭。

忽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高中一次与妈妈告别。妈妈问：“你去西洛干哪样？”我说：“去找陈旭。”妈妈说：“不要去了，远得很！”我固执，我说：“必须去！”

我没有告诉妈妈理由，我不善于辩解，也不喜欢在做自己的事时却向别人解释我做这事的原因，哪怕是我的妈妈！这样做太无聊，太没有意义；因为那意义只属于自己。是，我必须去！不需要理由，因为陈旭是我初中唯一的朋友，真正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兄弟！

我做错过许多事，未来的路上，或许我还会做错更多的事。我不是圣贤，我也不是天才，我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平凡凡的人。贫穷的人。如果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早一步深入我的心，我想，我初中的时候不会去偷。

一千个人问我初中时为什么去偷书时，我都回答说：“因为妈妈给我买的《西游记》在学校被偷了，我要找回我的《西游记》，那是妈妈省吃俭用给我买来的宝贝。于是，我怀着报复的心——偷！”但一个声音咒骂着我：你个王八蛋，去偷已经是可耻的事，为什么还要去骗人？我去偷，不是出于报复，而是因为我穷，我是一个无钱买书而又贪心的穷人。

初中那些夜晚，我与室友潜入晚上不锁门的教室，偷书。我还记得我们在教箱里一本本俘获课外书与教辅书时的兴奋，还记得回到宿舍后我们一本本数着书，计算着这些书本的价值时的得意。但我最深刻的记忆并不停留在此，不停留在这些让我感到脸红的记忆里。我常常梦回的，是那个夜晚，在那臭不可闻，漆黑如地狱的厕所的夜晚。那夜，我们抱着大捧书跑进厕所，我颤抖着撒尿，然后颤抖着将书一本本揣进肚子。我怕，我冒着冷汗，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明——那儿是厕所的门。我怕那儿突然冒出一个人，无论是谁，我都再没有颜面见人。我故作镇定地听着室友的欢喜，却越来越快地将书揣进怀里。我不在意别人说我是穷人，那是先天注定我毫无选择余地；但我在意别人骂我是小偷，因为那是后天选择的堕落！

幸好没有人来。而我的贪欲也因此得以在堕落的原野上奔驰得更远，更深。就这样，在初中，我制造了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起偷书案，举校沸腾。水落石出之后，所有知情的朋友都与我疏远，离我而去。一切罪恶都结束了，但生活却因为这曾经的堕落必须重新开始。我已没有抬头做人的勇气，我遗失了自己的良知，也遗失了我的梦。走进教室，迎面而来的只有刻意的忽视与冷漠，鄙视的表情和嘲笑的眼睛，还有仇恨的打骂和厌恶。当妈妈温和地教训时，当校长严厉地批评时，当书的失主扭着我的手将我的头压在地上时，我从头冷到了心。

但我走过陈旭时，我看到了他那依旧憨厚的微笑。他没有把我放弃！他依然与我交往，心无他想。在他的眼睛里，没有鄙视，没有嘲笑，没有冷漠，更没有仇恨！只有他，宽恕了我。

挂下电话，我躺在被子里久久无语。他依旧是那么讷言，依旧是那么平和地听着我说话，问他什么，他答什么。他未曾有一丝的改变，而我呢？我已不再是那个与妈妈相依为命的穷小子，家里最穷困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有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书，可以买烟抽，可以喝酒，可以不再自卑，可以昂起头来鄙视我鄙视的，喜欢我喜欢的，交自己的朋友，走自己的路。我已经是一个在阳光下生活纵欲的家伙，而不再是那个在阴暗的自卑的穷人。我抽烟，喝酒，藉此麻醉自己多灾多难的家庭带给我的忧郁的心，鄙视着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独自一人。

我还记得去陈旭家时见过的他简朴的家，还有他热情的母亲和同样木讷少语的父亲，还有陈旭永远朴素的穿着和憨厚健康的身体。我还记得他是那般孝顺，不肯喝酒，更不会抽烟，胡乱花钱，还永远是那么孝顺自己的妈妈。高中时从来不肯在我宿舍留宿一晚，大学我回家相聚时也不肯在我家多呆一天。现在，他甚至都还没有手机，他不上网，不抽烟，不逃学，而我呢？我早已偏离了与妈妈艰难度日时的朴素，如今，我已在纸醉金迷中迷失了自己，忘了自己是个农民，忘了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穷儿子。烟酒度日，无所不至。如果初中时偷书是一次人格的堕落，那如今的我却已有了一副甩不脱的堕落的人性！

我该振作起来了。朋友，朋友，挂断电话，我只想你。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故乡的水有些是流向广西，而你在广西，我愿故乡的水永远纯净甘甜，我也愿饮故乡之水长大的你永远纯洁！

朋友，我初中时唯一不嫌弃我的朋友，我嘴里叼的是烟，我心里想的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