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久染痼疾,迁延不愈。寒假在家时,每日早晚用砂锅熬制出一碗浓浓的中药汤,闭眼皱眉,忽略所有味觉神经的指责和抗议,大口吞下。家住草原偏僻深处,没有医生,常给牛羊扎针的姥爷为我输液,平均三次以上方能将针头扎入血管。经久锻炼下神经趋于麻木,几乎感觉不到这细利金属的出入。
转眼已到开学时间,饭桌上父亲问我:“还去上学吗?不然就休学吧?”我思考片刻,坚定地回答:“休学。”翌日一人乘车到数百里外就学的城市,办清所有手续,随即踏上归途,再次迈进家门,心中已了无牵挂。
每日,依旧是输液、吃药,靠发呆和睡觉打发时间,然而内心已有所希冀。
我在期盼着春天的到来,漫长而焦急的等待。
院外有片土墙围起的小小菜园,往年我在外上学偶尔回家,匆匆踏入这片土地,总是抱怨家人经营不善:园子里杂草丛生,虫满为患,由于灌溉不勤,耕锄不力显得荒芜杂乱。 我对此无能为力。初中住在县里租来的小房,高中在校住宿,只能养几盆花。我没有更多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放假回家不过是短暂的时日,做不到从始至终的守护。
那时,每逢春天,我在形态各异的容器里填满土壤,埋下瓜、豆、花木的种子,看着他们发芽、长大。当他们的根系被狭小的空间束缚,生命陷于窒息时,我伤心地把他们拔出扔掉,结束彼此的痛苦。他们没有可以供其恣意生长,任生命怒放的土地。
而现在,我有了一片自己的土地,一片我可以任意播种,它们可以恣意生长的土地。
我已等不及春天!
所幸的是可以先培育幼苗。番茄是最需的一种,他们的生命需要在室内得到长久的呵护,当根茎枝叶足够强壮时才被移栽到室外。
找来一宽大花盆,填入肥沃土壤,均匀地撒上种子,然后再撒一层土将其覆盖,缓缓浇水浸湿,于盆上覆盖一层塑料薄膜,保湿保暖。其后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一周后掀开薄膜一角迫不及待地向内窥视,其状如初,失望沮丧。以后日日张望,毫无动静,焦急万分,意识到种子埋得过深了。终于,第三周,第一颗幼苗突破厚重土壤,先露出细小的茎部,芽端仍埋于土下,整体呈虹状,然后渐渐缓慢地抬起头部,展开两片细小的叶子,傲然挺立,似在向世界炫耀功绩,展示勇气。紧接着,所有蛰伏于土壤下的种子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数日后便形成一片郁郁葱葱的微型森林。这时需要给它们更充足的空间。拎来一尼龙袋土壤,装满一个个方便面或奶粉的包装袋,将幼苗挖出,小心翼翼的分开根部,栽入袋中,将它们整齐的排列在窗台上。
每日静静地观望它们,两片叶,三片叶,四片叶,从低到高,由细及粗。
春天有着无数只神奇的脚掌,当她将枯黄萧索的草原踏得翠绿而繁盛时,我知道我播种下的梦想和希望发芽生长的时刻到了。
用铁锹将园中土地翻起,洒上肥料,把土块耙碎、垄平,聚土为垅,将土地分为一畦畦的小块,并挖下灌溉需要的沟渠。
每畦地种什么,早已计划详尽。先把培育已久已开放黄色小花的番茄移栽到两畦地中,然后播下其他种子:一畦角瓜,一畦南瓜,一畦黄瓜,一畦玉米,一畦韭菜,一畦香菜,两畦菜豆,周边播下向日葵;角落洒下花籽,花名我不知道,很多种,是旧年在县城某公司花坛里采来的。
当所有的种子都各就各位后,以缓慢的水流将土地灌溉湿透。以后我每天坐在园里,等待着第一个破土而出的幼苗,我感受得到土地之下看不到的躁动拼搏,听得到黑暗之中无声的呐喊呼唤。
当第一棵种子掀起厚重的土壤,幼芽展现在光明世界中,向我打着招呼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喜悦和幸福啊!几天之内,无数的嫩芽突破封锁,带给我无数次幸福的冲击。
瓜类的幼苗出土时,两片叶子紧贴在一起,顶着坚硬束缚的外壳,而后拼命的挣脱,最终将其甩落;玉米幼苗则如利剑般直挺钻出,凝聚在一起的叶子逐渐呈螺旋状展开;菜豆最先冒出地面的往往是茎部,而后渐渐抬起头,两片子叶中间伸出一芽新叶。
天气日益温暖,它们在每个白昼和夜晚拼命地生长。菜豆和黄瓜伸出四处招摇的蔓,我拿来竹竿为他们架上支架;番茄需要将叶杈处生出的新芽掐断,拥有四五簇花后也需将顶芽掐断,防止茎叶过度生长影响结果。玉米也逐渐伸出穗来。角落的花卉丛中冒出朵朵蓓蕾。春渐去夏渐至,我整日在园子里绕来绕去,灌溉,拔草,松土,凝视每片叶、每朵花,守望着我植下的梦想和希望。
七月,草原的雨季到来,园里鲜花盛开,果实膨胀成熟,蔓叶伸溢遮漫,我躺在荫下看书,看天,看云,遐思神游。草原的天空出奇地蓝,是似乎只能出现在童话中的颜色,云朵低低,可以清晰地看见内部的水汽翻腾,聚集膨胀,看得见白云如何聚拢变厚变乌,低沉沉地压向地面,让人觉得触手可及。下雨时,看得见每滴雨水从何而来,远远观望,如云伸出触手触及地面。触手之下,必是大雨倾盆,闪电清晰划过,连接天地,发出巨响。我喜欢静静看着悬着暴风雨的巨云在辽阔草原上转来转去,有时会兴奋得想奔跑去追赶它的脚步,置身其下,在雷电和狂风暴雨中狂奔、呼喊。
那年夏天,雨水充沛,园子里的生命和我在雨水下无比欢欣。盛夏,别人家的菜园刚刚布下果实,我已闻到我的园子内四溢的成熟气息。当我将第一个红透的番茄放入口中,吃到第一口园中果实做成的饭菜,昔日种下的喜悦和幸福被咬破,瞬间溢满我的全身。以后的日子里,我家的蔬菜水果前所未有地充足,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被我邀请到园子里参观,任意品尝。
八月,我重新奔赴遥远的城市上学。寒假回来,厚重的大雪覆盖,那些生命早已无可寻觅,也无须寻觅,它们存活在我的心里。而当以后生活和命运的厚重大雪覆盖我的生命时,我已看不清苍白障壳覆盖下自己心灵的真实颜色,唯有一片翠绿醒目,永不褪去。
那年春夏,我创造了无数生命,我和它们相依为命。
那年春夏,我种下希望和梦想,收获丰厚。
那年春夏,我生命里的断层,被灵魂的自由和短暂春夏的喜悦隔断,肉体的病痛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
那年春夏,之后还是秋冬。
另一场春夏,或许永远不会到来,而我的灵魂,永远在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