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原刊《狂人》第一期）

魏庆彬

文/老子

干燥的古城是垂暮的女人，没有生气。纵然雍容，却再也难以让人依恋。头顶的烈日也仿佛女人嫉恨的目光，让人只想逃避，逃进屋里，去冲一头凉水。
这就是开封。

我脱了上衣，在寝室里看电影。在这样的天气，人变得懒散，变得被动。只想被动地去听去看，不想去思考。最形象的比喻应该是此时的人像一个躺在床上全无性欲任老婆宰割的男人。
天阴了下来。皇城也染上了皇帝的霸道脾气，天气说变就变。天下起了雨。
这雨我期待已久，用一个猥婪的比喻来形容这种期待——就好像长时间激情地做爱时对迸放的人类之精的期待。

我听到了满楼的欢呼，这雨来得激情。射精让人萎靡，而雨却激发了我的每一根神精的最大激情。
我翻上窗台，窗外的天空广阔而清凉。雨大颗大颗大串大串掉下，落进干燥的土地，在地上飞溅起珍珠，皇城只剩下一片晶莹。站在窗台上，伸出与大地一样混沌而干渴的头颅，抬头，睁大眼晴，看晶亮的雨珠变大，变大，落在脸上、眉上、头发上，落入黑色的眼睛。不用攀援窗弦，只须站立，静静地站立，伸出双手拥抱雨，拥抱天空。甚至希望背上长一双黑色的翅膀，好从窗台上跳下，飞入雨中像鹰一样翱翔。

然而我不是天使，也不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子。
我当然也没有避雨咒。转眼，臂膀，胸膛都被淹没，连裤子上也涌动着潮汐。我跳下窗台，去找烟。在高兴的时候能有烟陪伴，就像在寂寞时有朋友相伴一样舒心。但偏偏没有烟了，我又爬上窗台，淋着雨，听雨声。然后又跳下窗台，拿了钱，跑出了寝室楼。雨狂吻我的身体，我狂奔。来到商店，我头已湿尽，上身滚着雨珠。老板娘看着我坏笑。买了烟，我又冲进雨中。

再没有比独坐窗前，叼一枝烟听雨淅浙漓漓更惬意了。平原下大雨，平原成沼泽。太多兴奋的鬼叫不能打扰我内心的安宁。我点了一枝烟，站在窗前，看柳树在风雨中如伤心的姑娘。楼下破亭四角雨水哗哗而下，胜过午夜蛙鸣。我突然想起了北门，北门的荷塘。

骤雨打新荷，那该是一幅什么情景。
想起元好问的那首曲子:“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乘凉多。海溜初绽，朵朵蹙红罗。老燕携雏弄语，对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似琼珠乱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悛。”

是！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我套上了上衣，揣上了烟与火，拿了雨伞，吐着烟，走向了北门。
撑着雨伞叼着烟，走在大大小小的水潭间，踏水而行是该高歌的，但我的嘴有更舒服的交易要做。雨中有太多匆匆的行人，他们应该学我，从容地在雨中缓行，欣赏天籁之音。

出了北门，我看到了远处江南般的烟雨。天地相接处的人家一片依稀。雨打在伞上，水溅上脚丫。我喷一口烟，烟袅袅升起，绕着我，再飘飘忽忽，越来越淡，融进了雨中。走上入荷的小路，脚踏着稀稀软软的泥泞，那是情人温柔的被襟。
雨落芙蕖。
荷叶上滚着一颗颗流动的水银，一颗雨从空中啪地落下，打上青荷，雨水在叶上汇为一颗可爱的淘气水珠，水珠在摇晃的叶上打滚，颠得荷叶摇摆着。新的雨珠落下， 叶子再也支持不住，朝一边倾斜着，让人想起志摩诗里“那一低头的温柔”。叶上的水珠也哗地滚向叶缘，落进了池塘里。

荷塘里充满了雨的歌声，荷花在雨中显得更加清新动人。躁动的雨天里整个荷塘都躁动，颗颗雨珠情人的眼睛一样痴迷。叶片翻滚，左右摇摆，似江南雨巷里姑娘的辫子上的青色缎带。
站在雨中，四遭都是荷塘。雨是珠帘，塘是帘后粉壁上的水墨画。叮叮咚咚的编钟清脆，吐一口烟，烟如雾。此时，就差怀里有个痴雨的情人了。

而我是不需情人的，烟是我最好的情人和伴侣。我缓缓抽完手中的烟，看最后一缕青烟散去。雨伞太多余了。我放开了撑伞的手，高声吟着《骤雨打新荷》，走进了雨中。

真正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