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狂人

文｜马阳  

我读书的地方，是一层临时搭建起来的石板房子。住进去的时候，我告诉租房的老汉：我在这里只是读书。老汉吐了口痰，又干净利落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回道：嘿嘿，读书好啊。

我读的是法学。我在这之前也许在这之后都深信不已，法学这东西，绝对不仅仅是为了有一天功成名就出人头地鱼肉他人的。我也赞同，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年纪，似乎已经注定要平凡极尽的。坐看门头衰草，相观贫贱的几个人说是兄弟，也就足够了。只是我觉得，每每听到这样关乎命运的推理，都觉得呼吸困难。这样的玄谈博得了很多欢呼，却剥夺了我呼吸的权利。

我只想求一隅之地专心致志地看几本厚书，考几场默默无闻的试，然后便释然了。出门的时候正下着雨，离家的路显得模糊而冷清，我看着不远处稀疏的杨树守护着的一条废路，感慨万千。十几年前我踢踏着那条路上飞扬的尘土，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在如此寂寞的小雨里背负行囊远行他乡。以前以为在这个县城里还有足以慰藉的人和事，现在回想了一下，觉得了无依据可以证明此刻我心中的平静是面对思念而产生的虚假。

一路上我都努力地深深呼吸着。我珍惜属于自己的权利。

隔壁是个读研究生的女人。小巧而别致。每次看到她，她总是在忙活着打扮新租的屋子，力求有家的感觉。她告诉我说，她的未婚夫这两天就要来了，他跟她一样在某个大学里读着颇具潜力的硕士。我跟她借了从未见过的热水壶，泡了一杯奇怪的中药，一饮而尽。据说这药物主治神经衰弱，像我这样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神经的问题，那医生说，享有前途的孩子都有一点神经衰弱的。我借给她的是我的伞，她说想去买一些斑斓的壁画，装饰一下这临时搭建的棚子，不至于使她的未婚夫感觉不到她的热情。我把伞送给了她，对她说说不要让你的热情被这该死的雨淋湿了。

我深深地呼吸，感觉心情平淡，把自己浸在傍晚愈演愈烈的雨里。我觉得这几天呼吸困难，连做梦都梦到呼吸的都是水，然后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无奈，泪水横溢。

房东大爷每天早早地起床，用脚拨开鸡笼的门，骂一声：娘B的，都出去自己找食儿去！随即愤然拿起铁锨，出去铲一些新的狗粪，用来栽种我们左边那簇不算太茁壮的竹子。大爷说：竹子，是清高而不与世通的。这是他的爱好，种种竹子，熏陶一下情操，所以必须每天早起捡更多新鲜的狗粪喂竹子，以使之枝繁叶茂。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前旁逸斜出、深浅有致的竹子，确乎是青翠中蕴含着些许淡雅。这几日的小雨，使这竹子苍翠而有神韵，像一些人，我以前的兄弟和朋友，我总以为他们和我是一样的，在这凄惨的雨中，我们显得卓尔不群。我扯住竹叶，像扯住一把青丝，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似曾相识的少女般的清香便氤氲开来。如果再使劲吸，还能够闻到昔日狗粪的味道。毕竟，它们是吃狗粪长大的。

那少女买画回来的时候，我正偷偷忍着饥饿，怀揣着梦想，奋笔疾书默写着去年的优秀英语作文。那笔迹跟我的肠子一样在本已凌乱不堪的纸张上扭曲着、痛苦着。过了很久，我以为我已经在静心凝神地读书了，世界静的跟佛一样慈悲而没有半点声息。我艰难地呼吸着。

很晚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有节奏感而轻重不一的敲打声，在我头顶响起。我怀着莫大的愤怒和勇气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愤怒是因为谁如此忍心，将一个身心疲惫的人从迷梦中敲醒。在满是汹涌波涛的水里梦见尚有一条烤熟的鱼的几率远比梦见跟007一起认真探讨理论和学习的几率更加低，那是令人发指的低。那概率让我想起006007，一瞬间的想起，更迅速的忘记。深更半夜的，想起这两个曾经是我兄弟的人，会被莫名的悲痛淹没记忆。

那女人满含热情地敲打着墙壁。我本能的跟着节奏数：1，2，3，4，5，6，7……

我感觉到，那铁钉尖锐的头已经开始往我胳膊里扎进去。我没有动，也不打算挪开，因为，我觉得我要是挪开了，那边的钉子便不能钉得牢靠而稳固，那幅画便可能因之松动脱落。那么，她的热情便很可能不能很好地展现给她的那个男子。我能够证明，那是怎样的一种深刻的热情：透过墙壁，刻骨三分的深刻。

这几天，我似乎只想呼吸，自由地呼吸。我开始关注自己的呼吸。随着她的敲打，我开始调整呼吸的节奏。每次呼吸，那钉子都更深入我的身体，显得呼吸是多么地不容易。渐渐地，我在深刻的思想中睡去。

那一夜，我梦见满山漫天的水，一条鱼像老鹰一般划过水面，又冲向更远的地方。我坐在一个文字堆积的魔宫里，勤奋地抄写着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文字。一个女人拨动着诱人的长发，像海浪一样渐渐远去。我依旧在勤劳地抄写那些文字。我写过的文字都变成了水，涌进这弥漫世界的海里。我自己却不能呼吸。

老汉冒着雨操着铁锹出门，消失在清晨婆娑的雨里。我想起余光中的一句诗:在这阳春三月的小雨里，氤氲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梦里。连梦里也是一片湿漉漉的。老汉的梦一定无关乎风雨。可是，如果阴雨天连狗都聚集在家里不肯上街去，只留下那些有思想和远见的人们还在不惧风雨地奔波着，老汉会不会失望地回来呢？这是一个谜。

凌晨5点49分，那小巧而别致的女人犹豫地敲响我的窗。我穿上上衣，把上身探出去，这样显得比较礼貌。她说我忘记把热水壶还给她了，她未婚夫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她想给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coffee。我依依不舍地还给她那个神奇的热水壶，三分钟就能够热滚一壶凉到发抖的水。我看看昨夜忘记喝的那主治神经衰弱的中药，居然还有一大包在角落里等待煎熬。医生说，读书的孩子，要是不把他的药吃完，最多三个月就会神经分裂而后绝脉而亡。这是有先例的，千万要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有据可依。我说，我读的是法学，追求的是精神的自由和正义。医生说：尤其是学法律的。

热水壶还是被她拿去，除了迫不及待的喜悦，她没有一丝犹豫。

凌晨6点59分，敲门声。

意料之中的惊喜。

拥抱和哭泣。

凌晨7点33分，她说要去给他买早餐。因为从上海到这里是一段不近的距离。

开门，出去。也许之前还有穿衣。

凌晨7点37声，电话铃声猝然响起。

一个声音：喂，静。--到了。---是，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她说的。---相信我。

别这样好不---我们毕竟在一起快四年了，我现在突然跟她说分手，会让她伤心的。----好好，我不让你伤心好吗？----嗯，乖，那就这样吧。我中午的火车，后半夜就回去了。---bye。

我使劲吸了口气。我他妈的怎么感觉呼吸不到一点干净的空气。

外面的雨下得不疾不徐，带着春雨的作风，不觉间淋湿了这片土地。我忽然想起来，我的伞是送给了隔壁那女人，这会儿她一定带着刚出笼的包子，正携风驭雨地赶回来。

我听见隔壁的脚步直到打开门的声音，我没上衣就冲出去了，光着膀子显得十分彪悍。一脚踹开那脆弱得像心灵一般的门，朝里面吼道：把伞还给老子！

我带着心爱的雨伞，遨游在满世界的雨里。我操，为什么我觉得难以呼吸？

我醒了。外面天气大好。老汉早早地一脚蹬开那拦着鸡舍的木板儿：娘B的，都出去自己找食儿去！我知道，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我穿上所有能穿和应该穿的衣服走出去。扯住如青丝般的竹子，深深地呼吸，不顾那掺杂的味道，犹如对待兄弟般的诚心诚意。

趁老汉还未绝尘而去，我看看洞开的隔壁：这里面住的人呢？

“什么人？这里从你来起一直么有人住。”

“....？”

我满腹狐疑地走进隔壁。光秃秃的屋子里甚至连床和桌椅都没有。一阵风从窗子里吹过来，吹皱了窗台上那一层微尘。我回身正准备走的时候，看见门后的墙上颓然悬挂着一幅斑斓的图画：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女人，眼睛里满是泪水，如一泓秋水。背后是飘得如同愁绪般的落叶和细雨。

我迅速走出屋子。外面阳光多好。

我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已经想不起来离家时的那种落寞，已经想不起很多的事。我只求一隅，好好地读几本厚厚的书然后就释然了。

屋子里，散乱的是我的书籍和墙角的那一堆药。我坚信我是不会精神分裂的，因为我追求的是法学的公平、自由和正义。

不经意间，我看见，那靠着床的墙上，一片殷红如血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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