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诗歌杂论

狂人

文｜元景

文人，特别是诗人，一定要“以自我为中心”，这个“自我”非指诗歌内容，而是言诗人个性。就如王静安虽将词的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然作诗之时，以我观物，物不离我，以物观我，则我不离物，若诗中“无我”则不能称诗。即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臻于极境的诗句也只是“忘我”，而不能“无我”。“忘我”是一种不执著于物和我的禅境，并非诗人个性之失与胸襟之泯。从一个“见”字，读者不但能够体会到清柔淡远的诗境，同样也能见到陶渊明淡泊悠然的胸襟，这便是诗中之“我”。

诗人写诗时，每每情思中藏，隐躍欲吐，遇外物随触，则借物引怀以抒之。诗人各自“有我”，而“我”之不同情思含咏为不同性格，不同性格抒之为辞，则形成了不同的风格。

如黄山谷诗不喜及女性，而李义山、韩偓反之，二人不但诗写女性，其精神也近于女性。如李义山《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全诗充满朦胧之美，且非常女性化，以致诗之主角是男是女也莫衷一是。诗人之所以能“换我心为她心”，正因其性格使然，倘黄山谷为之，绝不会如此阴柔唯美，必是另一番面貌。

又如太白诗之豪迈雄奇，子美诗之沉郁顿挫，陈子昂含思悲壮、出语高昂，陶渊明则淡泊悠然、力求平淡。这些诗人，性格不同，胸襟不同，又都诗出本心，是以形成了不同风格。即使风格偶有略同，也只是性格、胸襟相似，而不是诗人抛弃“自我”所致，况只是略同而不是相同，境界之大小、诗力之深浅必有所异。

如杜诗有同高、岑、王、李（欣）四家之处，情思偏于沉郁，语气长于顿挫，且每顿挫处，好作对偶，爱于散漫局势中，求其整饬。杜与四家不惟风格相近，手法亦且相似。然就诗力而言，四家又弗如杜甫远甚。

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四联句句押韵，皆为工对，且首联两句，又句中自对，可谓“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但更妙的是杜甫的律中求变。以首联来说，该诗为首句入韵仄起平收式，其平仄按常规当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作者却将首联上句第一字仄声换成平声，下句第一字平声换成仄声，一开始便用轻重的变化增加了两个节奏。以“天高”一词与“猿声”同显高扬凌厉之态，在连续上扬之后，又将“猿”字换为平声，以“啸”字仄声下沉，诗句两头均形成一个急速的起伏，最后一个“哀”字，扬而不返。这样来加强顿挫之感，便充满诗力，可谓神来之笔，绝非他人能及。也难怪明代胡应麟将这首诗评为“古今七律第一”。

诗人之“我”，不但形成了诗人不同的创作风格，也决定了诗歌的表达形式。

诗以唐为最盛，菁华汇集，体制大备。但即使是李太白、杜子美这些天纵英才，亦难诸体兼善。李太白长于古风，杜子美极于律诗，然二者于绝句较之岑、王则少唱叹之音。至如刘梦得不工古诗，韩退之不专近体之类，不甚枚举。所以诗人择其所长，遗其所短，皆凭乎诗人之个性，亦即诗人之“我”。

读李太白《蜀道难》、《将进酒》诸篇，初看之似兴发无端，细思之则其来有自。无论是六龙回日之高，还是冲波逆折之深，无论是瀑流争辉之激，还是砯崖转石之险。都给人以奇情异想，天外飞来之感。但细细想来，一个洪才河泻的天才诗人，虽能借酒消愁；一个红尘杀人的楚狂，岂可摧眉折腰？天道之艰，世道之难，不是李太白，不采用此中形式，讴歌出此中诗句，又安能为之？

又如杜甫《秋兴八首》，诗人身居巫峡，心念长安，既逢兵乱，又滞他乡。面对“万里悲秋，终不忘“心系故园”，心中万端感慨，百感交集，也只有借八首脉络贯通，格律精工的律诗才能将那种凄清哀怨之情，沉雄博丽之境表达得如此沉郁顿挫。所以诗人选择何种形式，吟出何种诗句是诗人性格决定的，归根到底是诗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结果。

一言以蔽之，诗人作诗必须有“我”，有“我”方有风格，有“我”方有气力，有“我”才能把我之风格与气力通过适合的形式表达出来，才能如杜甫一样“彩笔昔曾干气象”。

*********************************


觉得不错就点击右上角分享到朋友圈吧！
有什么感想请直接回复本条微信！

• 回复“精彩回顾”查看上期内容。
  
• 回复“狂人介绍”了解《狂人》。
  
• 回复“联系方式”加入我们。
  
• 更多资讯请登录“狂人之家”www.daxuehew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