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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陈以鸿:中文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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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9 16:10: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编按:去年第一次听说“唐调”,过年时闲来无事刷同城,偶然发现唐调培训课程。报名参加,主要学习唐调传人陈以鸿的唱诵法。课上闻知陈以鸿先生有《古文十事》讲中国文学,可谓精华之作,惜无从得见。上周拿到《唐调吟诵古诗文》的小册子,方才读到此篇文字,击节叹赏。同时听闻陈老病情转危,感慨不已。自今而往,愿为唐门先马。遂手录全文一万余字,以飨同道。
中文十事
陈以鸿
《本色语文·唐调流声班》和《本色语文·古文选读班》合班讲座
时间:2013年11月14日
地址:杨浦区老师进修学院
主持人:杨先国
记录整理:周睿

今天本来是吟诵班要我来讲一次,我考虑,吟诵是传统文学传承中的一个环节,传统文学的传承,现在不很景气,吟诵也不例外。因此,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要全面思考一下传统文学方面的问题,我就得到了这么一个题目,这么一个话题。本来我是叫“汉字十事”,都是和汉字有着么的,后来我还是把它改为“中文十事”。因为是汉字组织成文之后,才出现的这些事情,发觉里边有一些问题。我谈谈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当然不可能很全面,也未必都正确,仅供大家参考。
这十件事情。我今天准备一半时间讲这个,还有一半时间要留给吟诵班,讲吟诵方面的事情。也不知道一个小时讲得完讲不完。

一 散文
第一件事情,就是散文。
散文,包括文言文和白话文。白话文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到现在快一百年,取得很大成绩。相比之下,文言文是衰落了。我认为,以牺牲文言文为代价,来取得白话文的成绩,是不应该的。有人反对文言文的理由,主要就是说,文言文是古代说话这样说,所以文章就这样写。现在我们不是这样说了,就不应该这样写,所谓“我手写我口”。有一个时期,把作文叫做“写话”。
那么,事实是不是这样呢?我们现在看到的传统文学作品,从尧舜开始,一直到现在几千年,古代人说话是不是就是文章里这种口气呢?这个我们无法了解。可是至少从宋代开始,就可以证明,说话和文章是两件事情。怎么知道的呢?以朱熹为代表的经学家,他们写的文章都是文言文,可是同时,他们教学生时口头的话语有记录,这个记录是和文言文不一样的,叫做语录,或者叫语录体。《朱子语录》清清楚楚,它的里面是有“的”啊、“地”啊这些字的,就是这些白话文的虚字。他不用“之乎者也”,就说明那个时候讲话,已经和文章是“文白异途”了。白话文是嘴里自私讲,手里就自私写,而文言文则是怎么讲就不怎么写。
这里开了古文班,通过一篇一篇古文的学习,可以体会古文到底好在什么地方。我就不多说了,空话还不如实际体会来得好。我认为,文言文和白话文比较起来,至少有两点:第一是简练,第二是高雅。现在文言文传承上出现断层,我在求学时期,小学里全部是白话文,叫“国语”;初中开始,叫“国文”,白话和文言都有,白话逐渐减少,文言逐渐增多。到了高中,全部文言,就不教白话文了。非但全部教文言文,而且写作必须写文言文。经过高中三年的训练,考正规大学没有一所大学的国文题目不是要求写文言文的,如果写白话文,肯定不取的。
现在我听说,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都不会写像样的文言文,这个我认为是不正常的。偶尔我们也看到以文言文的形式发表的文章,问题很多。最最突出的,我发现以文言文形式发表,中间居然会出现“的”字,就是应该用“之”的地方用“的”。当然我们说,不是把“的”改为“之”,就是文言文了。反过来说,如果该用“之”的地方用“的”,那肯定不是文言文,更不要说好不好了。散文,我就说到这里。

【散文在所有的文体中间,是最简单最普通最平凡的。写作上除了写通写好,没有特殊的要求。接下来要讲的,就有特殊要求了。这个特殊要求,可以概括为格律。
我们知道有格律诗,文章也有格律。格律是什么?三件事情:一个是对仗。一个是平仄结构。我们知道汉字有平仄声,一般写文章,不管是平声仄声,随便你用。可是到了讲格律的时候,该用平声的地方,不许用仄声,该用仄声的地方,不许用平声。有一定的规律。第三个就是押韵。所以所谓格律诗就是三件事情:对仗、平仄、押韵,可以叫做格律三要素。
散文是非格律文学,接下来就要讲格律文学。】

二 骈文
第二是骈文,骈文又叫做骈体文,两马并行叫做“骈”,文章也是这样,要讲究对仗,一句对一句,或者两句对两句。
现在我知道,古文班用的课本是《古文观止》,《古文观止》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散文,可也有著名的骈文,突出的例子就是《滕王阁序》。《滕王阁序》是一篇很好的骈文:“南昌故郡”对“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对“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对“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两句,对“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不是一句对一句,就是两句对两句,这是骈体文的特点。
骈体文不光是一句对一句,还要讲究平仄。个别地方平仄,可以比较随便,不过,绝大部分,百分之九十以上,它是讲究平仄的。《滕王阁序》第一第二两句不讲究,第三第四两句就讲究了。“星分翼轸”对“地接衡庐”,意思是对的,同时,“分”是平专用,“轸”是仄声,第二个第四个字前平后仄,“地接衡庐”就是前仄后平。怎么个格律,我不能详细讲,因为今天要讲十件事情,我只能点到为止。骈体文的特点,既要讲对仗,又要讲平仄格律,所以它在格律三要素中就占了两个,只是不押韵,骈体文是没有韵的。三个要素占了两个,所以它是格律文学。只要占一个就是格律文学。散文,一个都不用,所以它是非格律文学。
骈体文,现在是更不能提了。散文是没有要求的,尚且如此,要加上两个要求可想而知。现在写骈文的,我看是更少更少,可是最近我看到香港有人写骈体文。我打听了一下,年纪也不大,也不过就是中年,或者说是青年。他为一本讲昆曲的书,昆曲本身是高雅艺术,他写了一篇序,这个序是用骈体写的,写得非常好。我是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好的文章了,相当不错。所以有人说,港台地区的传承传统文学比大陆上好,这个值得我们反思。这是第二件事情。

三 韵文
第三件事情,韵文。刚才讲,骈文是格律三要素里面占了两个。要讲对仗,讲平仄,可是不押韵。韵文恰恰相反,不要求对仗,不讲究平仄,就是要押韵。韵文恰恰相反,不要求对仗,不讲究平仄,就是要押韵。也就是说,散文若押韵了,就变韵文了。《古文观止》里面韵文比骈文多了一点。《秋声赋》《赤壁赋》《吊古战场文》《陋室铭》《归去来辞》《进学解》等,有好几篇是不同形式的韵文。
韵文是多种多样的,因为它既没有对仗上的要求,又没有平仄上的要求,只要押韵。它可以每句押韵,也可以两句押韵,也可以隔三句押韵。甚至于隔多句押韵,比较自由。只要出现押韵的地方,这就是韵文了。像《秋声赋》,它也不是全部押韵的,《赤壁赋》也不是全部押韵的,只部分押韵。
要补充一句,刚才说的骈文,倒是要全文对到底的。绝大部分好的骈文,只有少数几句可以用散文的句式,对仗的句子要占大部分。所以曾经有人和我争论,他把《岳阳楼记》说作骈体文,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岳阳楼记》肯定是散文。我跟他讲了,他还不服气,他说,至少一半骈文,一半散文。哪里有一半呢?我特地数了一下,就四句。《岳阳楼记》大家都熟悉的,“北通巫峡”对“南极潇湘”,“日星陷曜”对“山岳潜形”,另外找不出来,严格意义上的对句没有。所以这个怎么能算是骈文呢?
那么韵文呢,倒可以大段的散文,大段的韵文,像《秋声赋》《赤壁赋》,都是这样。一开始,都是散文,然后,韵文出来了。当中,又一段散文……这可以的。当然全部押韵也有的,像《陋室铭》,就是最后“何陋之有”,这个是不押韵的,前面都押韵。所以可能有各种不同的押韵方式,都是韵文。可惜现在的传承也不景气,不景气在什么地方呢?倒不是韵押得多不多的问题,而是把平声和仄声押在一起了,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外国也有韵文的,外国的韵文,只要韵母相同,就是韵文了。可是我们中的国的韵文,要讲究声调,平声和平声押,平声和仄声不能混押。我们看《古文观止》里面的韵文,都是这样的。平声和仄声乱押,不可以的。
韵文的传承也出现问题,虽然现在写韵文的人,好像比写骈文的人多一些,报上有时候还看到什么什么赋,都不合格的。《光明日报》前几年开辟一个专栏,叫做“百城赋”。过去有《三都赋》《西京赋》,都是讲城市的,现在我们有这么多大城市,每一个城市给它写一篇赋,叫做“百城赋”。登了大概不止一百篇,好几年,登了一百多篇,我可以这么说,没有一篇合格的。它平声可以押到仄声上去。还有呢,它押不出来的就不押。不是像《秋声赋》《赤壁赋》,都是有规律的,一段散文,一段韵文。它那个就是,明明是应该押韵的地方,它漏掉了。所以韵文的传承上,也发生问题了。

四 律赋
第四呢,就是律赋,这篇《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是一个例子。
从中国文学史上来讲,如《三都赋》《两京赋》,洋洋洒洒,非常长,又叫作“大赋”。很大气,除了押韵,没有其他要求。到了六朝,就产生了篇幅变短的赋,偶尔也会出现对偶的句子,它要讲究词藻,所以叫“俳赋”。日本人写诗,有时候叫“俳句”,中国人学它,叫“汉俳”。六朝时候的“赋”叫“俳赋”。比较小巧,只注重字面。所以到了唐朝,韩愈“文起八代之衰”,他就把这种只讲究字面,而缺少文气的文章改掉了,兴起古文运动。在古文运动影响之下,像《秋声赋》《赤壁赋》之类,既有散文的成分,又有骈文的成分,这叫作“文赋”。然后第四类就是“律赋”。律赋是因科举考试而产生的,科举废了,这种赋体也就不时兴了。不过,我个人认为,这种赋体有它的特点,它把对仗、平仄和押韵这三个要求都占满了。可以这样讲,把像《滕王阁序》这样本来不押韵的骈体文加上押韵,就成了律赋。因为要求特别高,所以这种赋是很难写的,而且平仄格律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要读起来非常流畅,非常自然。虽然它没有每句非要几个字的固定格律,硬性规定,但是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要衔接得非常自然,才能够产生出它的魅力。
“律赋”是科举考试时三大题目之一。一是“八股文”,二是要写首“试帖诗”。这个诗是80个字,是五律的两倍。给个题目,而且限韵的。第一第二句是不对的,第三第四句开始都得对,直到最后两句不必对。等于是把五律延长,中间部分全都要求对仗,也有点像“排律”。不过“排律”是一直可以排下去,它就排到十六句为止。第三就是“律赋”,科举废掉,这个差不多就没人写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文体。它适宜于把一件事情,或一个人物,通过各个角度来描写,运用丰富的词藻,运用对仗、平仄、押韵这些艺术手段,能够产生非常动人的效果。可惜这样的文章,一般的选本里是不选的,不要说《古文观止》没有,很多选本里是不选的,不要说《古文观止》没有,很多选本里都没有,教科书里当然更不可能有。
大家都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边引了几句他的老师读文章的内容,就出自这篇《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我们看第四段末了:“玉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在鲁迅的文章里,引错了两个字,他是“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从鲁迅的文章里面看得出来,他的老师是非常喜欢这篇律赋的,所以在教学生的时候,学生在下面自修,他就在上面拿腔拿调,而且是摇头晃脑地读这篇文章。
五 诗词
第五就是诗词,当然诗词的种类很多,所有的诗词都是押韵的。如果是绝句,它不讲对仗,可平仄要讲的。如果是律诗,还要讲对仗。当然不是全部,是部分。词也是,有些词有对,有些词不对,根据词牌的要求。
词比起诗来,它是一个突破,所以又叫长短句。刚才讲,写韵文平声仄声韵不能混押,比方《西江月》,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词牌,《红楼梦》里边描写贾宝玉,用了《西江月》的词牌。还有《水浒传》里边宋江题词,我就举最后两句:“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前面押的是平声韵“仇”,后面押的是仄声韵“口”。这是词的特殊要注。韵文和诗里面没有的。
外国的韵文就是诗,诗就是韵文。我们中国诗和韵文是两回事。诗词为什么不和韵文放在一道?主要是它的句法不同。诗词是以五七言为主,古代最初是四言诗,《诗经》里大多数都是四言。然后到汉代发展成五言,然后再从五言发展到七言。我们研究传统诗是以近体诗为主,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七言近体诗的句法和文章的句法是不一样的。尽管文章里也有五个字一句和七个字一句的,可文章里面的五字句、七字句,和诗里面的五字句、七字句,是不一样的。
随便举些例子,刚才讲的《滕王阁序》是骈体文,骈体文的句子用不到诗里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里没有这种句子的。“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种句子只能出现在文章里面,不会出现在诗里。反过来讲,诗里面的句子,用到文章里去,也会格格不入,这个我就不能详细讲了,大家只要拿一篇文章和一首诗互相比较,文章里面的五字句七字句,和诗里面五言七言,味道不一样的。所以五七言诗尽管也是韵文,不放在韵文一类里,列为单独一类。诗词就谈到这里。
诗词的传承情况,比散文、骈文、韵文、律赋,好像要幸运得多。现在还有很多人在写诗词,报上也经常看到。问题是要看到实质,诗词是讲格律的,它是格律文学。别的不要说,我是看《新民晚报》的,晚报三天两头有诗,我可以这么说,百分之九十是不合格的,完全合格的至多百分之十。毛病在哪里?最明显就是平声和仄声押韵,甚至该押韵的地方根本不押韵。这个多得很,这些例子举不胜举。平仄格律那就更不对了。还有该对的地方不对,这些毛病多得很。还有词牌乱写,标的是《水调歌头》,根本不是“水调歌头”,只有一样,字数是符合的。他以为只要字数相符,不知平仄押韵的限定。该用仄声的地方,他用平声,该用平声的地方,他用仄声。所以我们看问题要看实质,表面上看到很热闹,诗也好,词也好,绝大多数不合格,这就是诗词传承的现状。

【这五个,我把它叫做五大体。在十事中,八个是文体,另外两个不是文体。八个文体中间,五个大体,三个小体。大的讲完了,现在讲小的了。小的也不可忽视,所谓小,就是规模小。诗词虽然短的也有,总的来讲,篇幅还是比以下三类要长的多。】

六 对联
第六,对联。对联,它是哪里来的?对联有两个来源,一个来源就是骈文,一个来源就是律诗,从骈文和诗里面抽出对句来,就成为对联。民间时常看到春联,有时候用现成的句子,过年了挂上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就是《滕王阁序》里来的。《家》里面巴金描写觉新的房间里有一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本身就是王维诗里抄来的。这些句子现成的就是一副对联,当然,后来发展了,不都是取前人现成的了,可以自己作。自己作还是根据这一样的规则,上句对下句。说对联小,因为它只有两句,上联是上句,下联是下句,甚至可以说,它只有一句。对联一般挂出来,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如果要加标点符号的话,至多就是上联用个逗号,下联用个句号,或者就是上联用个分号,下联用个句号,它实际上是一大句。即使是长联,也是上下联分别由几个短句组成长句。
昆明大观楼有个长联,大家去过都知道,一百八十个字,这算是长的了,称为天下第一长联。当然,比一百八十个字长的也有,有人不服气,要长。长没问题,要做得好,可是超过大观楼长联的,我没有看到。所以还是要推大观楼长联是天下第一长联,它的质量,它的水平,是第一的。对联当然也是格律文学,它在三个格律中间占了两个,对联没法押韵,因为它两个分句就完了。它和谁去押韵呢?没办法押韵。
这么说,对联很简单喽,不是的。一句对一句,那是很简单。对联发展以后,就像大观楼长联这样,这句与句之间如何衔接,是要讲究的。要读起来顺口,它和骈文又不一样。骈文一句对一句,两句对两句,很少三句对三句的。大观楼长联要十几句对十几句,这句子的衔接,是有一定的规则的。规则我不能详细解释了,大家要去学习的话,可以发现,这个对联里面大有学问。除了每一句本身要讲格律以外,句与句之间如何衔接,大有学问。
对联现在说起来,比诗词还要普及。过年了,帖春联的地方很多,赛春联的地方也很多。还有些娱乐节目,把对联作为它的节目内容,可是经常要出毛病。对联有一定的趣味性,把它作为娱乐的内容,未尝不可。可是它毕竟是一门学问,如果只顾到有趣,把学问丢掉了,这不好。我们看到有些节目,做节目的人根本就不懂对联。不要说节目,有时候我们看到,报上讲对联的文章都是讲错的,作者根本不懂对联。他说,我看到几副好的对联,怎么怎么;或者说,我自己做了几幅对联送人,什么什么。其实都是出洋相的,都有毛病的。毛病在哪里的?无非就是,对也对不起来,平仄也不讲究,诸如此类的毛病,甚至还有字数都不一样的。对联最起码的常识,五个字对五个字,六个字对六个字,它长短都不一样怎么对?还有挂对联,经常挂错,对联是上联最后一字必须是仄声,下联最后一字必须是平声。上联是挂在右面的,下联是挂在左面的,直行的从右到左,现在规定也是如此。我们看那些影视节目,如果有副对联,经常挂错,很多很多。

七 诗钟
第七呢,可能大家听起来比较陌生,叫诗钟。作诗的诗,打钟的钟。
诗钟是什么?顾名思义,肯定跟作诗有关系,可是它不等于作诗。我曾经和一些诗词界的人谈到诗钟,居然有人诗写得很好,却不知道诗钟是怎么回事。所以这个问题可能要多讲几句。诗钟说得简单一点,是两句的诗。我们知道,诗起码四句没有两句的,两句怎么称诗呢?事实上,它也不是诗,它就是两句,不成诗的两句。两句什么东西呢?它是用来练习作诗的,等于作诗的造句练习。我们写文章,通过造句来练习,作诗呢,可以通过诗钟来练习。
诗钟的起源不很早,据我所知,大概是清朝,清以前是没有的。清朝的传统文学,各方面都发展得非常兴盛,诗也是空前繁荣。一些作诗的人,就想出这么一个游戏,或者说练习,只写两句,可这两句一方面要讲究平仄,一方面要对得非常好。这两句不是绝句里的两句,而是律诗中间的两句,而且按照惯例,都是七言的。五言的诗钟,很少看到。大概因数句子太短,两句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总是七言两句。一幅诗钟,就是十四个字。
为什么叫诗钟呢?因为当初一些写诗的人,大家聚在一起,搞一个活动。不要出题目作诗,就来做两句,时间可以短一点。限定时间,那时可能钟表还不普及,就用一枝香,香上系了一根线,线上穿一枚铜钱。香点着了公布题目一齐开始,点到香把线烧断了,钱掉落底下金属的托盘,发出好像打钟的声响,时间到大家交卷,然后评判谁作得好。这成为当时的文人游戏,或者作诗的练习。
诗钟怎么作?分两大类。我要讲得具体点,可能资料不容易找,有一本讲诗钟的书,我给了杨老师了。要知道详细呢,可以看这本书。先简要地举两个例子来介绍一下,它到底特点在哪里。诗钟七言两句,和对联有点像。区别是写对联有一定目的,送人做寿,或乔迁之喜,或者就是朋友分别相赠等。这没目的怎么写?总要有个限制吧,就给两个字,这叫嵌字。对联也有嵌字,送给谁就对他讲的,有一定的意思、一定的目的、一定的内容。这个随便你讲什么,内容不拘,只要把这两个字用进去就可以了。诗钟的嵌字,比对联复杂得多。诗钟嵌字,两个字的规定位置,可以从第一个、第二个……一直到第七个,还可以上句放在第一个,下句放在第七个,上句放在第七个,下句放在第一个,诸如此类,变动地方来增加它的趣味性。除了两个字,还有两句里嵌三个字,还可以嵌四个字,嵌五个字……都可以,都有名堂的。
就举一个例子,嵌四个字。诗钟的名堂叫“格”,四个字的嵌字,叫做“碎锦格”,好像一块很好的锦绣的东西,把它弄破了,顾名思义,给你四个字,要把这四个字拆开。
有人出了个很通俗的题目:张三李四。很俗的四个字,要把它写成一副诗钟,而且传统文学的特点是高雅,诗钟当然也不例外。题目“张三李四”必须拆开,而且题字不许对,否则“张三”就好对“李四”了。“三”也不许对“四”,一定要把它分开。清末民国初有一位大师,叫易实甫,“贸易”“交易”的“易”,你也可以说“容易”的“易”。不过“容易”的“易”和“贸易”“交易”的“易”,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按传统读音,“容易”的“易”是去声,“贸易”“交易”的“易”是入声,“易实甫”的“易”也是入声。“实实在在”的“实”,李白杜甫的“甫”。他把“张三李四”作的这副诗钟,真是妙极了。“四壁图书三尺剑,半肩行李一张琴”,“张三李四”四个字都在里面,而且都拆得很碎,对得多好。“四”对“半”,数字对数字;“壁”对“肩”,“图书”对“行李”,名词对名词。接下来数词“三”对“一”,量词“尺”对“张”,名词“剑”对“琴”,一武一文。这就叫诗钟,你要说有什么用,它也不送给谁。当然第一,文人消遣,还有一个,就是锻炼写诗。我年轻时候学作诗,父亲他们老一辈的一起活动作诗钟,我就跟着作,这对写诗大有好处。主要它是训练对仗,诗钟对对仗的要求特别高。
这是嵌字类,已经很有趣了,另外还有一类比这还要有趣,叫分咏格。作诗叫吟咏,分开来吟咏,两句诗两个题目。如果没有听说过诗钟的话,听到这就觉得奇怪了。作诗总归是一个题目,嵌字是没有题目的,就放两个字,或者四个字等等。分咏,题目当然有,它有两个题目:上句是一个题目,下句另外一个题目。两个题目怎么做啊?它就是要你一句讲这个,一句讲那个,可是要对,要锻炼你的对仗能力。我再举个例子,出的题目:一个是轮船,一个是论语。轮船跟论语,根本挨不上的嘛,它就是要你写两句诗,要对得起来。有一副诗钟:“重洋飞渡三千里,泗水心传二十篇”,上句是轮船,下句是论语,孔夫子传下来的书多得很,只有论语是二十篇。“重洋”对“泗水”,“飞渡”对“心传”,“三千”对“二十”,“里”对“篇”。凡是分咏,都是两个题目毫不相干的,要作出两句句子来对得巧,又要确切。分咏格的诗钟,比嵌字要多一个要求,嵌字只用进去,只要对好就行了。分咏要贴切,讲轮船要是轮船,讲论语要是论语,要切题,同时还要对。这有一定难度,可是又有一定乐趣,限于时间,不能多讲,不能多举例。
现在我知道上海写诗钟的,几乎找不到。我是很喜欢的,自从学了以后,其乐无穷。所以只要有人出题目,我就去应征。南京有一个内部刊物《休闲副刊》,里面有一个内容,就是诗钟,谁都可以去应征,反正这东西又没有奖的,你寄去,它就帮你公布出来。可惜几年前,编这刊物的先生去世了。去世后,他只留下了一本书,就是我送给杨老师的这本书。他那个刊物也没有人继续编下去了,不出了。所以我已有好几年没有作诗钟,很希望有哪个诗词组织能提供这样的机会。
我是碰到诗词组织的人就跟他讲,希望能够发起作诗钟,我一定来应征。可是没有人响应我这个呼吁。如果你们这里有诗词创作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把诗钟也放进去。因为这事既有趣味,又能提高写作水平,这是我有切身体会的。听说台湾有,我是不得其门而入,具体在台湾什么地方不知道,只听说台湾有人在搞诗钟,三小类中间,对联、诗钟都有一定的内涵,有一定的学术性。

八 文虎
最后一个叫文虎。文虎是什么呢?一般叫做灯谜。这个更是近于游戏了,不过,这里面也有学问。灯谜其实分两大类,一类叫谜语,上海人叫“猜谜(mei)谜(mei)子”。这“谜(mei)谜(mei)子”是另外一回事,不识字的也好猜。“谜”字古代是念去声的,不是“姐姐妹妹”那个“妹”字。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的:“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一对白胖子”,谜底是:花生,说长生果也可以,说花生米也可以。就是猜个东西,跟字面上毫无关系,这是一般的谜语。
我说的文虎,它的历史很悠久,从蔡邕题曹娥碑那八个字开始。蔡邕看到曹娥碑,觉得曹娥碑写得非常好,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后来给别人猜出来了:“黄绢”是有颜色的丝,所以是“绝”;“幼妇”是少女,是个“妙”字;“外孙”是女儿的儿子,就是“好”;“齑臼”就是石臼,它把一些辛辣的东西放到里面舂碎,就是接受辛辣的东西的这么一个器具,即“辤”, “辤”是“辞”的异体字。
文虎又有两个别名,一个别名叫做“隐语”,隐藏的话。还有一个叫“廋辞”,什么意思呢,就是要说的话,它不直接说出来;换一个说法,要你去想出来。这后来就发展成一门学问,叫文虎。一般说猜谜猜谜,谜语是猜的。这不讲猜,叫“打”,要打老虎;或者叫“射”,就是拿箭去射老虎。因为它很狡猾,不容易打到,所以叫做文虎。
这我也可以举一个例子,限于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一个小时了。我只好把后面的内容紧缩,这个还是要讲完。同样刚才的长生果,它就不是谜语,它是文虎了。谜面是“不老实”,谜底是什么?就是“长生果”。“不老”是“长生”,“实”就是“果”。这个,完全是从字面上来猜的。不是讲那个东西的样子,完全是讲字面,所以它叫文虎。文虎叫文义谜。谜语是事物谜,它是讲一样东西。
现在,文虎倒是相当兴盛。晚报就是“今宵灯谜”,每天有一条。问题在于有的不够格,怎么不够格呢?既然是讲文义的,在文字上谜面谜底要贴切,要扣得很紧。谜面要讲得通,有的连谜面都讲不通,硬作的,文虎怎么做得好?讲一个好一点的:“无边落木萧萧下”,这里有一次开会,我记得好像是端午活动,有人就提到过的,这个例子非常好,非常说明问题。这本来是杜甫的一句诗,现在就拿这一句,很高雅的一句现成的诗解码器作为谜面,打一个字。这个字是什么呢?一个“日”字,太阳的“日”字。初看的话,“无边落木萧萧下”跟这个太阳有什么关系呢?这里面有丰富的内容,不仅有文字方面的内容,还有历史学的内容,先要把“萧萧下”三个字解释,南北朝的南朝四个朝代:宋齐梁陈,宋姓刘,齐姓萧,梁也姓萧,陈姓陈。所以这里“萧萧下”,就暗藏一个“陈”字。姓萧的,再加一个姓萧的,这两个朝代下面一个朝代姓“陈”。“陈”要写繁体字的“陳”,“陳”字无边,就把耳朵拿掉,“落木”就把“木”字拿掉,剩下一个“日”字。这既有文字学,又有历史学,如果对于南朝那段历史不清楚,你就答不出来。虽然是一种文字游戏,消遣用的,有一定的趣味,同时它还有一定的文化内涵。到这里一共是中文八体,五大体,三小体,讲完了。

【接下来还要讲二用,怎么用呢?有了这些体,怎样把它表露出来?就这两件事情:一个是写出来,给大家看的,一个是读出来,给大家听的。写出来看,就是书法,读出来听,就是吟诵。】

九 书法
书法,现在虽然由于有电脑的冲击,听说有些地方,有的人开始不写字了,只要用电脑打字好了,一些学校书法课也没有了。据我所知,喜欢写字的还是大有人在,毕竟现在电脑还不能完全取代写字,书法还是存在的。问题不是存不存在,是看你写得怎么样。
书法在过去,我知道只写不著的,可以说是没有的。书法家首先应该是文学家,或者是画家。画上要题字,文学家作的诗要写出来,他是写自己的东西,可现在有一个不大好的现象,就是很多书法家往往只写别人的,不写自己的。他的一幅书法作品,只有他的名字是他自己的,除此以外都是别人的。这个还不算,你写别人的,如果写得好,写得正确,那也罢了,还要写错。
这里我要举两个例子,都是我看到的。有一次展览会,展出一个名家的书法,写的是大家都熟悉的,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第四个字就错了,书法一般写的是繁体字,前三个字不错,第四个字写的是“𪄿”。繁体字的“難”,右边用个“鳥”旁,还是“难”字。怎么会造成这个错误的呢?我可以讲出他犯错误的原因。因为简化字“鸡”和“难”的左面是一样的,都是“又”,差别在右面。右面如果是“鸟”,就是“鸡”,右面如果是“隹”,就是“难”。于是这位先生就把繁体字的“難”字,右边改为“鳥”,当做“鷄”用了。不知道繁体字恰恰差别在于左边,左边是“奚”,右面用“鳥”(“鷄”)也是“鸡”,用“隹”(“雞”)也是“鸡”。左边如果是“”,右边写成“鳥”( 𪄿),写成“隹”(難),都是“難”。他就只知道简化字区别在右边,以为繁体字区别也在右边,就闹成这样的大笑话。不仅在展览会上展出,还印成书,不知道他现在这个书有没有收回去。
另外一个是今年新发现的,这个问题比较简单,也是一个展览会,展览会上有一首南宋词人刘克庄的《沁园春》词。那首词我不太熟悉,我有个习惯,看展览会不是光看你写得好不好,如果写的内容我不熟悉,我要从头至尾读一遍,也是学习嘛。可是读到一个字,“能够”的“能”,肯定写错。为什么呢?读不通。一方面读不通,一方面“能够”的“能”是平声,这个地方一定要用个仄声。我就怀疑,怎么回事?回去查刘克庄的集子,查到这个地方,原来不是“能”字,是“罷”字,“欲罢不能”的“罢”。这位先生抄书都没有抄好,把这个“罷”字,少写一个“四”字头,变了“能”字。变了“能”字,怎么念都不通。我就很奇怪,你写一件东西,竟然不知道它什么意思。
本来我这两个例子早就准备好了,不过今天我还要举第三个例子。九天前《新民晚报》上登了一幅字,这书法家是很有名气的,还有一段消息,这个书法家要开展览会。我不知道他这幅字是不是放在展览会上,放在展览会上的话,肯定会引起很大的争论。他写的什么东西呢?高适的《别董大》,前面两句不错,到第三句,大家都知道:“莫愁前路无知己”。这恐怕小学生都知道,“知己”总懂吧,他居然会把这个“己”写错,写成“所以然”的“以”。“莫愁前路无知以”,怎么解释呢?我想他是把这个“自己”的“己”,先认错认作“已经”的“已”了。然后把“已经”的“已”,又转了一个弯,写成“所以”的“以”。这样登出来,不是大闹笑话?
这就是书法传承当前存在的主要问题,写得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反正流派众多,各人有各人的路子。你把它写错,这个路子总归不对。

十 吟诵
讲到最后,就是吟诵了。后半部分要专门讲吟诵,这里先稍微提一提。
吟诵是传统文学学习中的一个手段,通过吟诵,能够加深理解,然后反过来,理解之后,再通过吟诵,可以进一步体会作者的思想情感。吟诵是古已有之,前面所讲的文章也好,诗词也好,格律的也好,非格律的也好,都有不同的吟诵方式。主要就是因为汉字每个字都有不同的声调,总的分是平声仄声,细分是平上去入。这增加了作品的音乐性,通过吟诵,进一步用音乐性的方式,来表达音乐性的作品。因为吟诵是有音符的,吟诵和朗诵不同,朗诵没有音符。可是吟诵又和唱歌不同,唱歌是有了谱再来唱,吟诵没有固定的谱。它只是把平仄声调区分清楚,一般来讲,平声是低而长,仄声是高而短,这样区分开来,把不同的作品,通过这样的方式,配上合适的音符,使它产生更深的魅力。
现在,吟诵也是处于抢救的阶段,会吟诵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各方面正在尽量利用现成的人力,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出一点力,使得吟诵不要在我们这一代断掉。可是,还是要防一点,就是吟诵要像吟诵,不要把吟诵搞得像唱歌。
现在有一种观点我不大赞成,主张在现有的吟诵方式之外,特地为普通话设计新的吟诵调子,这我觉得至少是不急之务。应该把现存的吟诵调子记录下来,大家一道来探讨,来学习。在这个基础上,以后如果要设计新的,可以,暂时不急于设计新的调子。不然,就很容易造成吟诵像歌唱这样一个后果。

我讲这十件事情,花了一个半小时。我再用十句话来总结一下:第一,不要让散文局限于白话文;第二,不要让骈文失传;第三,不要让韵文减色;第四,不要让律赋消亡;第五,不要让诗词出格;第六,不要让对联变庸俗;第七,不要让诗钟成古董;第八,不要让文虎没真味;怎么叫没真味呢?你如果不确切,不通,这就没味道了,一定要确切、通,才能有味道;第九,不要让书法走邪路;第十,不要让吟诵像唱歌。这个十事我就讲到这里。

编辑|录入| 魏庆彬
注:陈以鸿,字景龙,江苏江阴人,1923年生。1945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毕业。1948年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毕业,留校工作,1988年退休,职称编审。长期从事科技翻译,出版英、俄文著作中译本数十种。同时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学研究和创作,为《绝妙好联赏析辞典》副主编。曾任上海楹联学会副会长,上海职工灯谜协会顾问,上海静安老年书画社常务理事,现任上海中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上海交通大学东方艺术交流中心顾问。中华吟诵学会专家。吴语地区吟诵代表人物,“唐调”传人,亦可使用普通话吟诵,中华吟诵学会专家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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