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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吴新江:师门识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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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3 20:00:08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右一为本文作者吴新江


先师企玄夫子,声采夙播于当世,模楷方垂于来叶,是皆学林所稔知,同好之共钦者也。师之学术,并世通人,论之备矣,推之至矣;如江末学小子,夫子之文章道德,一无所窥,岂敢浮词虚饰,妄欲仰赞哉!然久忝门墻,最为老学生,受恩独深,念师之遽归道山,忽逾一朞,能无感恸,以续永怀?因掇拾平昔印象之微细者,杂缀于篇,不复诠次,苟名识小云。

先师以魏晋南北朝文献及语言为之对象,以恢复文献原貌为之职志,尤以《三国志》研究、《世说新语》研究专门名家,领袖斯学于海内外。由是言之,师固粹然学者耳。虽然,此特师之一端耳。就江所忆,则先师固多诗人之质而富文章之美,匪直风范卓具之学人已也。

先师酷好学问,恒以学术深造自期,自少以来,未尝一日废学堕志。方师之初执随园教鞭也,我师母犹任职故乡,而葆勤、葆雷二世兄尚少,先师内则独自抚育,外则副徐老鸣谦夫子主持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专业,琐事猬集,庶务丛脞,一身而当,亦既劳只;又自奉綦薄,不暇修理,菲衣恶食,以此为率。师讲授之外,著述不辍,《三国志》文献及语言研究成果迭出不穷,益焕奇振彩于学界矣。凡人之不堪其忧者,师则无改其乐焉——盖先师之天性也。

先师夙好诗词歌赋,实及晚而未衰。迨受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我太老师鸣谦先生徐士复夫子及留校供职于斯,多历年所,几尽弃旧嗜不务。师每曰:“徐老对我说的,搞我们这一行的,要紧的是多看书,好发现问题,解决难点,其他的东西,还是割爱吧。徐老这么要求,我就这么做。”太夫子所谓“其他的东西”,盖隐指先师之尝从事于诗词歌赋之事也。师遵乾嘉朴学矩矱,以治《三国志》,悉力攻坚。其创获之丰,见誉老辈;每一文出,同好钦服。师既戢太夫子良箴坚守勿失矣,又推承祚行文之高简谓最可法焉,故下笔尽摈文华,一尚质朴,尔时论著,莫非要言不烦,此皆诵我先师书者之所明见。及师移家沪上,都讲复旦,治学则益渊鉴博综,为文亦稍丰衍闳肆,彼此映发,骨肉表里,非但相称而已,此又诵我先师书者之所乐睹——殆亦可谓“中岁变法”也。

谨案:江撰稿稍就,因重寻先师《吴金华集外集选编》。是集之“向编者致谢”明云:“研究生导师徐先生等常常告戒说,……一心无二用,你现在既然注重实证性的研究,其他方面就不能多花时间了。我没有违背师训。”(《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426)足证江所记不误。

先师既“变法”,其论学也愈矜慎,发明而外,益重修辞,谓表达之用,不可不讲。师恒云:“言之不文,行而不远。是矣,而未尽也。言之不文,盖所见之不深、所论之不切也,其实则思路不清耳,尚望行之远耶?”师弟苏杰,问学之余,属词亦中程。其撰博士学位论文,承师启导,各章题下列“摘要”以先之,师尤嘉赏,谓即此可见作者之条理,便览者之了解,其法甚可取;评审专家及答辩委员亦颇称善——後遂稍施行于门下焉。

先师学问以为毕生事业,其用力之勤劬,责己之严苛,殆少伦比;而属望後辈也,小善是嘉,微末不弃,可谓殷勤备至。2011年11月,江尝学撰长句一首,题曰《遥颂恩师华诞强赋八句不能成章以此为恨》,传邮为寿。初稿曰:“先生卓卓导羣先,静夜孤灯理椠铅。一别石头多故事,长从海上养新编。书生志业频穿砚,游戏精神加少年。敬祷南山松不老,霜颠遥见映南天。”翌日,师乃赐邮示覆,教以三端。兹恭录如次:“(1)原作措辞流畅,比过去好多了。(2)试改了4个字,‘壁’是入声,意欲使‘出句’(1、3、5、7句)的尾声满足‘平、上、去、入’四声,老杜在这方面,常常很讲究。(3)从‘避俗’,‘避熟’的角度,‘松不老’句直接根据诗曰‘如松柏之茂’等等改造,似乎也不赖。”拙拟鄙俚稚弱,羌无诗味,正师所笑打油、钉铰之类耳,而所以不弃荒陋、殷殷垂肯者,殆所以奖其能纪实,又欲勉其自修与?师因定三联作“书生志业临高壁,游戏精神比少年”焉。间者友人适有见询先师惠教之状者,江追维先师所诲,笔答曰:“先师复旦大学吴金华先生在日,曾经现身说法,教诲过以浅俗的近体诗替代日记的意思,并且指授过具体的方法。那些方法不易掌握,我学而不会,只从此明白了点儿貌似‘缚手缚脚’的正规近体的基本格律;那种意思太难奉行,我持而不恒,倒从此积累起点儿纯然瞎三话四的假托近体的蹩脚货色。先师若看到我如此‘蛮做杜撰’,定要悯其无能而暗加微哂了。”江所言“那些方法不易掌握,我学而不会”者,正指师所诲“意欲使‘出句’的尾声满足‘平、上、去、入’四声,老杜在这方面,常常很讲究”也。重念教诲,窃恨不能稍进于前,无以报答万一,愧恧深矣;然师之教以替代日记者,未尝一日忘也!先是,拙稿差就,自病不典,未敢径以呈览,欲有所文饰,乃假一手写软件,手指漫写一过,介葆雷世兄转贡图版。先师观已,乃传语猥可之,曰:“不错,这个字不错;真不错!”——盖绝对纯正金陵城南口音也!江之字,仅得成书,蛇蚓之迹,自不足数,乃一领音旨,犹窃喜不已;而师之气貌神态,顿在目前,悉赖耳成,不假目焉,尤云欢欣。江亦因获珍存先师言教非关学术者一段,其幸为何如邪?因思:天生烝民,父母以鞠育之,师傅以教导之,其恩之巨,实同覆载,盖造化惧其或失路焉,迷方焉,故永左之右之,俾成人耳。然则,维师维长,彼其在我,固皆“永恒之存在”(eternal being)耳。夫後生之视老师也,必谓师方永翼蔽我,永提撕我,而师之言音动态,鲜有预为记录收集保藏者,所有多静止图像而已。凡我同门之视先师也亦尔。盖师一生劳勤,尽瘁于学,而筋力绝人,精气逾辈,迄晚不一毫减,以江之等所睹,师诚不老神话,岂有一日而遽弃众门下理哉!孰谓彼苍不仁,而我师乃亦永归道山邪!错愕垂涕之後,欲觅师之言音动影,难可骤得矣——人之云亡,悔复何及!然则,江之偶尔有此,岂非侥幸耶?

谨案:师《七律·(2009年)生辰书怀》小序亦自云:“正经事是干不成了,只好‘赋闲’。闲着无聊,顺便诌几句韵文,算是一段‘日记’。”(《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166)

又案:师《吴金华集外集选编》之“向编者致谢”有云:“从1978年9月起……偶尔写一点散文、韵语等等,就像随意写日记一样,借以备忘……”(《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426)

先师自少崇武,凡太极、形意,莫不研习,俱得心要,体格至强健,耐作劳——一生成就之丰,得益于此,寔匪浅鲜。及治陈《志》,膺服华佗,尤禀其“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尔。动摇则谷气得消,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犹户枢不朽是也”之旨(《华佗传》),奉为科学理论云。故中年之後,虽尽摈诸拳法,而筋干力势,无异少壮,复转而嗜乒乓球、抖空竹二事,伏案登坛之暇,颇用自娱乐、均劳逸焉。乒乓一艺,称雄海上上庠间,各校老年教工本多好手,而初非师对。师亦颇用自得,每为亲友学生述之,未尝不眉飞色舞,其睥睨群雄、踌躇满志之概,虽年少亦莫吾师若。空竹之戏,以为之之便,师好之尤笃,操之大精,戚里共叹。尝忆前岁初秋,师应邀回母校南京师范大学讲学。江往趣候,甫至客舍,师席不暇暖,则既出械而命师弟典富挪几移案,舞之于室矣,凡空竹之上下掷跳,吾师之折旋进退,莫不曲尽其妙;一座皆欢,咸谓年少所不能到焉。唯客舍狭隘逼仄,不足施展,师殊未尽兴,遂见问曰:“楼下阿有草坪啊?”——客舍旁空,向非草地,固师所悉者。江据实对曰:“没有。只有水泥地。”——非故为扫兴之语,盖冀师之小息也。不意师乃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水泥地,也蛮好,也蛮好——我们下去!”未及应,则率先而出矣。师既复舞之,转侧自在,无所碍忌,兴益高,谓江曰:“我给你来一个‘海底捞月’——好多比我年纪小的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我在黄兴公园看了别人两三次,就会了!”言次,业舞数周,而师与戏具回旋合一之状,目不暇接,唯空竹之清啸,不绝于耳!时方初秋,微雨之後,殊有新凉,师连舞二刻有余,江恐师过劳,骤沮始止。师收功际,呼吸舒和,态度从容,解衣彷徨而已——衣则我师母特为新备冲锋衣也,彩色鲜明,师所好服者——愈见少年神采焉!江欢喜赞叹,因为摄像宝藏,曰以为:此事真非吾师不办,师固非常人也!及今缅怀,仰探深心,或少进于昔焉:先师之为乒乓若空竹之戏也,非但娱乐而已,盖祖生起舞之意云!

谨按:师散文《生胶老吴·孙行者·脑白金》题下,即引曰:“人体欲得劳动,……譬犹户枢不朽是也。——《三国志·魏志·方技·华佗传》”(《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119)

又按:此则草定,重读《吴金华集外集选编》,则师《五律·春草》四联曰:“云峰望无极,更着祖生鞭。”(《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119)实已言之。然则江所云云,固不谬也。

先师好静乐动,若静若动,无所不可,凡所趣尚,必底其极而後已。拙篇为师寿,特拈出“游戏精神加少年”,称扬师之情怀有过年少者,虽浅俗无味,固不假不根游词以用敷衍也。全篇用心,当日尝为葆勤世兄述之,有谓:“我说的是,南京在北(西北),上海在南(东南)。我不想用空洞的话。有的可以虚,有的必须实。做学生的,在北方遥想南边,有恩师的‘霜颠’映照着天空(现实的和学术的。後者是隐含的,既实而虚)。”又云:“首句,我故意重了‘先’字。‘先生’之‘先’,说德;‘导先’之‘先’,说业(学术)。前者悬之,後者以二三联落实。三联之对句,又稍引出(游戏,指其情怀;此又与先生之德隐隐遥应)。四联,说学生祝嘏之忱,兼颂德业(仁者寿)而结。”葆勤兄以为不缪,而师亦颇首肯焉。唯犹谦抑,乃定拙句作“游戏精神比少年”,而“游戏精神”一语,实称师怀,所以敬荷谬许者,此也。

先师笃于师弟子之谊,视太先生徐老一等父母,其爱敬之诚,发乎天衷。师性本通脱,饮食诸端,皆我师母悉心料理,己身固恒不屑以,以为不足浪费精力焉。然凡师之奉侍太先生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诸活动也,则躬亲视膳食,问兴居,以此为常,持恒一世,无所更改。1997年秋仲,徐老应复旦古籍所所长章培恒先生请,来复旦为古籍所王宝刚、高明、吴新江一班学生讲学,师为便伺候故,请徐老宿凉城寓邸。师母数为诸同学言:“吴老师昼则扶持不离左右,夜则必为备温水,俛而为太老师洗足。吴老师对我说:‘没有徐老,哪里有我们全家的今天?我为徐老做点儿什么,都是应该的!’”闻者莫不悚然自惭惶。师则夷然曰:“老年人睡觉前,温水泡泡脚,睡得好。《孟子》里头讲的,‘为长者折枝’,朱熹望文生义,没有讲清楚;赵岐注说‘折枝’是‘案摩’,我觉得是对的。给老人家按摩按摩,有什么难的呢?”忆师平日尝解後汉以来“忠孝”一词,谓“孝”与“忠”二而一者也,“大概六朝时候,从词义看,在朝廷,对皇帝也可以用‘孝’,反过来,在家里,对父母长辈,也可以用‘忠’了”;“不孝的人,是不能指望他忠诚的”。由师之敬爱徐老观之,知师之用心,得不谓一以贯之者与!

先师为人,虽不广交游,而至重情谊,乐观人之长,道人之善。师自谓章培恒先生于己有知遇之恩,故敬之殆若徐老,自到复旦,言次凡及章先生,必“先生”之而绝不名焉。江初求学复旦,师每为江及宝刚兄、高明弟述一故事。云:初,国家拨乱反正,章先生平反昭雪已,恢复工作,政府且补偿章先生薪酬若干,“章先生把那些钱,都装在一个上班的包包里,随身带着,每天中午,他就教手下的年轻教师们,一起吃饭。章先生说:‘这些是意外所得,身外之物,大家帮我吃掉它!’这样子,章先生那个包包,本来鼓鼓的,就日见其瘪,最後终于全都给大家改善伙食,用完了。章先生多好……”。师既归复旦大学,与章先生配合默契,多著成绩,光于复旦乃至海内外学术界,而章先生亦以得先师与友为人生大快事。章先生亲为江言:“我所以要全力帮助你们南师大做点儿事情、替你们说说话,都是因为吴先生离开南师大,来到了复旦——你们吃了亏了!所以,我是义不容辞的!”老辈之莫逆于心,于焉稍可窥矣!

谨按:师散文《老赵》注释5自谦云:“我当时虽然有了‘教授’头衔,浪得了‘江苏省优秀教育工作者’等等虚名,却仍然是懒散的书生,不习惯于‘社交’和‘公关’活动。我的唯一活动能力,只不过是能在学术界中‘汉语言文字学’的小圈子里说一点话……”(《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151)

又按:王师继如先生纪念先师文有云:吴君任职复旦,而事业又创一局面。

先师平生达观,世俗荣名,人生利养,无所婴其心;性尤诙谐,发言滑稽,多趣味。师夙脱发,来沪之先(曩在金陵),即有谢顶之势,而浑不为意。师寓凉城时,一日江偶趋谒,师适出倩人理发。及归,入门——门侧向有一镜,我师母所以悬以备师日常出门整理风纪也——右手自抚顶,左手掇镜而照,自嘲曰:“坏了,坏了,这下成光蛋了!”言次大笑,憨态可掬!师母闻之,亦欢忭不已。江尔时一聆之下,殆欲绝倒矣!

先师行己处世,刚直严毅。江既辞师返母校,师一日垂教,赐以五言律诗一联,曰:“狗儿门里大,虱子袴中肥。”师意若曰:此联警句,可备“不时之需”。盖知此间某公,猥琐可厌,师甚鄙其人,因诲云:“彼若滋事,可以此联示之,彼必知所收敛。”事虽终未行,而师之嫉恶如仇、不苟去就,可见一斑。

先师之遇晚辈,有如儿女,所垂关怀,不减其爱葆勤葆雷二世兄。我师母亦尔。初,施谢捷教授(现供职复旦)之子冬冬、江之子乐乐,先後出生,相隔一载,其幼皆尝遭乏保傅之困焉。师时学术猛晋,方焚膏继晷之不暇,闻而甚愍江等之不能兼顾,遂摆拨日课,暂停要务,屈身为提抱。方其时也,师日荷负婴孩,环行校园内,捕螳螂,拈蚂蚁,扑蝴蝶,俾嬉俾娱,种种不一,几成一景焉。人有问曰:“老吴,孙子啊?”师必颔首曰:“是!是!是!”唯慈爱之色,尽作春风于双脸矣。及後,两小儿稍长,追此往事,每相争宠,甲必率先曰:“是我爷爷!”乙恒针锋相对曰:“不对!不是你爷爷,是我爷爷!”争而必哓哓不休。师及我师母不为左右袒,但纵其喧哗,旁观而乐之,而慈爱之情,尽布春风于一室矣!

先师豪爽解饮,而不着杯杓。每师生一座,三巡之後,弟子行酒,师恒右手覆杯漫拒,且曰:“不喝了!不喝了!”然莫非一拒而止,虽连进皆然;而师之劝人也,恒曰“慢慢喝(音如入声“活”)”。师兄宝刚云,师南京土音读之,实寓“慢慢活”之意,此亦师之厚也。闻诸师母,师尝与章培恒先生会议,章先生先备中外诸醴,议事次,宾主杂饮之,未尝致醉——古人曰,“惟酒无量,不及乱”,此之谓乎?

谨按:师《金缕曲·送别学诚教授》有句云:“自方中直到日西宿,人欲醉,兴方足。”(《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173)所谓“欲醉”,正未醉也,岂非“不及乱”耶?

先师博学多通,世俗所谓文体艺能,多所涉猎,咸有会心,诚兼学者风范与诗人气质而有之。师有《雨霖铃·赣马宿舍》词(1968年作),题下小引曰:“身边三大件:《保健按摩》(谷岱峰著)、《形意拳》抄本、京胡。欲以健身,欲以防贼,欲以自娱。”业已夫子自道。《吴金华集外集选编》之“向编者致谢”有云:“初中时,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作诗门径》,後来又抄录了《白香词谱》,动不动就模仿唐诗、宋词胡诌一气。”(《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426)夫诗文一端,在师固小道馀事而已,而亦在在皆学问也。观师读郑异之先生《减字木兰花》“年来多病”词,师加按曰:“郑老倚声填词,非常讲究。他偶尔以入声代替平声,绝不是随意的。面对‘入派三声’的语音现象,凡是由中古入声转为近代上声、去声的字,未见郑老使用;郑老所用的,都是由中古入声转入近代平声的那些字。”词谱之平仄组织,既未遽难乎按图索骥之了解,又未必难乎削足适履之遵守,所难者,由具体作品而厘清实际语音流变之迹象及其规律耳。前者恒人之所能,後者固非学有专门之语言学家不办——师既早禀诗人之才,又深积学者之力,以实证功夫,入形象思维,遂能批隙导窾,所得独多且深也。曩江之离复旦也,自惭不能学问,有负教诲,故少远师门,不敢亲近,师犹念恤,不殊平昔。三数载之前,江以偶然机缘,忽妄欲学为近体诗,而暗中摸索,罕识机窍,不知高低。师忽知之,不以其习作之鄙陋荒率相弃,即为修改,并垂明诲——盖欲借以感动其向学之心耳,非但为歌诗小道也!江学七言之初,尝强撰一篇,题曰《冬日遣兴》,缀之小引:“金陵好雪,亘夜达旦,今日开霁,乍寒乍暖,不能无感。忽念恩师吉诞在近,趋庭无缘;向往师门,情不自禁;拟此俚句,载祷载颂;语拙意鄙,所不敢卹也!2009年11月17日。门下顽徒新江呈草”,其辞曰:“懒闻车水马龙喧,喜眺青山静不言。雪後微寒添杳寂,人边杂闹抵柔温。勘同去日皆今日,望倚师门是圣门。何必严冬伤落寞,西楼也拟暂窥园。”其所“遣”之“兴”,则雪後远眺、由远眺而远思师门也。次日即奉到恩师来教,定稿如下:“懒闻车水马龙喧,长眺晴山自忘言。雪後微寒犹乍暖,人边杂闹似炎昏。依依去日皆今日,荦荦师门是圣门。何必严冬伤落寞,西楼一曲暂窥园。”且代拟“自注”曰:“忘言——犹言‘得意’,语本《庄子·外物》。”更赐教云:“诗的措辞,实词太密则嫌板滞,虚词过多则伤轻弱;第二句用‘自’,是增一虚词,以免首联实词太密;‘勘同’及‘望倚’改为‘依依’及‘荦荦’,以免颈联跟颔联过于板滞。‘长眺远山’,‘忘言’,‘犹乍暖’,‘炎昏’,‘依依’,‘一曲’,等等,都是雪後的感兴,大意一以贯之。”要言不烦,直中肯綮,所教甚深,惠我孔多。今而缅想,则诗文一端,在师又非但馀事小道已也,且得用为教训之资焉,非吾师之博学多通,孰克臻此哉!

先师非常人,师兄鲁东大学王宝刚副教授每为江言:“新江啊,吴老师不是一般人,他是通灵的。”师既逝之明年,忽来赐梦,江因作《先师赐梦有感》一首,以为缅怀,以代恸哭。其序曰:“前晨方寤,忽怅惘者久之。初不知所谓,旋悟乃梦境有使其然。所梦若何?则卅年前初听企玄恩师讲授状耳。时诸同学端坐课堂,而梦中容貌模糊殊不可辨;独师之讲也,神采飞扬旁若无人,固同学所惯见而乐见者。师时着藏青卡其布中山装,其色尤鲜明。凡此历历在目前,如溯卅载而往。觉来怏怏,不能自释然。欲为记录,仓卒不得其辞。会独坐蜗居,默念其忝在门墻、受恩深重,今幸赐梦,岂可无所感动?因拈七八字缀後。恨难成律,不敢呈之师母慈览也!2014年4月19日”其辞曰:“训提忆说近诗书,忽到师门蒙诲初。尘垢青衫灯下破,爬梳白发笑中疏。五车早富先生业,三国优驰独学誉。梁木虽摧典型永,卅年新梦更伤予!”其自注曰:“师本在南京师范大学主持古文献专业,百事丛脞,讲坛劳勤,夙夜从公,不以为辛苦。唯于己则不暇修边幅,每出门也,我师母必为整顿衣履,而未周一讲,必多沾粉笔灰屑,师亦浑不介意,同侪後生恒以六朝名士目之。又师早脱发,每以自嘲。”虽鄙俚无韵,于焉或可稍觇吾师学行于万一,然则,江之试为长句,其志诚殆非徒尔云。

先师最以《三国志》文献整理及语言研究,冠于等辈,学行纯粹,固无一毫可疑;师又非钻故纸之老学究,乃与时俱进之现代学者,亦无一毫可疑。夫学者宗尚实证,奉为典则,师守之尤笃。不宁唯是,天赋诗人气质,使我师之“诵其书”也,必注其精神情感,深入凝固之典籍,远届消逝之岁月,进而“论其世”焉,“知其人”焉,遂能迥出侪辈,突过前贤;而尚论古人,恒具“了解之同情”。六七年前,江尝从容请教魏延、杨仪故事,师应为剖之,略谓:“魏延不肯为人下,刘备诸葛亮都不在了,他是会造反的。不过,杨仪这个人的确不讨喜,甚至很可怕。”——“不讨喜”,金陵方言也。复仰问彭羕、李严,曰:“李严的事情,比较简单,处理得也蛮好。”因特为详论彭羕云:“彭羕是很有才干的人,他年轻,是傲气,带点儿狂妄,不过串通谋反,恐怕不可(kuo上声)能(leng平声)。他就是恃才傲物,要(带头)闹一闹,摆摆地头蛇的架子,为自己谋一点政治资本,还可能是想试探试探你刘备诸葛亮是不是真的强龙。可惜他是做得过头了。这一点,彭羕自己後来也是认的,所以甘心接受制裁,甚至是愿意把自己当作一个反面典型给其他人看。从他最後给诸葛亮的信看,他可以说是心服口服的。”“彭羕可惜”,师当时言之,至再至三,唏嘘不已。今日寻此一节,恍如昨日,江犹不能不悚然动容。师既肯予同情于古人,而好恶明白,绝不肯持骑墻见,作首鼠谈。十余年前,师为门下生授《三国志》选读一课,一日举前人之论陈寿,或以为寿唯简是尚、不置褒贬、殆有所忌讳者,云云,师殊不然之。师论若曰:“我们今天看《三国志》,当然不难接受前人的判断,了解什么是陈承祚的高简。但是,过去的学者只看到陈寿行文设辞的简,却没有看得出来他有褒贬。说陈寿不讲褒贬,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全面的看法。他陈寿,是有褒贬的。举个简单例子来说。我们看《魏志》曹丕的传(谨案:师口头恒不称“《文帝纪》”),跟他父亲曹操一样,陈寿一个字也不肯写有什么异相啊瑞表啊之类东西。可是《蜀志》的《先主传》,就很不一样了,他不仅写刘备的大度忠厚,一上来还就写他家那棵大桑树,那么大的桑树——如果在陈寿眼里没有特别的意义,以他惜墨如金的史笔,他怎么肯写它?还有,陈寿不迷信,可是他就写先主的垂手过膝,不就是要显出先主与曹操他们很不一样,有人主仁君之相么?这些,就是褒贬啊!怎么能说他没有褒贬呢?前人说陈寿多所忌讳,不讲褒贬,实在是因为他们没有看懂他的《春秋》笔法。”师盖雅不喜魏文帝,甚鄙其矫情自负,讲次意犹未尽,乃更端广之:“裴松之也很有意思。曹丕传开头不久,裴注就不厌其烦地引了很多文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曹丕自己关于剑术的那一节。估计曹丕的剑术,的确是不错的。可是,一位魏国的太子,怎么能为了这样一种‘小道’就那样沾沾自喜呢?跟人家比剑,人家输给你,说不定是故意让你的,好比旧小说里头说的‘卖个破绽’,好给你曹丕保全面子,免得将来受报复。就算是真赢了,你一个贵公子,出身好,又从小有最好的师傅教,学得好也是应该的;真赢了,又有什么好骄傲的呢?还(好意思)那样洋洋得意?”因论曰:“看起来,还是裴松之(厉害),他就没有看错陈寿的褒贬。他的注文似乎那么啰嗦,可能就是想把陈寿故意不要的史料呈示出来,好显出其中的矛盾来。所以说,裴松之是陈寿的功臣,一点也不错!”客岁之5月24日,师垂一函(电子邮件),曰“《文史知识》2013年第5-6期(1月23日投稿,5月24日收到刊物)”,惠赐既刊之《陈寿详略之笔与〈三国志〉的繁简之处》文,更综论陈志之繁简详略,虽不以探究全书褒贬为务,要可谓不即不离者也。师蓄之有年如此,足见持论之恒与慎。以江之愚,窃谓师论陈承祚之褒贬,正示己之褒贬也;而吾师学问所以独自卓荦超迈一世者,其在此乎,其在此乎!

谨按:章培恒先生《〈三国志论集〉序》云:“如果一味以乾、嘉为圭臬,那就必然落得抱残守缺的结局。与此相反,金华教授在这方面不但与时俱进,并且走在前面。”(《吴金华集外集选编》,页328)

又按:江所举先师函,乃师最後所赐也,去师之弃後生,不及一旬!呜呼,今日重读,宁不痛哉,宁不痛哉!

先师爱人以德,而宽严皆有程度。门人之能向学有成者,无不称誉而期待之不置;其否者,则亦必切责不稍假借焉。初,江之在复旦也,师以其不进,即正色叱曰:“你倒退了!话都写不通了!”及其将答辩,师虑其或有畏难,先会特起更衣,招江随後,因而勉之,且教曰:“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若是回答不了的,就老老实实回答说不知道。不用怕。先生们都是顶好的,不会为难你的。”江虽蒙诸先生爱护,容其侥幸顺利过关,而师之垂爱如此,诚禅家所谓“老婆心切”已!

先师之逝,江与师兄宝刚、师弟高明及苏杰弟诸同学守灵次,追维先师音容,所得皆吾师宽厚慈爱之笑颜,正宝刚所谓“吾师福德人”也!初,前年(2012年)秋仲,逢师七十华诞,而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专业创办适将三十周年,专业主任赵生群教授命江请于吾师,欲师偕师母之暂拨冗返母校,俾江等为师庆生,因便商筹专业庆典事。师时专心致志于《三国志》修订工程,旁顾不暇,分身乏术,谓江曰:“修订本,正在定稿当中。准备明年(2013年)三四月间,分两批交稿。那个时候,就可以轻松点儿了。”赵教授剧知修订工作之重轻,遂命复告吾师曰:“那也好。希望那个时候,吴老师回来住一段时间——高兴讲学,就随时给专业学生和其他爱好者讲讲;想休息,就安心休息。反正专业里可以妥善安排的。总之,希望吴老师张老师回来,能够好好歇一歇。”江因复请,而师甚悦,因诺焉。岂意天之不少遂人愿、乃使永隔如此耶!呜呼痛哉!尚何言哉,尚何言哉!虽然,师之惠爱德泽,风范仪型,悉如平生,曾不一毫损。江先拟师寿诗一篇,综师一生行业,妄欲就所知节取而写诸笔端,颇已属稿,迁延再三,而不果成,迨陪灵座,其中心瞻睹,无非师蔼然之容,乃复稍定旧稿。虽深痛大师之不待,酷恨小诗之失时,遂使事变境迁,文不对题,所言固不虚不诬,此而无愧。今姑并原按录後,借为永怀之证云。吾师有灵,倘鉴而谅诸?

                                     敬寿恩师七十华诞

吾师登七十,

绛帐更彬彬。

乙部独游客,

上庠姑隐身。

立诚祛愧怍,

有道极真醇。

温厉十风并,

刚柔一雨新。

公心听已辨,

长者寿而仁。

七十曰嘉茂,

坚牢祝大椿。

按:今年之十一月二十七日,为我师企玄先生七十华诞之期;不肖屡欲献诗为寿,而迁延不果成。右一篇,意思夙有,而斟酌不定,本以师必“诞登寿域”,比隆徐钱二老,则事得从容。不意天夺人愿,我师以今年之六月二日遽归道山,摧酷岂可言喻,岂可言喻!守丧之顷,强拾前绪,足为六联,辞复浅陋,奚足述称诵之意于万一、志缅怀之忱于万一哉!

先师既长往,师弟复旦大学苏杰副教授为诗哀悼:

先生遽归道山,今已七日,勉成一律,以寄哀思

勤施化雨浦江东,

七十金陵自在翁。

把酒赋诗真国士,

跳丸击剑老顽童。

孝标益友乾嘉学,

承祚功臣魏晋风。

玉振金声今绝响,

亦趋亦步怅何从。

江无以遣其哀痛,因追步一篇如次:

                                     次苏杰弟韵同哭恩师

暂别石头东复东,

古稀人外肯称翁?

皤皤襟抱傲多士,

矻矻风神夸老童。

用志三余唯在学,

造微一史不随风。

企玄境界空遗响,

问字申城哀莫从!

注:老童,嵇康《琴赋》:“慕老童于騩隅,钦泰容之高吟。”



(本文原刊《凤鸣高冈——吴金华先生纪念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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