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智炳 一
至于我究竟是怎么知道蒋老师的,大抵还要得缘于学习唐宋文学。 我自来喜欢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记得本科时代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红楼梦》,记得自己总共读了七遍,欲罢不能。也可以说,就是《红楼梦》中的诗歌对人物内心细微绵绵却又波澜壮阔之情感的抒发、对人之生活周遭世界的体察与对人情冷暖的诗化书写,从此把我引上了对古典诗歌的热爱,那时我就一门心思学习中国古典诗歌,未曾变改。 那时爱阅读,也爱买书读,感觉兜里有点钱就想去书店转转,不知不觉就买多了。2008年的夏季我大学毕业,没想到攒了将近500本书,大都是文学作品集,诗文集居多,还有很多古人的文学批评著作。我后来做了一份电子书目,既能存目,还可以检索,方便随时查阅。之后我便带着這批资产来到了开封的河南大学,在那里我又开始了三年的游学经历,继续学古代文学。 自2011年始,我在河大读研三年,学习的恰是唐宋文学方向。这三年我大面积地读书,疯狂地买书。直到最近清数这些书目时,发现读研之前就有不少是涉及诗歌与诗学的,只是当时没有自觉而已;而其中较早的就有蒋寅老师的两本书,分别是《大历诗人研究》与《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我标的购买日期都是2009年。 这应该是我知道蒋寅老师的緣起吧。 二
从那时算起,我熟悉蒋老师也不过六七年光景。之后我又买到蒋老师的《戴叔伦诗集校注》,我才知道蒋老师原来是做唐代文学研究的,而且已经出版了博士学位论文《大历诗风》,后来又买到蒋老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与《清代文学论稿》,我又才知道原来蒋老师早已没有继续研究唐代文学,而是转向了清代文学,主要是清代的诗歌与诗学,于是我很快买到蒋老师的《清诗话考》一睹究竟。 蒋老师的书我是必买的,必要翻看的,这期间我几乎买了蒋老师所有的书。如果说读书是安静地品味他人的思考理路与心路历程的话,那么,买书就是自我心力、眼光在选书、翻书过程中的投射与释放。就我而言,尤其是在翻看书的序言、目录与后记中,就能知道作者与他人的交往、该书的主要内容与关注所在,以及作者本人的成长历程,同时我也获得了一个生动的学术史过程;而我对学术动态与学术生态的了解,基本就是在买书、翻读前言、后记中建立起来的。 在度过了乱翻书的经历后,我学会了买书,稍能读点书之时,对买书就不再那么疯狂,而是挑着买,至于读书也更是挑着读了。所幸的是,最近发现,在我硕士生毕业之前,除了《百代之中》、《原诗笺注》,我几乎买全了蒋老师在唐代与清代文学方面相关的著作。 三
如果大學期間,我对蒋老师的景仰还僅出於对前辈学人的羡慕,只是神往而已,而读研期间,两次听到蒋老师的讲座,则是在河大不小的收获。 我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蒋老师是在2012年的冬季,蒋老师给大家做的报告是《韩愈诗风转变及其美学意义》,刚好那时候我正随杨国安先生在学习韩愈诗歌,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特别的振奋。蒋老师讲韩愈诗风在中唐转变的意义,到了宋代诗人手里进一步得到展现,宋代诗人,尤其是欧、苏与江西诗派诸人通过学习韩诗,从而确立了宋诗的面目,但是韩诗大变唐诗的意义只有到了清代叶燮及其《原诗》,才确立了韩诗在中国诗史上的转变意义。打消了我对韩诗不成诗的顾虑,也帮助我刷新了对韩诗的认识。第二次听讲座仍是翌年的冬季,当时蒋老师做了一个关于“文学研究方法”的报告,讲了诸多的西文学理论,我对西方理论有些隔膜,听得也不太懂,只有一句让我记忆深刻,蒋老师说“讲文学研究方法,理论就是方法”。这句话提醒了我要注意理论学习,要具有理论思维。 两年听了两次讲座,对蒋老师也有了直观的印象:蒋老师虽是南京人,又在上海生活过,讲课却说着流畅的普通话,音色也很纯正,没有南方人的那种轻巧,显得厚实,语速不快,井井有条,音调不算高,温文尔雅;整个人的精神风貌给人偏于安静的感觉。之后我便进入匆匆毕业阶段,就再沒见过蒋老师了。 四
我与蒋老师初次见面,还要从到上海师大读博说起。 硕士毕业的同年9月我来到上师大,随查清华先生读中国诗学批评方向的博士。由于前期的积累,我更加明确自己在文学批评方面的偏好。我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蒋老师的影响,不过对于我而言,我则是努力把文学作品与文学批评结合起来。 今年6月11日下午,上师大“唐诗学研究中心”举行了一场“唐诗学研究的继往与开来”暨“唐诗学书系”新书发布与学术研讨会。这是陈伯海先生主导的唐诗学研究的项目成果。 由于蒋寅老师是在10日晚上才到达虹桥高铁站,考虑到时间晚,下车在打车区经常会碰上候车个把小时的情形,査清华老师就安排我去接蒋老师到校。在候车厅接到蒋老师的那一刻,心里还是蛮激动的,终于第一次可以单独与蒋老师晤面。 记得见到蒋老师时,他简简单单地拉着一个拉杆箱,朴素的男士装扮:身穿黑色短袖T恤衫,扎进腰带,下身着灰色休闲裤装,配着棕色的皮鞋;留着覆额齐眉而上的发型,略显秀气,戴着灰白框的眼镜,整个人看上去身材稍显丰腴,但行动却很利索。这时我立即上前迎接,“蒋老师好,我就是张智炳,我是来接您到上师大的那个同学”,我赶忙说。
“好,你也好。我说也不用接,我跟査老师说也不用接,哎呀,就是上次来上海,是夜里,也是到虹桥,打车等了两个小时才打到车,我说接好了。”蒋老师说。 “没关系,不耽误事,査老师特地安排我来,我们一起去学校,很快就到了,这离学校近。”
上车后落座毕,我便问起蒋老师清代诗学的情况。
“蒋老师的《清代诗学史》第二卷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们都想看看” “呵呵,明年底能出来就不错了,还有翁方纲没有写” “噢,第二卷是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啊?乾嘉时期吧?” “就是乾隆朝。” “哦,是乾嘉时期”,“蒋老师,我现在也在学习清代的诗学,我是査老师带的一名博士生同学,论文选题就是清代的韩愈诗学。” “韩愈诗歌比较有意思,争议性大,有正面很高的评价,也有负面很极端的,在唐诗里很特别,不像其他人,比较平。” “蒋老师在研究清代诗学,那清代的韩愈有哪些要注意的?” “清代乾嘉时期有个高密诗派,他们就是学习韩孟诗派,还有专门的书,你把高密诗派好好看看,《韩诗臆说》的作者是……是……” “是李宪乔”我说,“这个以前商务(印书馆)的那个书说是程学恂,最近有人考证说不对,是李宪乔。” “对,对”,蒋老师看了看我,“高密诗派有专门的诗话,现在有个《山东文献集成》,都影印出来了,以前我在做《清诗话考》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书,有些书还在博物馆里,我有个学生的同学在青岛博物馆工作,让人家说说,这才让拿出来看看,那个下午大概就看了两三个钟头,人家有事要走,又还回去了。有些好书居然在党校图书馆,挺诧异的”,蒋老师说。 “噢噢,博物馆的算文物,确实不好看到,党校也有?”,我说,还一边啧啧称叹。 “就是一般图书馆的古籍藏书,也不容易看到” “那个《山东文献》印他们的别集了没有?” “都有,连一般县里的教育资料印的都有,谁研究教育,资料很丰富”,蒋老师说。 “桐城派有没有?” “桐城派也有,不过得仔细找,比较散”“你们査老师是陈先生第几位弟子?” “哦,是陈先生较早的弟子”,蒋老师又看了看我。我这才意识到我还真不知道査老师是陈先生的第几位博士生,后来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听査老师亲口说,才知道査老师是大弟子。陈先生原本就在上师大古籍所工作,后来调到在上海社科院,又在上师大任兼职博导,带了几个学生,他们几乎都是《唐诗学史稿》的作者。 “我认识陈先生很早,93年我去广西开唐代文学会议,会后我们坐一辆车回来,聊了一路。陈先生学问很好,理论思维好。”蒋老师这几句话说得比较深情。
在路上蒋老师还说他原来在7岁以前就在上海住,而且就在上师大的徐汇区这一片,后来到了南京。不久车就到了国教中心,临下车时,我赶紧帮忙拎着行李箱,蒋老师也自然地把箱子让给我,随后办理了入住手续。到房间稍事安放行李,已经晚八点过半了,我便说:
“走,蒋老师,我们去吃个晚饭,到外边街上去,这里的晚餐时间已经结束了” “不用,没事,我在车上吃过了” “没关系的,我也没吃晚饭” “你也没吃?”我想蒋老师可能想到我是因为去车站接他才没吃晚饭,才答应一起吃个晚饭。 从国教中心的西门出来,到桂林路上一家湘菜馆。蒋老师点的很简单,就要了一碗常德米粉,我就也要了一碗,可就这么两碗米粉,看着又太过简单,我跟蒋老师说:
“蒋老师,再点个菜” “不用,够了,够了”,蒋老师依旧温和地说。 “再点个吧”
蒋老师连说连摇头摆手,脸上泛着微笑:“要不你点吧。”说完走到餐位上。于是我又点了三个菜,一荤两素,一份湖南小炒肉,一份炒豆角,另一份也是时蔬,此时已记不起是什么蔬菜。两份米粉先上,菜肴稍后,在这间隙,我又问起蒋老师:
“我的论文我设计了三个部分,一个是韩诗的理论批评,一个是文献版本,一个是清人诗歌创作对韩诗的学习,就是这三个部分。我这篇论文之前,已经出来了两本清代韩诗的选题,一本是南开大学,一本是南京大学。不过他们的论文,我看还有许多方面没有做到,在诗歌创作上,他们都没有涉及,我的设计与他们不一样,就是在别人后面做相同的题材,肯定得看更多,更全面。” “韩愈在宋代也有几本了。一个是现在中国人大的谷曙光,当时他答辩我也去了;一个是……” “一个是査金萍”,我补充。 “哦哦”,“我觉得你出彩的地方是第三部分,我建议你把前两部分作为一个背景,一个是韩诗批评的背景,一个是韩诗的注释史,重点放在第三部分。” “嗯,嗯”,我点头应允,“蒋老师,您有没有觉得清人的作品量很大?” “对,对,你得花很长时间读他们的作品” “嗯,嗯。在第三部分,我原来知道的有桐城派诗歌,钱锺书先生说:‘桐城派亦有诗。’还有浙派。” 我这些话还没说完的当儿,菜就接连上齐了。这时蒋老师已经拿起了筷子,我便匆匆打住,也举起了筷子。席间我们似乎没有再多说话。现在还清晰记得蒋老师说:“米粉有名的有三家,常德、桂林、云南,我吃过常德米粉,很辣的我都能吃,吃在嘴里比较有劲。” “这是常德的那个味儿吗?” “常德我没去过,不知道(当地)那个味什么样”,蒋老师说着已经安静地把这碗米粉吃完了,果不其然,流下了汗珠,随手用自己的手帕擦汗。我叫服务员递来餐巾纸,蒋老师示意说:“我有手帕。”当时我还没吃完,因为我不太能吃辣,蒋老师随后说道:“今天点的菜有点多,而且上海人两个人吃饭一般是两菜一汤,吃不完就浪费了。”我也连忙点头:“嗯,嗯,那我们再吃吃点的菜。”又看看席面,没有点汤。蒋老师在席间确也没有多吃菜,此时随意吃了几口。 饭后一路走回国教中心,此时査老师已经在门口等候,之前因为忙于会务,未能迎接蒋老师。几句寒暄之后,我们就乘电梯走到了楼上的房间门口,此时已是22点左右,査老师不愿再打扰蒋老师休息,便告辞离开,蒋老师要送我们离开,査老师再三不肯,蒋老师就只好站在房间门口一直目送我们走,直到电梯上来,我们离开。之后我也便回到自己的宿舍。
“唐诗学书系”新书发布的讨论会在6月11号下午顺利闭幕,第二天上午邀请的各位专家老师便纷纷离开。12日这天下起了大雨,因为上海还在梅雨时节,阴雨不断。我因为协助忙于后续会务,没有再想到蒋老师的事情,査老师也奉贤新区上课,在下课间隙打来电话知会我蒋老师要离开,立即去帮助一下。我这时才又立马拨通蒋老师电话,而且打着伞顺着通往国教中心大门甬道往宾馆走,隐约看见蒋老师正拉着行李箱在大厅内:
“喂,智炳兄”,蒋老师似乎很熟悉地在电话里打个招呼。 “唉。蒋老师好,您要离开,我没及时来” “没关系,我也刚下来”,蒋老师说。
我也没注意蒋老师的话头,就囫囵地答应,但话一落口就觉得没大没小、没长没少,我也觉得不好意思答应蒋老师的寒暄话。几个健步走到大厅,替蒋老师接过行李箱,他去办了退房手续。在这个间隙,我联系的校车因有其他接待任务,还没到。蒋老师又聊起陈先生的唐诗学与日本的唐诗学。不久有车开到门口,我连忙抱起行李箱,在后备箱中安置好,又回头撑着伞,迎蒋老师上车,蒋老师于是就近坐在靠车门的座位。 我执意要送蒋老师去虹桥机场,这时蒋老师再三把我推回来,不肯让我去,我不肯答应,蒋老师抵不过,似乎有点生气,大声地厉声说:“赶紧看书吧。”此时我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看着蒋老师,好久没缓过神来,只好挥手作别。车外下着雨,车内蒋老师还在不停地挥手,而我在一旁愣神目送。车还是走远了,消失在雨中。 后来我发了个信息,真心抱歉,没有亲自送一程,蒋老师倒是表示无甚关系,还说日后到北京查资料去找他,我哪里敢去麻烦蒋老师呢。 2016.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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