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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赵振铎:国学从原著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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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8 09:26: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去年底,北师大博导周流溪投师川大音韵训诂学界大师级人物赵振铎再读博士一事被媒体报道,63岁的学生周流溪被网友称作“史上最牛博士”,而82岁的先生赵振铎也引起关注。在当下学术风气浮躁,“教授”一词某种意义上被妖魔化的氛围中,两位学界大家纯粹为了学问结成师徒关系,令人尊敬,也发人深省。

  核心人物


  赵振铎,成都人,1928年12月出生于书香世家,一家三代皆为川大教授。1948年考上川大以后潜心音韵训诂之学。大学毕业后留校任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曾任川大中文系副主任,川大古籍整理研究所副所长,汉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1992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8年被四川省人民政府评为学术带头人。


  《三字经》就是很好的国学


  三岁即读经,磨炼记忆力


  记者(以下简称记):赵老师三代人均是川大教授,堪称教授世家,你们家是地道的四川人吗?


  赵振铎(以下简称赵):我家最早在安徽休宁,我上面大约11辈时从安徽搬到了浙江湖州,高祖景恩公在太平天国起事后,来到成都安家,家有两处公馆,一在王家坝,一在会府东街。王家坝公馆抗战时期被国/*/党航委会买去了,会府东街的房子一直住到1949年。


  记:你的祖父赵少咸先生是知名的训诂大家,他对你影响很深吧?


  赵:祖父从小就跟历史大家祝彦和学习,祝彦和是金石学家、目录版本学家莫友芝的弟子,所以祖父从小就打下了相当深厚的文史功底。1911年,祖父20多岁,渴望热血报国,因参加同盟会,后被关进监牢。祖父请人带来许慎的《说文解字》,每天钻研。后来祖父一心做学问,专攻最难学最难懂的音韵文字学,不仅把它钻通了,还能够深入浅出地讲解。


  我3岁在上海时,父亲赵幼文对我要求很严格,每天背《三字经》,一天4句,隔几天默写一次。我5岁时祖父开始教我读《诗经》,一边认字一边读。祖父有一个奇怪的教育方式,那就是只读不讲。君子怎么个好逑法啊?他滴水不漏。我依葫芦画瓢地读,读“望天书”。父亲偶尔在旁边听见我疑惑的读音,忍不住讲解几句,祖父听见了,立即制止,不准讲解。


  记:这样的训练是着眼于记忆力吗?


  赵:是的。祖父十分注重复习。凡是已经背熟的,三五天后一定逐一检查。我有时背错了,祖父立即惩罚,用中指敲打我脑袋,这叫“吃栗子”,下手毫不留情,脑袋上经常被打起包。他见我头上包多了,又找来烟铺里捆烟用的“烟篾片”,竹片弹性极好,打手心。我的记忆力的确被祖父的“烟篾片”夹磨出来了,6岁就认识《诗经》的全部文字,可以随意背诵。后来开始读《左传》《礼记》,但不知何故祖父不教我《易经》。


  记:这样读书的效果如何?对你性格有影响吗?


  赵:我就读小学的经历颇为奇特,先是华英女中附小,后转学到华阳女子小学及苏坡桥一个高小。我考入蜀华中学时十分胆小怕事,加上身体不好,性格十分内向。一次同学对我说,看你五大三粗的,怎么如此胆小?我就放开手脚与一个同学打了一架,呵呵,此架一打,我不再害怕什么了。更奇妙的是,中学时期,曾读“望天书”的《诗经》,自己逐渐明白意思了。而这样的记忆力培养让我受用终身。


  严正校风,令人一心向学


  记: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应该一心做学问的?


  赵:这里要谈谈当时省立成都中学(二中)的学习风气。当时四川人有个说法,考进省成中,一只脚就跨进了川大。这所学校的学生刻苦程度远非如今的学生可比。“开夜车”都是两班倒,很多人生病,开水房里经常见到一排排的药罐在煨药,所以学校又被称为药罐子学校。哪个学生敢考试舞弊,同学一旦发现了,往往被群殴不说,行李还会被同学扔出校门。行为也许过激,但严正上进的学风感染着大家,比家庭影响更大,令我一心治学。我记得报考省成中时写的文言作文是《故乡岁华记》,我看过元代成都人费著的《岁华记丽谱》,明白此处岁华之义是指岁时。看卷老师是著名学者程千帆,对我的作文给予很高评价。我至今还不时背诵这篇作文……


  读高中时祖父对我要求依然严格,规定我每天读《说文解字段注》5个字,他说:“段注里面很多东西你不懂,可以不管,其余的都要搞懂。”周末回家就考我。开头我还不在乎,随便读完,哪晓得后来不是那么容易,祖父考得我芒刺在背,迫使我仔仔细细地读,高中三年就把《说文解字段注》读完了。


  记:后来的治学情况如何?


  赵:上世纪四十年代,四川大学的林思进、向楚、庞石帚以及我祖父赵少咸四位教授被称为中文系的四大台柱。音韵学的一些基础知识必须死记硬背,我的基本功应该说不差了,钟树梁先生教我们音韵学,让我获益匪浅。1953年中文系的林如稷教授推荐我到北大中文系进修,导师是语言学家高名凯。他讲的语言学理论是苏联的,和其他同学相比,我占了很大便宜,因为我学的是俄语,教材早就看过了。在北大进修4年,彻底改变了自己一度想从事文学教学的想法,一门心思扎进了文字学。


  1959年秋到1961年夏,我在苏联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教汉语,期间常到列宁图书馆看书,国内罕见的大量西方语言学著作就是在这个时期读到的。懂得了西方语言学体系,我就希望利用西方语言学理论解决中国文字的研究问题。和我一起在莫斯科教汉语的还有武汉大学的李格非,比我大12岁,他经常说:“我们两个是忘年交。”后来我们共同主编《汉语大字典》,编了16年才完成。


  记:赵先生出版了十几部学术著作,我发现有不少人盛赞你的《读〈广雅疏证〉》,认为是绝好的读书报告。你如何看待自己一生的治学黄金阶段?


  赵:1961年初夏我回国,川大要我跟祖父学习。那时权威的《中国语文》杂志正在讨论《切韵》,我写了一篇读书笔记,祖父修改多次,后来就是发表在《中国语文》1962年10—11月号上的《从切韵序论切韵》。祖父觉得我的音韵学已有一定基础,又要我读王念孙的《广雅疏证》,我用了3年读完,写了几万字的读书笔记。文章写完已经是1964年,直到1979年才选了一部分,题为《读<广雅疏证>》,在当年《中国语文》第四期发表,得到王力先生以及同道的赞赏。其实这篇文章祖父花了不少心血。


  学术之路逐渐开阔,但“文革”开始了。我的治学黄金阶段可以说毫无保留地虚掷于“文革”了,十分可惜。1978年我年届知天命之年,的确有一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感觉,就抓紧一切时间做学问。


  国学非玄学,适选侧重点


  记:赵老师国学功底扎实,你如何看待国学以及现在的国学热?


  赵:不敢当。在我看来,国学不是有些人嘴里的玄学,不需要云里雾里;但国学也不是一个筐,什么都往里装。学习国学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为人的修养。这可以精深人的处世与人性修养;二是葆有中国学养。这涉及经史子集的研究。前者指现实的“行”,后者指学术的“知”,侧重点各有不同。


  记:如今有关国学的书籍汗牛充栋,一般人很难选择。赵先生认为大众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就国学而言,你认为最应该阅读的著作是什么?


  赵:认真阅读原著,这是我多年来自己坚持、也要求学生们做的第一件事情。有妥帖的注解著作当然需要,但那些戏说、大话、白话翻译之类的书最好不碰。不要好高骛远,《三字经》就是最好的国学,处世、哲学、智慧、诸子言论等都有。然后可以读《论语》。此外,章太炎、钱穆的著作也值得细心阅读。我特别推崇曾国藩的《圣哲画像记》,从历史名人中精选32位,萃取各自成就,颇有独到见解,给治学者提供了路径,真能做到揣摩此文,定能获益匪浅。


  记:目前流行的各种国学读本,你觉得有必要选择不同的侧重人群吗?


  赵:我读初中时,就设有公民课,课本《修身讲义》是成都“五老七贤”之一徐子修先生编定的,对树立学生的是非观很有意义。近年,我出任供部队使用的三卷本《国学读本》学术顾问,选择文章就更注重爱国主题。国学过于庞大,选择侧重点是必要的。


  记:先生目前还有什么学术计划?


  赵:集中精力搞《集韵》研究,这是我1956年就萌发的心愿。这部书还没有人全面整理过,我想先搞一个校本,再搞一个疏证,弄清楚字音是从哪里来的,字义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但还是有很多亲身经历值得留念,我准备写一本回忆录。哎,不过真实的回忆录也不好写呀……


  采访手记


  (2010年2月23日 成都)


  在现当代中国历史上,叫赵振铎的名人有三:其一是东北抗联赵尚志将军的父亲赵振铎;其二是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赵振铎;其三,便是四川大学著名教授、“小学”大师赵振铎了。


  赵振铎先生在《中国语言学史》一书里指出:“文字之学凡有三:其一体制,谓点画有衡纵曲直之殊;其二训诂,谓称谓有古今雅俗之异;其三音韵,谓呼吸有清浊高下之不同。论体制之书,《说文》之类是也;论训诂之书,《尔雅》《方言》之类是也;论音韵之书,沈约《四声谱》及西域反切之学是也。三者虽各一家,其实皆‘小学’之类。”时髦点说,考证汉字的形、音、意变化,“小学”即是古文字的考古学。


  按理说,一辈子与古文字“较真”的老学者,类似掌管时间机器的钟表大匠,在毫厘之间寻找时空与意义的动态。在我印象里他们多为身形佝偻、眼睛近视,严重一点的,甚至有些鸠形鹄面。2月23日下午,记者在川大文科楼前看着八十有二的赵振铎先生骑自行车飘然而至,腰板挺直,双肩宽平,近1.80米的个头,分明就是运动员出身。一问,赵先生笑着说:“我在蜀华中学读书时就喜欢打排球。1951年入选成都市男排,1952年入选四川省男排,1957年在青岛参加全国排球锦标赛。”赵先生挥了挥手:“那阵我的弹跳净高可达85厘米,还是主攻手!”


  赵先生从2002年退休后,就集中精力以期完成工程浩大的《集韵》编纂工作。由于赵老等人的成就,使得四川大学的汉语史学科成为首批国家重点学科,这也是该校历史上第一个国家重点学科。我们随赵先生来到二楼文新学院语言研究中心的办公室,谈及去年末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导周流溪投奔赵先生门下再读博士,被网民称为“最牛博士”的新闻,赵先生乐了:“周流溪是很不错的学者,功底扎实,思维开阔,所作诗词深得古人神髓。他读的是‘论文博士’,要获得这样的资格,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研究成果至少要获得过省部级以上的奖励;二是外语水平必须非常高。”


  “周流溪先生已是北师大外语学院的博导,同时也是一位语言学家。要收他为弟子,放眼国内音韵、训诂学界,只有赵老才行!”四川大学文新学院一位领导说,“只有请赵老出山,再带一位弟子!”这样,周流溪成为了赵先生第十一位博士生。


  赵先生特意说明:“周流溪的研究方向我是十分赞同的,着眼点是唐代韵书的语音系统。我们知道,唐代韵书并不反映唐代实际语音系统,相信经过三年的努力,周流溪的研究成果可以为我们厘清不少问题。”


  交谈中,记者深为赵先生的记忆力惊叹。他随口背诵了几十句《诗经》里不同诗题的首末,并完整背出了曾国藩《圣哲画像记》提到的32个人名。采访结束后我把记录与原文对照,发现一个不差。这有什么记忆术吗?赵先生说:“没有!至少我没有。我每天早晨6点起床就开始看书;然后自己做饭,饭后去望江楼公园打两个小时太极拳;中午也是一边做饭一边看书;下午开始写作……呵,我1992年就开始用电脑写作,从286型用到了‘双核’,由于没有练好指法,我用一根手指打字,同事们说我使用的是‘一指禅’功夫……”


  两个多小时的采访,赵先生毫无倦意,平和的气质、清晰的思维让记者不由得想到弘一法师语:“涵养冲虚便是身世学问,省除烦恼何等心性安和;不尽人情举足尽是危机,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仁者多寿,祝愿赵先生能完成他的数百万言心血之作《集韵》的编纂。


原文载于《成都日报》2010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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