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乐：欲望的横截线

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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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叶晓乐

贾樟柯的《天注定》从开拍到预告，便话题不断，争议不止。能否过审？不管是忠实柯迷、文艺青年、影评人还是普通网民都吵吵嚷嚷大肆议论了一番。尽管揣测万千，但最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出现于公众视野之前，这部影片便被中国影视业的业情（或者再往大了点说，是被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冷漠地父权式地扼杀了。

这样的结局，或许让贾导多少有点意外和失望，但也并非完全在其意料之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拍？如大多数人所说，是贾导太勇敢了么？其实不是，正如贾导自己所说，不是自己勇敢，只是自己在该拿起摄影机的时候没有怯懦罢了。其实，贾导也不为别的，就因为浮现在他心里的这些素材和生活画面不拍出来，不爽。

《天注定》跟韩国电影《熔炉》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人物和故事都借助的是社会上活生生的现实原型——这样的社会现实，在通过摄影机拍录之前，在呈现于荧幕之前，早已通过当代便捷迅疾的传播媒介——微博，被众人熟知，成为大众街谈巷议的话题。然而，当这些赤裸裸的现实片段，借助编剧创作、演员角色扮演、摄影机拍摄剪辑，最后以一部影像作品将要上映时，却被无情地拒绝了。这似乎再次验证了一种说法——当前正处于转型中的中国，虽然比之以前是开明了，但还没达到足够开明的程度，至少还没有达到能宽容大度地让《天注定》原生态地呈现于各大电影院线的程度；从侧面也说明，中国自身的社会反思意识还不够，还太缺乏，面对这部赤裸裸地揭批社会问题的影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倒是充分发挥了它该发挥的压制作用，影片中反馈的社会问题被无情地漠视了，更谈不上去反思其根源了。

影片将四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人物以及他们各自的故事巧妙地进行拼盘，当然拼出来的不是鲜美可口的水果沙拉，而是五味杂陈，充满辛酸、黑暗、腐败、淫秽、丑陋、暴力、血腥和罪恶的百态人生。

贾导刻意采用中国古典小说叙述方式去讲述《天注定》，起承转合，近乎完美，看似并无关联的人物和命运轨迹，实际上却丝丝相连。大海、三儿、小玉和小辉，他们都来自中国社会底层，他们虽各有各的遭遇和不幸，但他们所有的遭遇和不幸都是中国社会底层弱势群体所共同面临的命运样态，他们的命数似乎是天注定了，是相通的。

影片中，贾导还注入了地方戏曲元素，多处以晋剧作背景音乐，这些音乐同影片中人物命运轨迹的流动相衬相合。这样做，不仅仅是往常电影中渲染气氛那么简单，作为戏中戏的几个镜头特写。如，《林冲夜奔》无疑暗示着官逼民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主题。大海面对各种不平遭遇，满心愤懑，无处宣泄，终于忍无可忍扛起了久藏于衣柜中的猎枪，动了杀机，将煤老板、村长、会计、虐马人、嘲讽他为“高尔夫”的下手一干人等如同牲畜一般一一击毙了。当观众一边看着大海扛着裹了老虎画布的猎枪，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穿村而过，一边听着晋剧《铡判官》的乐曲响起时，一股英雄主义情结便如泼了汽油的火星儿“噗”的一下窜上心头了。

此外，贾导还加入了宗教情愫，小辉与三陪女的暧昧先搁置一边不说，小辉问及三陪女的网名时，三陪女一阵惊慌跑了出去，转瞬间，小心翼翼地拿回来一袋鱼，是准备去放生的，三陪女的网名就叫“寻水的鱼”，而现实生活中，小辉和三陪女的生活状态又何尝不是寻水的鱼那般焦渴无望呢？尽管如此，三陪女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捞偏门”，她相信善恶因果，放生的善举或许可以减轻她在现世所浸染的罪恶吧。

影片结尾处，又是一出戏中戏——晋剧《玉春堂》的镜头特写，戏中判官拍起惊堂木厉声质问道：“苏三，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你可知罪？”。判官连续三声的质问，咿咿呀呀宛转悠扬却又掷地有声义正言辞，似乎不是在质问戏中的苏三而是在质问影片中观戏的小玉。当镜头转向小玉时，呈现在那张瘦白圆脸上的是：愁怨？惊恐？愧疚？忿恨？抑或委屈等复杂表情。就在此时，影片结束，屏幕最后浮现出的是一段“我们都有罪”的忏悔书式的文字。

从贾导的拍摄动机——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到拍摄手法——水果沙拉式拼盘、章回式叙事，再到融入元素——方言、地方戏曲、宗教，最后到故事本身——社会转型、弱势群体、暴力、罪恶等，贾导就像一个巧夺天工的裁缝，挥洒自如地剪裁和缝合，最终使一部圆润、自然的影片呈现在大家面前。贾导一直在关注因社会转型而生活在阵痛与夹缝中的底层群体，从《世界》、《三峡好人》到今天的《天注定》几乎无一例外，也因此，贾导通常被列入“批判现实主义”的行列。

其实不然，比之批判现实，贾导更是一个关注生死，善于捕捉和叙述欲望的导演。这里的欲望并非我们常说的七情六欲，而是德勒兹式的欲望，是尼采“权力意志”中的“意志”，它们是积极的、流动的、生产性的，它们不断链接，它们是万物流转的本源，它们无处不在。《天注定》呈现的是转型中的社会现实没错，但是我们在审视影片的时候却自觉屏蔽了一切事件发生的源泉，即欲望。社会转型，是因为改革，改革是因为中国梦，而这样梦正是一个民族的集体欲望；贾导不拍出来就不爽，是欲望；大海满心愤懑、扛枪杀人是欲望；三儿感觉活着没意思，只有枪响的那一下才有意思，是欲望。小玉与工厂老板的情感纠葛，对意图强奸者的仇恨和杀戮，是欲望。小辉对生活的绝望，选择自杀，也是欲望。欲望与欲望进行链接、摺叠，生成新的欲望，如同一部机器一样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用德勒兹的话来说，人，即欲望机器。欲望是积极的、生产性的。社会、阶级、民族和国家在欲望机器的链接和持续生产中得以建构和运转。

《天注定》表面似乎在言说一种压抑残暴的社会现实，或者一种悲哀苍凉的宿命观，但实际上，真正让一切发生，造成这人生百态、万物流转的不过是德勒兹式的欲望罢了。《天注定》实际呈现的是不断生产和流动的欲望，是欲望的横截线，如同斜贯大地南北延绵不绝的河流一样，自然、光滑、持续流转着的一条欲望横截线。

编辑｜魏庆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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