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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蝴蝶(原刊《狂人》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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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25 22:35: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文/李小立

                                  (1)
    门外下着小雨,雨水顺着瓦沟滴滴下落,重重的砸进了房前的排水沟中,在水面上激起了一窜窜大小不一的水泡。靳悟拉了个凳子倚门而坐,眼睛凝视着那些放着彩光的水泡,看着它们不断被激起又不断破灭。
    看着水泡,靳悟想到了那张复旦大学硕士生录取通知书,那张昨天刚刚收到的血红的通知书。想到它,靳悟就想起了那段机器人式的生活,想起了那个啃着馍,喝着白开水,每天按固定时间背着固定数量单词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没有常人在红桃绿柳中莺燕双飞的情趣,也没有真正机器人那种金刚不坏之身。当他的胸口痛似万针齐扎时,他才明白他既不是机器人也做不了机器人,机器人不会疼痛,而他却疼痛的让自己的被子也张开了一张张带着血迹的嘴巴。当他昨天在疼痛中见到那张通知书时,他真想骂娘,不但想骂娘,还想骂天。他认为是上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足以让他崩溃的玩笑。一个人不顾一切的去追求一样东西,历尽千辛万苦追求到了,却又猛然发现这个追求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几于破灭的彩色水泡,这不能说不是上天和人开了一个玩笑。靳悟看着水沟中的那些水泡,一丝冷笑掠过了带着血迹的嘴唇。
    “靳悟,你别难过,我听说墨红镇有个极好的大夫,我明天一早就到他那里给你抓几副中药,没准可以治好”。靳悟的父亲伯昏打破了屋中的死寂。他见儿子没有回答,便抬起了肿得桃似的眼睛看了看靳悟,随即点燃了一支烟。他吸得很猛,烟头的红光将他吐出的烟雾映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良久,靳悟才开口说出了两天来的第一句话,靳悟淡淡的说:“爸,没用的,这是癌而且是晚期,治不好的,你就别枉费精神了。”
    “要不明天你和我去拜拜神,咱家祖祖辈辈没做过啥亏心事,天会保佑的。”伯昏说着眼又红了。
    “天?”靳悟冷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仍然注视着沟中那些发着彩色油光的水泡不断被激起,又不断破灭。
    伯昏见到儿子这种情形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嘴里吐出的烟雾更浓,烟雾的颜色也更红了,这使得整个屋子的空气更加沉闷。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伯昏有一次开口说道:“不想去庙里拜神就算啦,你们大学生是懂科学的,想来也不会信这个。要不明天爸陪你出去走走,你也快两年没回家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别老在家里憋着,现在是春天,明天如果晴了,空气一定很好!”
    “好的,咱明天下午就去。”靳悟的爽快回答让伯昏感到意外。其实,当靳悟听到父亲说自己快两年没回家时,靳悟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是啊!自己都两年没回家了。这两年一直在外打拼,一直在为那个现在对于自己而言几近于破灭的水泡而打拼,自己也一再认为等自己功成名就之后就要让父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并常常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激励自己。但现在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功成名就?那个水泡要积到多大才算功成名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除了从父亲那里拿走一笔笔的生活费和留给了父亲即将承受的丧子之痛外,自己又给了父亲什么呢?是满头的白发,还是那张血红的通知书呢?此时的靳悟忽然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实在太多!因此,当父亲提出要和他出去散散心时,他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所以爽快的答应了。
    “好,我现在就给你做个风筝,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放风筝吗?现在爸就给你做!”伯昏为靳悟爽快的回答感到高兴。伯昏刚想起身却见靳悟流着眼泪从凳子上转身站起“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面前,声泪俱下道:“爸,我不孝!我——我对不起你……”说着将自己的头在地上碰的“咚咚”直响。伯昏见此情景慌忙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抱住靳悟,泪流满面的说道:“靳悟,别这样,这都是咱的命!爸有你这样的儿子已经很高兴了!”说罢,父子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屋里的哭声却没有间断。水沟里的水泡本就是有雨则生,无雨则逝。现在雨停了,那些水沟的彩色水泡自然不会因为屋内凄惨的哭声而驻足!水沟也早已恢复了平静。
                              (2)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好天气,靳悟被窗外“唧唧喳喳”的鸟鸣声吵醒的时候,温和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遛了进来,洒在了靳悟的被子之上。靳悟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被子又张开了几张血红的嘴巴。他为了不让自己的父亲知道,在叠被子时他小心的将被子上血红嘴巴叠在了里面。
    当靳悟来到正屋时,他的眼睛又模糊了。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只大风筝,一只和门板一样大小的大风筝,走近细看,他才发现风筝的面子是由四张棉纸拼接而成,棉纸上画的是一只蝴蝶,一只血红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每一朵花纹都勾画的一丝不苟。靳悟明白做这样一个风筝需要多长时间,这一定是自己的父亲熬了个通宵为他做的。正当靳悟对着风筝发呆的时候,伯昏从外面进来了。
    “爸,你快去睡睡吧!”靳悟说。
    “不用了,我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我还要给你做饭,咱们今天吃早一点,下午一起去放这个大风筝。” 伯昏指着墙上的的风筝说道。
    “爸,你还是去睡会吧,我来做饭!”靳悟说。
    “你生病了,要多休息,自你妈走后,哪顿饭不是我自己做的,你就甭管我了。”伯昏拒绝了儿子的要求。
    当天早上草草吃完饭后,伯昏就扛着那只特殊的风筝和儿子一起出门了。
    两人默黙的走在田间小路上,路上的景致很美,远处的油菜花在阳光下炫耀着自己金色的光芒。田地里的豆麦也不甘示弱,一片片尽显盎然的生机,使人们仿佛一眼就能看见它们沁人心脾的清香。小路两边的嫩柳在煦风的吹拂下欢快地摇摆,与在群蜂簇拥下的桃花一同彰显着生命的光彩。见到这些,靳悟先感觉到了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喜悦,随即又倍加伤感了起来。生命是如此美好,只可惜自己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一个月的生命实在太短暂。“我这一个月究竟该做些什么呢?”靳悟在自己心底自问。靳悟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一个月应当好好陪着自己的父亲,自己欠父亲太多。这一点靳悟毫不犹疑的确定了。除此之外呢?或许还应当写一部书,但那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或许还应当找到每一个好朋友和他们一起喝酒聊天,对于靳悟说这也已成了奢望。最后还非常想做一件事,那就是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素雪,无论她是否愿意,都要紧紧将她抱住,狂吻一阵。想到这,靳悟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有这种卑劣的想法,但事实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一阵沉思之后,靳悟突然又害怕了起来,害怕死亡,害怕自己刚从生存的迷雾中醒来,还来不及做几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就得离开这个世界!
    “咱们就在这里吧,这里宽敞。”伯昏的话打断了靳悟的思绪。靳悟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进了一块长满嫩草的空地。父子俩将风筝放了起来,风筝飞得很高,在蔚蓝的天空中“呼呼”作响,而靳悟父子则握着线架坐了下来。
    “爸,刚才我们一路走来,路边的桃花你看见了吗?”靳悟问。
    “看见了,你问这个干啥?”伯昏莫名其妙。
    “他们能开多长时间?”靳悟又问。
    “不足一个月……”没等伯昏说完,靳悟就接着说道:“可是它们明年春天还会再次开放。”伯昏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了。想过了半天才对靳悟说:“明年的桃花已经不是今年的桃花了,即使他们会很快的谢掉,可他们在春季也同样开得鲜红!”靳悟看了看伯昏,没有再说话。
    一群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田野里的,他们指着天上的风筝“啧啧”称奇。
    “大哥哥,你的风筝能让我放一下吗?”其中一个穿着一件明显比自己身体宽大衣服的小女孩问道。
    靳悟看了看穿着红色新衣服的小女孩并对他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靳悟说着将风筝架递给了小女孩。
    “大哥哥,你要问什么?你就问吧!”小女孩边说边接过了风筝。
    “你为什么不叫你妈买一件小点的衣服给你?你穿的这件衣服太大了。”靳悟微笑着说。
    “我妈说了,家里穷,不能买很多衣服,而我又正在长身体,如果衣服买合适了,很快就又小了!”小女孩说完,靳悟对着她无奈苦笑了一下,这是对小女孩的苦笑,更是对自己和整个人类的苦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小女孩站起来,把线架送给了靳悟,说道:“大哥哥,我要走了,谢谢你!”“等等!”靳悟叫住了小女孩,并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了一张100元的人民币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不接,他就将钱塞到了她的上衣口袋中,并对小女孩说道:“回去叫妈妈给你买件合适的衣服,如果你妈还要买大的,你就跟他说衣服新的时候不合体,但合体的时候已经旧了!”
    伯昏显然对儿子的做法感到吃惊,等小女孩走后,伯昏对靳悟说:“我们现在也很缺钱!”靳悟听得出来,父亲多少有点责怪意思,于是对伯昏说道:“爸,你知道吗?我要感谢那个小女孩,他让我明白了一个这样道理:明天注定要来临,人也注定要死,我们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我们和小女孩的母亲一样,对明天考虑得太多,却忽略了当下。明天只是一种向往,而不是一种负担。我的明天已经不是向往而是一个固定的结局了,我不是更应当放下负担把当下活精彩吗?”伯昏听完儿子的一席话后,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爸,太阳快落山了,咱们收风筝走吧!”靳悟看了看快西沉的太阳对父亲说道。
    “收风筝?儿子,把线架给我!”靳悟把线架给了伯昏,没想到的是伯昏接过线架后竟一把将其扯断。
    “爸,你这是干什么?”靳悟疑惑的问。
    伯昏看着那只血红的蝴蝶在金色天幕中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后,笑道:“不要让明天成为负担,我把咱们的负担放了!”说罢,二人都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穿过了田间的小路,一直到了家中。
                               (3)
    那天的出门,使一直在痛苦中挣扎的父子俩都轻松了许多。靳悟自从那天出门后几乎每天都是笑者面对生活的,即使被子上的血红的嘴巴一天张得比一天多。
    转眼间又过了17天。在这17天中,靳悟每天都在开导父亲,因为伯昏表面的高兴是掩盖不了他对即将失去儿子恐惧。除此之外,靳悟还走访了一些邻居和住得较近的朋友,跟他们谈天说地。由于靳悟拒绝去医院,所以到第18天时,他已经无法起床了。那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疼痛,也已经不是他让被子多一两张血红的嘴巴就能忍受的了。伯昏找来了医生,医生建议再打两只止疼针,却被靳悟拒绝了。靳悟之所以拒绝,一方面是应为那针水太贵,一支就近2000元,靳悟不想在临死之前还给父亲留下一个高筑的债台,因为自己欠父亲的已经太多了;另一方面,靳悟认为感觉到疼痛也是一件好事,那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活者总是一件好事!靳悟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疼痛,所以他一直都默默的忍受着,哪怕是忍到惨白的脸上暴涨起根根青筋;那怕是忍到自己牙齿“吱吱”直响以至牙根流出咸腥的液体,他也一声不吭。
    剧烈的疼痛已让身体极度虚弱的靳悟在一天之内昏厥了三次。靳悟在这一天做了很多梦。他梦见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吃饭;他还梦见了素雪,他梦见他素雪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后,两人在春天的桃花丛里拥抱,接吻……
    靳悟又在浑浑噩噩中熬过了一天,第19天的晚上,靳悟突然异常清醒了起来,他害怕呆会一昏迷过去就再不能清醒,于是赶紧对他的父亲说道:“我怕是不中用了,我这几天总是梦到妈妈,可能是她想我了,我先过去陪陪他,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我……”靳悟看到父亲的身躯已经抖成了一团,便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靳悟又用微弱的声音对伯昏说道:“爸,你帮我把我的书烧了吧!”
     “烧书,为什么?你平常不是最喜欢读书吗?"伯昏不解的问。
    “你就别多问了,烧了就对了,就在这院子里烧,这样我可以看见!”靳悟边说边用颤抖的手狠命的拉开了窗帘。
   “全烧吗?”伯昏问。
    靳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把那本《水浒传》留下,那是你最喜欢的书,你留着看吧!再把床头摆着的《庄子》、《史记》、《红楼梦》这三本书留下,我死后,将它们放进我的棺材。 其它的都烧了吧!”靳悟说完时,已经喘成了一团。
    伯昏虽然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这样做,但他却不想在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违背儿子的意愿。伯昏发了一回呆,既而拿上了火材,刚想出门却又被靳悟叫住了。“爸,把它也烧了!”
     “这可是你这今年苦苦奋斗才得到的呀,真的要烧了吗?”伯昏看着在靳悟手中颤抖着的通知书不安的问。
    “烧!烧……”靳悟显得非常激动,气息也愈加微弱了。
    伯昏蓄着泪水接过了那张血红的通知书,转身出去了。没过多久,通红的火光从窗户传了进来。靳悟透过窗户,看着那一张张在空中带火飞舞的纸片,靳悟觉得他们非常像那只血红的蝴蝶,一只只燃烧着熊熊欲火的蝴蝶。看到这些,靳悟眼角出现了两朵被火光映的血红的泪花。
     火光更亮了,空中飞舞的蝴蝶也越来越多,蝴蝶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红,但靳悟屋里却传出了伯昏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和那些血红的蝴蝶一起在空中飞扬,但谁也不知到他们将会飞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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