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风中的人生（原刊《狂人》第七期）

狂人

沉浮风中的人生

素衣行天下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见他了。

干枯的脸，无神的眼，黝黑的双手，稍不留神，你会被他吓一跳，以为撞见幽魂。他就那样畏畏缩缩着，趿拉着鞋子。这样冷的天儿，他一身衣服下面的空空荡荡，叫人疑心他是否会被一阵风吹了去。

我瞥了一眼表，九点半，胃已经饿得没了感觉，卖饼的阿姨一边忙活着做饼，一边笑着说：“妮儿，回来这么晚啊，再迟会儿我们都回家啦。”我搓搓手，苦笑着看看空荡的街道：“做家教呢，阿姨，没钱吃饭啦，这天儿，可真够冷！”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挺在路灯下，在昏暗的光晕中，显得格外瘦小、单薄，又一阵风刮过来，心底陡然一凉，无端地，增添了一股凄伤感。

是啊，真的没钱吃饭了。暑假千辛万苦挣来的钱都交学费了，想想父母的苍老，家境的荒凉，也不忍再伸手了。留下一个笑脸，带着父母沉甸甸的叮嘱，揣着一张火车票，身无分文地返校了。找不到工作的时候，记得每天拼命给自己笑脸，咬牙对自己说：NO PROBLEM！NEVER GIVE UP！现在总算好了，起骂不用攥着几块钱熬一星期，可也忙得没了吃饭的时间。有时候想想，挺自得，又有些时候，很累很累，莫名地有些心酸。记得有次去家教，小女孩不停地抱怨，一脸烦恼，我笑笑，说弹首歌我听，好不好。

午后的阳光，顺着窗户照了近来，爬上人的脸庞，懒洋洋，亮光光，明亮的书房，浑厚的琴声，使我恍生错感，这一切，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对于我来说，是个多么奢侈的梦境，只要想那么一回，都沉醉，不想再醒了。或许这就是人生，拥有的浑然不觉，向往的苦苦追求，似乎得不到的才是最美丽的、值得为之挣扎的。那个瞬间，我想我的心疼了，感动如潮水汹涌，忽然觉得为了实现这一切，愿付出一生的努力和艰辛。

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到不再有心痛的感觉，可是，此刻，我真的很难过，为自己，更为他。

虽然，我曾经无数次地骂过他。

虽然，他是——小偷，守在这儿也是为了不劳而获。

他这么样老了，没有工作，没有温暖，没有尊严。他日复一日地游荡着，空虚无奈，提心吊胆，运气好的时候或许能侥幸吃几顿饱饭，运气不好的时候挨揍蹲局子，将尊严蹂躏在脚下，只要想一想，这种生活是多么地暗无天日。人前人后，他们的心里该有着多少空荡荡的难过和痛苦，行尸走肉——无法想象的一种生存状态。可怜的人，为了错位的人生，挣扎得多么让人触目惊心！

不要想他横加给别人的痛苦，不要说他的罪过，不要说人本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要给我讲农夫和蛇。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这一刻，你看那路灯下风中的人生，你能不为之难过？我只是觉得，这一刻，我们如此相似。生命如此相似，看看卖饼阿姨的手，路边的乞丐，肮脏的流浪猫，别的生命里有你无法想象的艰难和不堪。只是想一想，心都要疼了。

我哭了。这一刻，我想，我感动于这个世界的挣扎，亦为了这整个世界的挣扎，宽恕了他。